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床上是一具完完整整的人的骨骼,骨骼上的腐肉已经被飞鸟和虫子吃光了,吃得干干净净,山风吹拂下,雨水冲刷下,干干净净的尸骨呈现出雪白的色泽。莫日根呆呆地望着白森森的尸骨,脑子里异常的清醒和宁静,他的眼睛落在尸骨的左手上,手的无名指的骨节上戴着那枚他熟悉的银戒指,他把戒指慢慢地摘下来,小心地戴在自己的手上,在心里默默地喊了声阿麦,把颤抖的手掌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冰冷的骷髅上,慢慢地抚摸着,意识愈加的活跃和敏锐,毫无疑问,父亲莫嘎是把自己风葬在这里的!他很可能是病了,在重病中知觉到了死亡的到来,事先仔细选好了给自己风葬的地方,用柔软而又坚韧的树根,在临近山头的松林中给自己做了个吊床,临死前,他踩着枯木做成的脚凳,爬到吊床上,为了使自己的尸身尽快让鸟儿和虫子吃干净,让尸骨尽快风干,他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在难以想象的情境中,安安静静躺下来,在那种自在安逸神秘莫测的恍惚里,等待着神灵的引领和阴间的降临……
莫日根捡拾好父亲莫嘎的尸骨,仔细用柔软的树根包扎起来。他断定父亲死的时候没有痛苦,而且死后没有遭到野兽和鹰鹫的袭扰,这从尸骨整整齐齐的姿态上就可以看出来。莫日根的心里很是自豪和欣慰,父亲莫嘎真的了不起,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叫莫嘎,而父亲才配得上叫莫日根!他用鄂伦春人传统的方法包扎好尸骨,然后爬上那棵最高最大的红松,把尸骨用树条牢牢地捆扎在树杈上。
当这一切都做好,莫日根头晕目眩腰腿酸软,浑身的筋骨都要散架了,强大的悲伤阵风似的袭来,撕裂般的心疼中,他跪倒在那儿放声号啕,酸楚的泪水决出眼眶,嘶哑的嗓音震天动地,直到山林中呼啸的夜风把他吹醒。
莫日根骑着他肥胖的猎马带着他肥胖的猎狗进入山林的时候,他的儿子莫希那早已经在马背上挂着他的胜利果实下山了!
莫希那今天非常幸运,进入山林不久,还没上山呢就碰上了十多只精灵健壮的狍子,更幸运的是,这些个狍子慢条斯理地吃着草,对他的出现毫无警觉,不到30米的距离内,他没用吹灰之力,一枪就把最近的那只狍子放倒了。
这可是他打到的第一只大型动物,心情那个激动啊,比瀑布下的浪花喧腾得多,激越得多得多。
兴冲冲的莫希那把挂在马背上的猎物取下来,得意扬扬地扛到关妮花家的时候,正是中午下班时间,早就是熟人了,莫希那连门都没敲,就直接进了院子,把猎杀的狍子倒吊在院里的柱子上,他要给心上人一个绝对的惊喜!
狍子刚吊好,在小学校当语文老师的关妮花下班回来了,一眼看见倒吊的狍子,惊得目瞪口呆。
莫希那对关妮花的反应满意极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愈加得意地站在狍子前,看着心上人满脸都是膨胀的美气和骄傲。
关妮花惊异的脸色一红,紧接着苍白起来,目光犀利口气严肃地说,莫希那,这咋回事儿?
是我打的,一枪命中!
关妮花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色猛然涨红,怒不可遏地盯住他,尖细的嗓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啊,这只狍子是你打的?
对啊,是我莫希那特意为你打的!
关妮花咆哮起来,莫希那!你……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嘛?!
看着突然暴怒的关妮花,极其意外的莫希那吃了一惊,他很是不解地说,怎么啦,你干吗发火?
你说怎么啦,你凭什么猎杀动物啊?!
莫希那满脸的无辜,说妮花,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嘛,明天是过彩礼的日子,今天我亲手打一只狍子送过来,也是为了表达一下心情啊!
我知道了,这就是你送我的惊喜?
对啊……
莫希那,你无证持枪狩猎,对什么对啊!
妮花,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嘛!莫希那委屈至极,可怜巴巴地说。
你,你这是对我的侮辱!关妮花愤怒了,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下不了台的莫希那不干了,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妮花,我到底怎么啦?作为一个鄂伦春人,一个猎民的儿子,不就打了一只狍子,作为定亲的礼物嘛,你不要就算了,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你这是违法!
怎么违法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我们鄂伦春人的荣耀嘛!
