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越来越密,虽说是次生林,但这儿的松树长得格外茂盛,阳光穿过树间的空隙照射着林中低矮成片的灌木,灌木里传来母狍子的叫声,肯定是一群,起码有十来只,根据声音判断最多五十来米,只要从几棵大树的后面绕过去,十有八九可以看到,那么距离也就二三十米了,二三十米的距离面对成群的狍子,肯定是指哪打哪!莫日根说不出的兴奋,他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指插进嘴里,持续吹出小狍子的叫声,灌木中一阵躁动,几只母狍子竟然从灌木里钻了出来,瞪着乌亮的大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他。要搁以前,枪响之后,莫日根会把猎杀的狍子拖到空地上,立刻开膛,摘下热气腾腾的狍肝,美美享受一顿,狍子新鲜的肝脏是补充体力最好的东西,吃上一顿,两三天人都精神。年轻的时候,他最爱吃的就是刚刚猎杀的狍子的肝脏和肾脏,吃下肝肾,扛着百十斤重的猎物能翻两架山。他的舌根底下涎水一个劲地涌着,满嘴都是甘甜的滋味,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新鲜狍肝的滋味了,而且很饿,昨天的晚饭他几乎没吃,夜里几乎没睡,早上只喝了点儿茶,他的体能急需补充,身体已经发出强烈的信号,满脑子都是狍肝鲜嫩可口的记忆。在这远离人烟的山林里,射杀一只狍子,谁都不会知道,而且狍子生来就是鄂伦春人的食物,是神的恩赐。可莫日根一点儿杀机都没有,他兴奋他冲动,但绝对不会开枪,这时候的母狍子几乎个个怀仔,猎杀的念头都是罪恶。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里他的神态上没有丝毫的杀气,母狍子接二连三从灌木里钻出来,悠哉悠哉朝着杂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莫日根望着离去的狍子,听着树冠上松鼠的叫声、鸟儿的歌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和感慨,他对收缴猎民的猎枪进行统一管理,对猎民设立禁猎期心里一直不舒服,这也是他一直拒绝缴枪的重要原因。他觉着千百年来,鄂伦春人祖祖辈辈都是靠着打猎活下来的,他们最清楚什么是森林的法则,什么是生存的法则,对于赖以生存的森林资源和猎物资源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什么季节打什么猎,就像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一样,自然而然循环往复。保护生存环境的意识,他们与生俱来,是本能!如果有人犯了禁忌出了错,一定会遭到族人和家人的惩罚。不像现在,表面上看,缴枪的理由很充分,禁猎的理由更充分,可实际上,你以为保护了动物资源,其实不是,你保护的只是一部分动物,而千百年来人与森林、人与动物之间形成的规则全都乱了套,禁猎的时候有禁不止,狩猎的时候一窝蜂,猎民们无猎可打,资源的枯竭也就不可避免。对此,他一直很痛心,可是没办法,定居的环境已经彻底解除了长期以来人和森林和动物之间形成的默契。他一直认为,鄂伦春人和森林和动物之间是有默契的。默契没了,彼此的距离自然就大了。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再也不想了解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山林了。远的不说,就说他的儿子莫希那身上,已经基本看不到鄂伦春猎民应有的品质了,他不光不了解森林,不了解动物,不会狩猎,连鄂伦春人的历史,连他父亲的传奇经历都不感兴趣。他喜欢的是流行歌曲,是啤酒可乐,是美国大片,是把喜爱的关妮花娶到手,然后用爹娘老子苦了一辈子的钱到城里买房子,将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莫日根想着折磨他痛苦他的心事,不知不觉来到了虎头岭的虎背上。
说是虎背,其实是平坦广阔的山脊,这儿地势起伏,森林密布,草木茂盛,泉水丰沛,是梅花鹿喜欢的地方。几十年前,是他把伐木队带到这儿的,面对密密麻麻的樟子松,伐木队长说,他钻了十来年的林子,从没见过这么高大这么优质的樟子松。结果短短三年的时间,整个虎头岭上的樟子松都被砍伐干净了。那位亲手给他奖励猎枪的赵权书记,后来在会见先进模范时,当着数百人的面特意表扬过他,说他莫日根为虎头岭的开发做出了贡献,为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是鄂伦春人的榜样,是真正有功的人。
