书城文学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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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又见亮瓦

时下的年轻人很少见过这玩意儿了,跟瓦一样的一片玻璃,只是比瓦要长许多。山乡里的人将其盖在房背上,主要的功用是采光。现在修的房子全都是靠窗和门采光,而以前的那些旧房子都很封闭,除了门很少开窗,可能主要是为了防盗,山里的土匪棒老二太多。在川北大巴山区,很多瓦屋都是这样的,房顶上的瓦翻仰着的是青黑色,匍匐着的还是青黑色,忠实地把头顶上密封成一抹黑,黄土筑成的墙,墙体很宽厚,加之房屋太高,为承重计不宜开窗,特别是开大窗;木板装成的壁隔也少有留窗的,即使留也大多是在吊脚楼的上层留下活动的木板窗,正屋虽有窗,但镶着各种图案的窗格,一般是不活动的,只有透过窗棂的细小格子可见外面的风物,但这类屋子大多很私密,所以常被白纸麻纸糊住,富裕的人家也有在里面挂一层绿绸蓝布之类的窗纱的。

这样的屋子,只要房门一关上,大多黑咕隆咚的,少有亮色。为了能够关上门在屋子里自由地活动而又不用点灯照烛,人们便在屋顶上使用亮瓦,把外边的天光接进来。晚上月亮是一盏灯,把屋子里照得柔白,很多的东西都像长了一圈细细的霉,看上去很软和;白天太阳是一盏灯,把屋子里照得暖黄,光柱里浮游的尘埃和细物显得活泛,而别的地方则铺上了一层绒绒的细毛。

小时候,孩子的瞌睡比自己衣兜里的分币还要少,睡在床上可以透过亮瓦看到深蓝的天幕,星星总是不住地眨着眼睛,就像教室窗外小伙伴们那些引诱的眼睛,把人的瞌睡勾走了;而月亮晃晃地飘过亮瓦,有时有些云翳的影子,让人老是睡不着觉,思绪飘得很远很远,即便是睡着了,人也好像恍恍惚惚地从亮瓦那个地方向天外飞奔,我的想象力的发达是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能也是一条比较让人信服的理由。特别是有时晚上肚子饿的时候,月亮更像是挂在天上的被人啃咬过的饼,肚子里的饥饿感也就更深切了。冬天透过亮瓦的光是寒冷的,让人倍觉夜晚的寒彻肌肤,风在屋外大肆地吹,一些枯枝落叶从亮瓦上飘飞过去,屋后山林里的小兽不胜寒冷,不停地咝咝唧唧地呻吟。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就已七十多岁了,他在冬天常用稻草将亮瓦遮盖,没有了寒光,屋子里好像感觉得暖和了一些,我从此觉得黑也是抵御寒冷和饥饿的一种浓重的颜色。

有很多时候,我早上起来赖在床上,盯着亮瓦发呆,一束阳光透过亮瓦,在地上或墙上投映下一块斜斜的亮斑。要是没有亮瓦,我还真正不知道屋子里还有那么多活泛的小东西,好像它们都是靠着光柱生存的,没有了光柱也就没有了它们活动着的影子。有亮瓦投射的光柱,屋子里很静净,繁忙的只是光柱里那些细小的动着的物,但它们并不能发出一丝丝声响。

有亮瓦的日子多么漫长啊。自小到大,我宿命般地生活在亮瓦之下,一片亮瓦让我徒生出多少莫名的遐想。那一条光柱就像是一条寂寞的蛇,盘绕在我童年和少年时充裕的时光里。更像是舞台上的一缕追光,一直伴随着我在年轮上慢跑。一段日子和时光,因为有了亮瓦深切而清晰的体验而变得漫长。

离开乡下快三十年了。离开了乡下也就离开了亮瓦。偶尔返乡,也很少再看到屋顶上使用的亮瓦。现在的房子不是改变了修建结构,就是在墙上开了硕大的玻璃窗,关上所有的门都不会晦暗如洞穴了。我在城里住的房子,硕大的玻璃窗外是一片古城,由于屋子高耸于小山顶上,视野开阔,晚上睡在床上可以和月亮清丽的脸孔对视,早上醒来阳光确实可以晒在屁股上。一片亮瓦,即使仰视,视野也是极其有限的,看着光柱,人真正如同坐在深井里观天的青蛙。但那一片亮,实在是我们的心灵到达外面广阔空间的通道。

意想不到的是,有那么一天我终于再次碰上了亮瓦。总以为已经永别,哪知道它还在世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一个夏秋之交的日子,屋外还有些燎人的暑气,我在大巴山遥远的山野里投宿在一户农家,晚上我住在吊脚楼的最高层,牛铃在最底层晃荡。拉灭灯,突然一抬头,我居然像是在深井里望着了一片蓝天。哦,原来是亮瓦,我多年未见的物事。由于炊烟熏染和尘埃的攀附,亮瓦上蒙着淡淡的一层阴翳,幽微而且深远,就像岁月积淀下来的一层隐秘。月亮从亮瓦和槽瓦缝隙透进来,亮亮的、白白的光柱缓缓舒展,像是一双偷望的眼睛,也像是井底明晃晃的水波,一圈一圈地正在轻柔地荡漾开的涟漪,伸出手可以盈盈一握,展开手掌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时光却已经从手指间漫溢而过。深夜,远山里飘起细细的山雨,细密的雨脚遮不住月光,在亮瓦上汇集成一条一条的雨线,亮瓦就像一张因为激动而泪流满面的脸。第二天一早,亮瓦上早已铺上了一层红黄的霞光,像是清晨梳洗之后刚刚描眉施朱的姣好面容。

这一次,在孤寂的山坳里,我真正地从亮瓦那里找到了少有的感动,那绝不是口是心非的矫情。我已失去了许多像这个夜晚本该属于我的月光,对待岁月里失去的东西我们总是惋惜。追求美好,美好却已经走进了记忆。回头看不清身后的脚印,只有儿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亮一亮地闪耀。亮瓦里走过去的是光阴,又见到它,在我的心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和沉静的气息。又见亮瓦,我依稀找到了光阴的影子,听到了沉潜的脚步。

2010年1月8~9日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