俩人红脸争吵的时候,正在屋里做饭的关妮花的妈妈出来了,这还不算什么,早就围在院门口的一群村民们不知怎么也呼呼啦啦涌进了院子,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背枪的莫希那把一只狍子扛进了关妮花家,一个个都来看稀罕,实实在在讲,眼下能看到扛着猎物当聘礼的情景的确见不着。
如果仅仅是因为猎奇或者吵嘴遭到围观,那也就罢了,年轻人吵嘴快,和好更快,正常得很,可意外的出现总是突如其来。
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猎民村外有名的养殖大户郑昆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径直到狍子跟前,提起死狍子耷拉的脑袋,看了看狍子耳朵,一把揪住莫希那的胸口,气急败坏地说,莫希那,你小子行啊,竟敢明目张胆猎杀我的狍子!
莫希那愣了,他不明白,明明是他在森林里打的狍子,怎么就成了郑昆的。
郑昆冷冷一笑,推开莫希那,再次提起死狍子的脑袋,对所有人大声说,大家看啊,这只狍子的一只耳朵是黑的!为什么是黑的?是我郑昆用颜色染黑的,我放养在林子里的狍子,大大小小有三群,每只狍子的一只耳朵都是黑的!
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唏嘘之声。
郑昆敞开衣服,拿出中华烟吧嗒一声点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斜眼瞅着莫希那,慢腾腾地说,你闯进我承包的林子,猎杀我饲养的狍子,怎么赔吧?!
莫希那傻眼了,狍子的一只耳朵的确是染黑的,他怎么就没发现呢!不是没发现,他打死狍子后,第一眼看见就觉着异样,可就是没在意,当时实在是太激动太高兴了,以为打到的就是一只黑耳狍子。还有,进林子的时候,他的确是从围栏的一个缺口处进去的,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个围栏,怎么也没想到是进了人家的承包林。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至少得赔一千块。
郑昆的嗓门立刻就高了起来,一千块,两千块我也不干,大伙儿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猎杀的是一只怀仔的母狍子!怎么,你们不信是吗!行啊,我这就豁开它的肚子给大家看!郑昆说着,噌的一声从后腰上抽出猎刀,一手揪住狍子的皮毛,一手握刀,寒光一闪,一道血亮的口子从狍子的肚皮上绽裂开来,肚里的胎胞、花花绿绿的肠肚、血水,瞬间就从刀口鼓胀出来,悬吊在摇摇晃晃的狍尸上。紧接着郑昆手腕一翻,刀尖上挑,人们甚至都没看见刀锋是怎么行走的,滚圆的胎胞已被划开,羊水稀里哗啦流淌下来,一只已经成形的狍崽,从破口随着羊水涌挤出来,被粗壮的脐带紧紧吊住,狍崽的肉体青得透亮,红得扎眼,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虽说是闭着的,但黑色的轮廓和形状清清楚楚,像是嵌在头骨上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内脏和血水特有的腥膻气味……
人群炸窝似地惊呼着。
到了这时候,一直旁观的关妮花的妈妈孟永妮再也沉不住气,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她苍白着脸扯开尖厉的嗓门大声喊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家,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都给我出去!她愤怒地吼叫着,冲到莫希那跟前,指着他的脑门咬牙切齿,莫希那,你干的好事啊,谁让你把这东西扛我家来的!立刻给我拿走!我叫你立刻拿走,听到没有啊!
孟永妮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莫希那羞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跺开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关妮花冷静了下来,对呆若木鸡的莫希那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妈的话你听不见啊,还不赶紧把它拿走!
莫希那在恍恍惚惚的状态里,哆哆嗦嗦把那只开膛破肚血呼里拉的死袍子扛出关妮花家的院子,这时候,中午的阳光更加灿烂,湛蓝的天空一队大雁鸣叫着由北而来,飞向南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只是身不由己尽量远离开那个熟悉的大院子。大概离开四五十米的样子,他再也走不动了,把死狍子扔到路边,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从心窝里猛然上翻,汹涌的胃液喷吐出来,直吐得翻江倒海,鼻涕眼泪肆意横流,满嘴都是胆汁和鲜血的味道……
莫希那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围观的人还没散去。
郑昆亮着嗓门说,莫希那,你看这样行不行,陪我三千块钱咱们了事,否则我就去找你老子莫日根,还会到派出所去告你!
有个围观的人说,郑老板,一只狍子三千块钱,要的也太狠了吧!
郑昆咬着香烟轻描淡写地说,狠什么呀,我这是野外放养的狍子,是即将下崽的母狍子,拿钱买得来嘛,买不来的!说着,鄙夷地斜乜了莫希那一眼,又看了一眼赶来的关妮花,鼻腔里哼了一声说,还是鄂伦春的后代,是莫日根的儿子呢,连驯养和野生的狍子都分不清,臊不臊啊!