他有功吗?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少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他并不这样想,他一直处在强烈的矛盾中,一看见光秃秃的山岭,他就难受,他的心就被一只只无形的手肆意地揪着扯着,他不明白,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那么多生长了千百年的樟子松,为什么一定要砍伐殆尽呢?凡是伐木大军经过的地方,森林没了,鹿群消失了,泉水枯竭了,美丽富饶的山岭,一下子就成了贫瘠不堪丑陋不堪的荒山。他心里一直忐忑,一直内疚,不安的情绪始终笼罩着他。就像现在,看到郁郁葱葱的次生林已然繁茂,欣慰之下,还是说不出的黯然和失落。
莫日根累了,腿越来越沉,胸部闷疼,耳朵里轰鸣的时候,眼前一个劲地泛黑,嘴里血腥的味儿越来越浓。可他不能休息,天色不早了,他得尽快赶到他要去的地方,再看一眼父亲莫嘎,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他还得把枪交到派出所,他不能食言!还有,他已经想好了,是瞬间的决定,明天一早他要叫上老伴儿乌娜吉和儿子莫希那,把他的桦皮船还有收藏的所有动物标本都送到博物馆去。其实道理他早就明白,只是心里的那个结没有解开,不是解不开,是他不愿解!现在,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儿子莫希那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坚守的心劲儿没了,决堤似的崩溃了!
莫日根努力振作精神,朝着虎头岭虎头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他只要绕过高耸的崖壁,就可以看到父亲莫嘎风葬的那个地方,那儿有一片原始的红松,是伐木队唯一没有到达的地方,路太难修,作业太难,再加上木材不多,那些个参天大树也就侥幸保留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侧的林子里发出异样的响动和叫声,他的心弦一下子就绷紧了,人也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端着枪本能地朝着声响摸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莫日根猛地直起腰,看到前方一只梅花鹿在几棵松树间痛苦地扭曲挣扎。莫日根的心骤然一痛,他知道,这只鹿被猎人的铁丝套套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果然,铁丝套牢牢地套在梅花鹿的脖子上,看样子套住的时间并不长,否则的话,就凭它挣扎的样子,早就勒死了。是母鹿,是怀胎的母鹿,这从它的肚子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莫日根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前这儿是梅花鹿的天堂,山岭的四面都是森林,岭子上水草茂盛,周围沼泽环绕,鲜有人来,后来森林砍没了,梅花鹿也就消失了,近些年来,保护力度越来越大,森林渐渐复生,草木茂盛,梅花鹿了狍子了就又从藏身的地方回来了。想不到的是,盗猎分子竟然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盗杀明令保护的动物,毫无疑问,他们为的是珍贵的鹿胎膏,就是要在母鹿怀胎的季节大肆捕杀,以使他们的经济效益最大化。莫日根为母鹿解套的时候,母鹿绝望的眼睛看着他,它的嘴巴和鼻孔里满是鲜红的血沫,它已经挣扎不动了,也不再动弹,只是强烈地喘息着,空气中充满了血腥的气味。套子解开了,母鹿的眼睛顿时光亮,它盯着莫日根站了起来,颤抖着身子使劲甩了甩脑袋,确认脖子上的绞索没有了,立刻撒开四蹄冲了出去。
母鹿冲向稠密的森林,那儿才是安全的地方,二十米、三十米、最多四十米,高速奔跑的母鹿一个跟头扑倒在地,四肢踢腾着,脖子吊在半空中,发出一声窒息前的凄厉的惨叫……
母鹿又被迎面的铁丝套套住了!
