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江湖未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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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阴影楼(4)

伍梅出了国才知道,哥哥伍天闯了多么大的祸,他染了赌瘾,这些年先是把学费输干净了,然后把家人寄来的生活费也输得不剩了,接着又输跑了谈婚论嫁的女朋友,最后输得连自尊和廉耻心都没有了,只输得剩下他这一个老实巴交的妹妹。他哪里有什么绿卡,千百次急急地催着伍梅来,只是因为自己欠下高额的债,一个人慌了阵脚。伍梅在落地第二天就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到,伍天为了还债,跟着同乡在餐馆里炒菜赚钱,老板可怜他,让他晚上在店里打地铺,伍梅兴冲冲赶来的时候,伍天却抱头痛哭着,说他是混蛋,怎么偏偏沾上了赌。伍梅知道了只是叹气,她从来也没反抗过,所有的荣耀都因哥哥来,委屈也自然得帮他撑着,不然还能怎么着。

伍梅来了,脚还没落稳,伍天就给她寻了一份工厂的工作。这些包装厂二十四小时作业,只靠双手不靠嘴巴赚钱,工资低工时长,最后人人都熬成一副行尸走肉的僵尸相。伍梅一周在那里站了七十个小时,满脑子都是小虎的脸和伍天的债。她心里愁着,却也想着,帮伍天还完钱,她就回去跟爹妈坦白,和小虎哥结婚。伍梅这样想着,第一次发了工资就去找伍天,却没在餐馆里找到他,倒是那同乡笑了一声:“呵,你哥去酒吧买菜了!”

伍梅纳着闷,总算在餐馆附近的酒吧里找到他,伍天正坐在一台老虎机前,眼睛盯着屏幕上滚动着的猫猫狗狗,不断从兜里拿出硬币塞进去,伍梅说:“哥。”伍天眼睛不看她,丢进最后一枚硬币,骂骂咧咧地把老虎机的键子砸得噼啪响。酒吧的吧台旁坐了一水儿高大的白皮肤男人,而游戏室里却挤满了黄皮肤的中国男人,白皮人盯着黄皮人,一脑袋的问号,这赌性偏偏就根植于亚洲男人的血统里,是那五千年谦卑文化里生出的最冒险的一笔,白皮人们不知道,很多男人就靠这肾上腺激素猛升的快感来维持活着的欲望,比如此刻输掉最后一分钱早已把赌债忘在脑后的伍天。

伍梅拉住伍天:“哥,咱们走吧,我开工资了。”

伍天这才看了伍梅一眼,看她从兜里翻弄出一沓子钞票。伍天从中抽了一张,和伍梅讲:“梅子,你不知道,这一个键子按下去,运气好的时候就是个一千块哩!”伍天不动地方,两分钟后,一张钞票没有了,二十分钟后,一沓子钞票就没有了。伍梅坐在伍天身边,急得都要哭出来,伍天也恼怒得满脸通红,最后机子里只剩下两元钱余额,伍天啪的一声按下去,屏幕突然黑下去,游戏室里一阵刺耳的响声,伍天蹦起来,吓了伍梅一跳。伍梅这才知道,伍天中了jackpot,这不早不晚按下去的一下子,抵得上伍梅两周的工资。

伍梅心里寻思着今晚再去工厂加个班,就跟伍天说:“哥,你记得剩下点钱去还债啊!”她走出酒吧的那一刻还不知道,喜形于色的伍天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内,把刚刚赢来的钞票又一张张地输进去,而她也并未察觉,那个吧台里喝着威士忌秃顶松皮的灰眼珠的老男人眼神未曾离开过她的身体,在伍天输光刚刚赢来的全部钱的时候,他适时地又递去一整沓,他那时心里已经打起了伍梅的主意。

许太太近来晚餐又丰盛了一点,特意盛出一部分给伍梅留着,自从许太太无意间听到伍天去赌博的事,她就寻思着把伍梅的房租也降下一点,可总是见不到她。伍梅早出晚归,就连房租也是在每周二留在门口茶几上的。这天晚上,许太太照例在楼上边看电视边织毛活,家里空出的一个房间让手头紧紧巴巴,许太太花几个晚上织些小孩子的毛衣,卖给街角那家店。陪酒女郎已经回家,作家大概也还在阁楼里写着什么,伍梅也回来了吧?许太太这样想着,却听见一阵响动,一个男人粗野的喘息从哪里传出来,多年来住在这里的陪酒女郎偶尔失足几次,许太太都默许着,她去楼下厨房盛一碗汤,打算去敲伍梅的门,却撞见个白皮肤衣衫不整的五十几岁男人从伍梅的屋子里走出去。许太太吓了一跳,赶忙又跑上楼,那一晚,浴室里传出的流水声,格外漫长。许太太在楼上放起音乐,却心神不定,手里的毛活,钩错了一次又一次。

那一天伍天把老头的钱赌输了七千块,老头一双灰眼睛眯成一条缝,把烟圈吐在伍天的头顶,慢慢地说:“这钱三天之内必须交到我手上,不然……”老头把话留了半截,非要凑在伍天的耳旁说。伍天当晚在伍梅的房门外坐了一宿,他听见妹妹低声而持久的哭泣,自己也拖着鼻涕恨不争气。天边刚白起来的时候,伍梅打开门,叫醒了缩在地上的伍天:“哥,我干。”

伍天真的不赌了,他每次看见老头去找伍梅,都要偷偷在心里哭一场。伍天每次从伍梅那里接过钱,要失眠一整个晚上,他不敢告诉伍梅,自己还有五万七的赌债,五个债主都下了最后通牒,限令伍天一个月内速速还上,不然就断了他半个胳膊寄回家里面。可是伍梅还是知道了,她去找伍天的时候看见了他手机里没来得及删的恐吓短信,她沉默,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心里却偷记下那个电话号码,当晚就去见了债主。那一天伍梅开始知道,她的漂亮,原来是可以用来抵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