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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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莫日根(6)

我干吗要听你说!莫日根咆哮起来,枪我一直锁在柜子里,是他拧开柜锁偷出去的!该死的东西,你们不信可以问他呀!打电话,马上问!枪是他偷的,祸是他闯的!你们应该去找他去抓他,干吗来找我的麻烦!

村长葛布多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说莫日根大爷,你搞清楚点儿,不是我们找你的麻烦,是你给我们添乱!

我给你们添什么乱啦!咆哮的莫日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铁青的脸完全涨紫了。

众人面前,年轻的葛布多不能再退让了,但他还是努力放缓语气说,好了,我们不要再争吵了,大家都知道,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因为你拒不缴枪造成的,今天我们来是依法办事,你必须把猎枪交出来!

不行,绝对不行!莫日根一副拼命的架势瞪着葛布多说,我有持枪证,是合法持枪!这枪已经跟了我42年了,已经像我的影子一样,一刻也离不开了,凭什么要给你们啊!莫日根说着,突然冲进屋,拿出自己的持枪证和几个大红封面的荣誉证,情绪激烈地把证件证书递给张所长,扯着沙哑的嗓门说,你们看,你们看啊!这就是我的持枪证,这个,还有这个,上面盖的都是公安局的大印,这是政府奖励我为“猎神”的证书,还有这个,这个……你们看,你们看啊!

张所长接过持枪证,认真看了看,说莫日根大爷,这些东西我们不止一次看过,问题是,我们这里有你签字画押的保证书,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莫日根绝对遵守持枪法规,保证持枪安全,绝对不会把枪借给任何人,可是……

不等所长说完,莫日根急了,说我没借,我真的没借啊!枪是那该死的臭小子撬锁偷的,电话,打电话问啊,赶紧把他叫来啊!

张所长不紧不慢地说,莫日根大爷,你冷静点儿,不要急躁,你听我说,持枪条例你是很清楚的,你的枪支出了事儿,你是枪支的持有者,当然要对事件负责任,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葛布多接茬说,就是嘛,几年来你一直都不配合嘛,死活不肯把枪交出来,要是你像大家一样,在禁猎期把枪保存在派出所,这样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嘛!

村长葛布多说着的时候,莫日根家的门突然就打开了,一直在屋里如坐针毡的乌娜吉硬着头皮走出来,对所长和村长努力做作出笑脸又是点头又是鞠躬,之后很不客气地对丈夫说,莫日根,你这是怎么啦,客人来了,也不往家里让,有什么事不能进屋好好说,大清早的吵什么啊!说着,到村长葛布多跟前,说葛村长,莫日根是啥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啥事不能商量着办啊,不就是缴枪嘛,好好说说,他会同意的。

乌娜吉这样一说,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下来,围观的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不就是为了讨好老丈人,打了人家的一只狍子嘛,赔钱不就完了,多大的事啊!有人赞同说,是啊,我们是鄂伦春人,是祖祖辈辈打猎为生的猎民,猎民以赠送猎物的方式定亲,是我们古老的传统啊!情况特殊,我看还是罚点儿款算了,不要再追究了!反对者说,这哪成啊,村里都炸窝了,这是猎民村,禁猎期无证打猎是人人都关心的大事!有人马上接茬,说没错,无证猎杀人家的狍子,就是偷盗行为,就是贼,哪能不了了之!

大伙儿吵吵嚷嚷的时候,猎民村年龄最大的长者温格尔不知啥时候来了,他一来,大家全都闭了嘴,温格尔披着一头银光闪闪的白发,手里抓着个扁瓶的小二锅头,来到莫日根跟前,咂巴了一口酒,颤颤巍巍地说,莫日根啊,我是温格尔,你可是叫过我几十年的叔叔,你岁数多大,我就打过多少年的猎……听我说,这事你不在理,别看我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我知道,这年头,不管在哪儿,无证打猎都是不行的,都是违法的!你想想看啊,如果人人都像你儿子那样,那还了得啊!再说了,整个猎民村,只有你莫日根在禁猎期把枪放在家里,这是很不公平的事,大家早就很有看法了。好了,你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你要是还不服气,想和我顶嘴的话,那就是强词夺理啦!