……
莫日根再次把母鹿从绞索中救出来的时候,母鹿倒在地上拼命挣扎,想要站起来,可就是不行,好不容易立起了前肢,又扑通一声扑倒下来,它站不起来了,它浑身的肌肉都在抖动,嘴角鼻孔喷出的血沫四处飞扬,而且它的产道出血了,鲜红刺目的血光,灼痛了莫日根的眼睛。
莫日根知道,它死定了!
莫日根锐利的目光随即环顾四周,很快就在跟前的几个地方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套子,还有伪装好的铁夹子。原来,下在这里的是连环套,再用铁夹子封住林中的小路,经过这里或者被赶到这里的梅花鹿,只要进入这片林子,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
这哪里是捕猎,是赶尽杀绝!
愤怒的莫日根抡起枪托,砸向套子,弹性很好的圈套往起一弹,又原模原样地立在了那儿。
莫日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心里清清楚楚,明天早上天亮的时候,下套的那些人就会来到这里,剖开母鹿的肚子,将整个胎胞连同里面的鹿崽完整地取走,这样容易卖个好价钱,然后将他毁坏的套子重新布好,趁着禁猎期山上人少,将这里的母鹿全部杀绝。
莫日根的心撕裂般地疼着,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溢出眼眶。
天色黯淡下来,头重脚轻的莫日根离开那头还在挣扎的母鹿,朝着父亲莫嘎的墓地走过去。
绕过那些陡峭的石崖,他不由得一惊,不对啊,过了这儿,应该看见那片古老高大的红松,可是没有,他有点儿恍惚,不会是走错道儿了吧,使劲拍拍脑门,咬咬舌头,头脑是清醒的,可就是不对劲儿,那片古老高大的红松真的不见了!
猛然间,莫日根发懵的脑袋里一声炸雷,万道金光中,他反应了过来,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猪,朝着那儿一路嚎叫,狂奔而去。
莫日根站在父亲莫嘎风葬的那块地方,看着电锯留下的一个个树茬,呆若木鸡,林子没有了,高大的古树没有了,父亲莫嘎雪白的尸骨不知所踪。
他就那样呆呆站着,直到山风呼啸,直到惨白的月光将他没入无尽的苍茫……
天大亮的时候,寻找莫日根的三路人马在虎头岭上相会了。
莫日根仰面躺在风口处的一块巨大的白石头上,躺得平平整整,怀里抱着他的猎枪,猎枪是顶了火的,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像是随时准备开枪的样子。
莫希那扑在尸体上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同样哭红了眼睛的关妮花,使劲把他架了起来,俩人迎向赶来的乌娜吉,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号啕。
派出所的张所长绷着脸,无声地叹口气,想把猎枪从莫日根的手里拿过来,顶了火的猎枪太危险,但不行,已经僵硬的莫日根抱得太紧,抓得太紧,除非把他的胳膊和手指全掰断。所长想了想,把枪膛里的子弹退了出来,刹那间,所长不由得浑身一颤,拿着那颗退出的子弹惊呆了,原来子弹里的火药已经去掉,只是一个弹壳而已。
猎民村的村民们围拢上来,给莫日根举行葬礼的时候到了,可是不知道该把他葬到哪里。有人说葬到峭崖旁的那片林子里就可以,也有人说,应该抬到山腰的林子里,还有人说应该抬到山下去火葬,那样更好些,乌娜吉则主张就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大白石头上,她说她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
就在大家莫衷一是的时候,猎民村年龄最长的老人温格尔,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赶来了,他在莫日根的耳边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慢慢腾腾地穿上神服,围着莫日根跳起神舞来,边跳边唱:
呀格呀格呀格耶
莫日根啊莫日根
你到高山顶上来修仙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你自由自在好快活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你有事没事莫找人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我们在这儿风葬你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莫日根的意思是英雄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英雄要保佑我们都平安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你的骨头会比雪还白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日月的光辉照耀你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温格尔老人边唱边舞的时候,猎民村的村民们全都跟着舞蹈起来,吟唱起来,山风呼呼地吹着,一直把古老的神曲神调吹向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
原载《钟山》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