莫希那被关妮花拉走了。
一个开三轮摩托的汉子,大大咧咧挤进围观的人堆,啥话不说,拎起死狍子扔到三轮车上,迅速开车离开。
大伙儿望着开走的三轮摩托,全都大眼瞪小眼,反应不过来到底咋回事。
郑昆冷冷地笑笑,对赶来的两名手下使个眼色,俩小伙子钻进宝马车,朝着高速离开的三轮摩托一溜烟追了上去。
次日早上,一辆警车驶进猎民村,来到莫日根家门口,派出所的张奇所长带着手下和猎民村的村长葛布多从车上下来,正好与遛狗回来的莫日根相遇。
年轻的村长葛布多礼貌地和莫日根打招呼,莫日根大爷,遛狗回来了呀?
脸色铁青的莫日根装着没听见,他把两条肥胖的猎狗栓到桦皮船的船头,对一身制服的张奇所长视而不见。此时此刻,莫日根的心情糟透了,警车没进村呢,他就已经看见了,他知道警察是来找他的,一定会来,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他想溜,第一反应就是离开村子钻进山林,等警车走了再回家。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躲是躲不掉的,他是莫日根,既然事情出在他家里,他是一家之主,必须承担起来!
昨天,他骑着猎马进山寻找儿子莫希那,是他这辈子最窝囊最丢脸的事,在他的判断里,儿子进山的路应该是西边,那里河谷广阔,森林密集,是狩猎的好地方。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去的是北面,而且直接到人家承包的林子里,猎杀了人家驯养的母狍子,这和到人家的畜棚里杀人家的牲畜有什么两样!这样不要脸这样无耻的事情,竟然是他莫日根的儿子干出来的,他愤怒啊,他痛心啊!你说你打猎哪儿不能去啊,打不到狍子没关系,你可以打野兔、打黄鼠狼、打野鸭子啊,干吗要这么混账这么可恶啊!莫日根整整一夜没合眼,直到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狂躁的心情才算稍稍平静了些。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莫日根的儿子,之所以成为人们唾弃的笑柄和废物,责任并不在他,而是在他的老伴儿乌娜吉。自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后,乌娜吉的性情就变了,她动不动就和他作对,不听他的话,尤其是在孩子的问题上,她坚决反对儿子跟他进山打猎,反对儿子跟他下河捕鱼,是她把儿子送到学校里让他念书,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伺候他,一心一意要让他上大学有出息,结果大学没上成,她又纵容儿子去打工,三折腾两折腾,儿子的心他怎么也认不清楚了。昨天他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跑了,跑哪儿去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跑了好,如果不跑的话,他至少要在他的屁股上打断一根棍子,没准会打断他一条腿!可乌娜吉显然知道儿子的去向,这从她小心翼翼伺候他,对儿子只字不提就可以看出来。
磨磨蹭蹭拴好狗的莫日根心绪烦乱,很不友好地站在所长和村长面前,掏出烟袋锅故意使劲挖出烟丝打着火吧嗒吧嗒地吸着,丝毫没有往屋里让的意思。
葛布多谦逊地笑笑说,莫日根大爷,你儿子莫希那在家吗?
不在,他早就不在家住了。
莫日根生硬地说。
葛布多更加恭敬地说,莫日根大爷,这是派出所的张所长。
知道,我们早就认识!
所长说,是啊,莫日根大爷,咱们真的是老熟人了,可以到你家里去谈谈吗?
莫日根犹豫了一下,说没必要,有啥事儿,说就是了。
那好吧,所长坦率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想和您谈一下猎枪的事儿。
莫日根像被针扎了,脸色更加铁青,却故作轻松地说,枪怎么啦?
您的枪还在吗?
在啊!
张所长松了口气,话语平和地说,在就好,我们来是要问问你,你的儿子莫希那昨天用你的猎枪进山打了一头狍子,这事你知道了吧?
莫日根激动起来,愤愤地说,臭小子,我要是见了他,非狠狠揍他不可,打断他一条腿!对了,你们要是找到他,一定要好好惩罚他,狠狠处理他,罚他的款,狠狠罚!最好弄到派出所,关他的禁闭,多少天都行!
说话间,周围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围上来,越围越多,大家都知道莫日根家出事了,而且都知道出的是什么事,猎民村没有秘密,无聊的村民们无事可做,巴不得天天有事看热闹。
张所长面对围观的村民,镇定地说,莫日根大爷,你冷静点儿,莫希那在禁猎期违规打猎,而且跑到人家承包的林子里,公然猎杀人家驯养的狍子,而且是怀仔的母狍子,这样的行为,肯定是要处理的!我们来,是和你谈谈猎枪的事儿。你知道的,根据规定,违反持枪守则的猎民必须将枪支依法上缴。
缴枪?
对呀!
不行!我没犯法,凭什么缴我的枪!莫日根大喊大叫起来!
所长说,莫日根大爷,你不要急躁,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