莫日根几次想说什么几次无语,他在颤抖,他整个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张所长抓住时机,说莫日根大爷,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你要知道,虽然你有持枪证,但你的枪,出现在非法持枪人的手里,在禁猎期,公然在人家承包的林子里猎杀了一头怀仔的狍子,你想,我们怎么可能对这样的违法行为视而不见呢!再说了,你是我们大家都很尊敬的“猎神”,你去年还在电视节目中说过,说我们不是大森林的主人,而是大森林的一部分,谁也没有资格破坏它,谁也没有权利践踏它呀!张所长说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和文件,把书打开,翻到折叠的页码,说你看看,这是政府枪支管理条例,我们是依法办事,还有,这是政府有关文件,请你好好看看,学习一下自然就明白了。

莫日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文件,他浑浊的泪水没过焦黄的眼珠夺眶而出。

就在莫日根泪水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的儿子莫希那正独自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就着油炸花生水煮毛豆喝闷酒,他已经喝空了三个啤酒瓶。他的心情坏透了,不光对打猎的事情懊悔至极,更糟的是他和关妮花的婚事麻烦大了。

昨天,狼狈不堪的莫希那被关妮花拉走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十分温暖,就连羞辱不堪的感觉都雾气似的蒸发了,只要有关妮花的理解和关爱,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给他解围的关妮花气呼呼地走着,越走越快,一句话都不说,根本就不理他。

到了河边没人的地方,她突然停住脚步,苍白着脸说,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他当然不能走,不但没走,还紧紧地跟了上去,但不管他怎么跟着她,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眼看她离开河边要上桥了,他咬紧牙关紧走几步拦住她,可怜巴巴地说,妮花,你干吗不理我呀?我怎么你了啊!我是猎民的后代,不就进山打了一只狍子嘛!

你以为就一只狍子的事啊!关妮花吼了起来。

他愈加委屈,说还要怎么样,狍子是我打的,祸是我闯的,罚款也好、处罚也好我都认了,我认栽认错认倒霉还不行嘛?!

晚了!关妮花恨恨地说,你以为你那点儿心思我不知道啊?我问你,禁猎期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山打猎,你知不知道?

知道!

任何人不得无证持枪打猎,你知不知道?

也知道!

既然全都知道,你的行为就是故意的,是故意知法犯法!

进山打猎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就我莫希那呀!他一点儿都不服气。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我怎么啦,我一没打珍稀动物,二没打保护动物,三我知错就改,还不行啊!

还说呢!你连怀仔的母狍子都放不过,你……你还有没有良心,还是不是人啊!说啊,简直就是刽子手啊!你……你还有脸狡辩啊!

莫希那急了,说我不是狡辩,我的意思是,我……我真的不懂,真的不知道那是怀仔的狍子……我……我发誓……

还发什么誓啊,不懂不知道就可以残杀生命就可以行凶啊!

莫希那再也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吧,你说我是刽子手,那就是刽子手吧!

话一出口,关妮花憋着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抽抽搭搭地说,你走吧,想不到你这么无情,这么狠心,我……我简直瞎了眼!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走啊!她又吼了起来。

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嘛!

气疯了的莫希那转身跑了,他一口气跑进河边的森林里,直到筋疲力尽躺倒在地。他觉得没意思透了,不就是打猎出了个错嘛,有错就改还不行嘛,你不喜欢打猎,那就不打!从今往后,我莫希那保证不再打猎,不光不打猎,做个保护动物的志愿者总可以了吧!谁能不犯错?连神仙都有差错的时候,更何况我莫希那呢!总不能一次过错,就把俩人几年的感情都错没了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莫希那的心情变了,他想起了父亲莫日根。毫无疑问,他猎杀人家狍子的丑闻已经传遍了猎民村,没准父亲已经气疯了,母亲已经急坏了。他看着手机上一连串未接电话都是家里的,强烈不安中拨通了回话,信号刚一接上,母亲乌娜吉急促的问话就传了过来,他心窝里一热,电流似的传遍全身,任何时候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的心就会踏实,信心立刻陡增。但现在情况特殊,她怕母亲提起他偷取猎枪,猎杀人家狍子的事,果不其然,两句话后母亲就开始问他到底咋回事儿,说整个村子都在传这事儿,她都快急疯了!他不容母亲多说,抢过话头说自己没事,现在正和朋友在一起,让她别担心,说父亲的猎枪在关妮花家里,让她拿回家去,说完立刻挂断电话,立刻关机。他害怕母亲的抱怨,不愿听她唠叨,更怕父亲莫日根,发生这样丢人的事,他没准会杀了他!

他后悔啊,他想不通啊,他咋这么倒霉呢!

整整一个晚上,莫希那躺在宾馆的床上唉声叹气,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想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天亮后他要不要回家,过彩礼的事儿会不会继续进行,他不断地给关妮花打电话发短信,可她就是不理他,自从俩人在桥边分手,她就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了!

莫希那在断肠般的状态里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在还是打不通关妮花的电话后,他决定天一亮到她家门口去等她,他赔礼他道歉他认错,他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和面子,只要能挽回局面,无论如何都可以。感觉里,过了一夜,关妮花的气就是再大也该消了。还是那句话,事情虽然做错了,可他莫希那的初衷是好的!他是为了讨她的好,讨她父母亲的好,才千方百计不惜后果去打那只该死的狍子的!有了这样的前提,再加上俩人的感情基础,就算事与愿违,枉费了他的一片苦心,俩人的婚姻大事总不至于因此生变吧!反复思谋后,当第一抹曙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壁上朦胧着迷彩的时候,他的心终于不那么烦躁了,他知道,只要过了关妮花这一关,她的父母亲也就不在话下,那么他的父母亲更不会有事,至于父亲莫日根就是再生气,也是以后的事,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莫希那索性起来去溜达,他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围着不大的镇子转了两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找了家餐馆,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来到了关妮花家的大门前。出事前,俩人早就商量好了,今天上午关妮花请假,因为过彩礼的日子是请人特意算好了的。到了大门前,他刚要敲门,脑子里猛然一闪,是不是太早了,人家刚起床,也许正在梳洗,或者正在吃饭,他冒冒失失闯进去,那就太鲁莽了!昨天的事情教训深刻,他不能再冲动,不能再犯错误了!

莫希那决定在她家对面的几棵大树下再转悠转悠,等上一刻钟左右再敲门比较合适。

就在莫希那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刻钟,正要下定决心去敲门时,关妮花家的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正是关妮花。他的眼睛骤然放光,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里,还直往外蹦,可随即他的脑子里就有些晕眩,眼前就有些发黑,关妮花穿的是上班的衣服,背着上班的包包,手里推着她的电动车,显然是要去上班!

他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当他回过神来,觉着应该迎上前去大胆地拦住她,对她开诚布公敞开心扉表达心愿时,关妮花的电动车已经无声无息地从他面前的大街上开走了。

莫希那从梦游中惊醒过来,大声地叫着关妮花的名字追了上去,但已经晚了,电动车很快地开过一个十字,朝东一拐,滑出了他的视线。

莫希那紧走几步穿过大街,朝着电动车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已经一而再地犯下错误,不能再犹豫,不能再失误了!

莫希那追到学校,说服门卫来到一年级教室门口。

可他没有敲门,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关妮花在里面上课的声音,她在带领孩子们朗诵篝火节上朗诵过的一首诗,她领诵一句,孩子们跟诵一句:

大森林啊

你是生命的摇篮

你是幸福的源泉

在这绿色的王国里

寄托着鄂伦春人无尽的希望和尊敬

我们热爱这里的每一棵小树

我们爱护这里的每一个动物

……

莫希那在琅琅的读书声中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离开教室,他知道,过彩礼的大事泡汤了,他在关妮花心里的形象彻底完了!她最恨的就是无辜残杀动物的人,她给他说过这事,可他偏偏神差鬼使,为她去打猎,还把猎杀的动物拿到她家去……其实,他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讨好她的父亲关长山,为什么要讨好他呢,因为他对女儿的婚事太挑剔,对他莫希那并不是很满意,动不动就在他面前说,你父亲是个好猎民,你会打猎吗?他被激得心血沸腾,一直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现在,他真正明白过来自己做得有多蠢,简直是愚蠢之极啊!他想起父亲莫日根说过的一句老话来,脑子发热的时候,地里的石头也会是野猪。而他呢,他的头脑发热的时候,野猪也会成石头!

莫希那喝空第四个啤酒瓶的时候,他的好朋友亭杰乌和马磊来到了馆子里,见他一个人在喝酒异常惊讶,亭杰乌说莫希那,今天不是你过彩礼订婚的日子嘛,不去陪你的美人儿,咋一个人跑这喝酒来了?马磊说,是啊,我们还等着喝喜酒呢!你没事吧?

一腔苦水的莫希那已经喝晕了,强打精神说,没事,我……我能有什么事,来来来……坐下坐下,服务员,拿酒来!

三个人曾经是同学,关系一向不错,好一阵子没见面了,没人客气,彼此略一表示,大杯啤酒都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