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鹏绕过地窝子搭就的营房,下意识地回头瞭了一眼,正好看见排长肖明从地窝子里钻出来。他的神经陡然紧张,本能地晃动身形,迅速闪入堆在空地上的高大的柴垛后。透过枝杈粗壮的干柴缝,可以清楚地看到肖明正朝他藏身的地方警惕地张望着。他心口一阵扑腾,这两天,他后脑勺长眼似的,总能感应到暗处盯他的人,尤其是这个刚从团部调来,给他们当排长的家伙,此人和他素不相识,但就是让他说不出的焦虑和烦躁。
肖明四处张望了一圈,朝着大灶走过去。
伙房正开饭,吃的是白米粥,甘蓝粉条,虾皮包子,还有豆腐乳。荆鹏是第一个打饭的,开饭号没吹呢,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等在窗口了。匆匆忙忙几口吃完,又嬉皮笑脸朝炊事员要了俩包子,揣在怀里影子似的溜了出去。
他要去接柳艳。
换句话说,他今儿必须要搞定她!
柳艳是连队的卫生员,是农垦1团1营1连公认的美人儿。这几天,驻地跟前的小村子里爆发痢疾,染病的大都是孩子,老乡们找上门来求医问药,指导员干脆就派柳艳下村去,一来上门服务,二来加强鱼水情意。1连驻地离村庄大约四五里地,被戏称为土八路的农垦战士们居东开荒种地,老乡们居西半农半牧,共同靠着北边大片的沙荒相邻相伴。
荆鹏穿过两地中间那片茂密的灌木丛,一眼就看见梳两条小辫、背着个药箱的柳艳,从几十米外一片疏朗的红柳林里冒出来,她哼着歌儿,步履活泼,那天真无邪的单纯样,简直就是一头无忧无虑的小鹿羔。
他闪在灌木后,努力抑制住强烈的忐忑,脑子里电光石火,根据预案,他必须沉着必须冷静,要在最自然的状态里出其不意。
一定要让她明白,他不仅爱她,而且一定要得到她!
昨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整整一夜,时而激情澎湃,时而苦闷烦躁,时而想入非非,先是坚决否定了赠送物品,给她抄录爱情歌曲以及朗诵名人诗词的常用手段。这些浪漫的把戏完全不适合他,他的性格从来就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了解自己,无论事先准备得多么周到都不成,花言巧语他就是不会,背得滚瓜烂熟也没用,试过多少次了,见面还没张嘴呢,脸就涨成了猴屁股,越是想要表现自己,脑子就越是打火断电。而后又否定了开门见山,他不是个爽朗豪气的人,尤其在姑娘面前,动不动就腼腆的像个没出息的乡巴佬。再后来,又一而再地否定了请人去说媒,他和柳艳同桌两年,关系不是一般的熟,要是让人知道连个对象都不敢谈,丢人可就丢大了!
柳艳实在太有魅力,太聪明太招人爱了!
和她在一起压力过大,他总觉着自己条件不好,长相平平,没能耐,没才干,配不上她,对不起她。
可又丢不开,放不下,折磨得心肝扯痛,要死要活。
事情明摆着,柳艳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多少人垂涎欲滴,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抢走。他必须要大胆行动,再也不能温温吞吞犯迷糊了。可要急于求成的话,弄巧成拙、狼狈不堪事小,适得其反不是更麻烦嘛……
思来想去,脑袋都要爆炸了,也没刨出好招来,似乎只有豁出来单刀直入最可靠也最有力!
之所以这么想,与柳艳身边的情况变化有关。好友们警告几次了。
王益胜说,小心点儿,新来的那个肖排长正追柳艳呢,来者不善。
龚键更进一步说,他可是团首长的亲侄子,指导员最器重的大红人,听说已经提副连长了,批文已经下来,上任就是一两天的事。见他一副不屑的嘴脸,龚键着急地说,你别不当回事,我亲眼看见的,那小子公开给柳艳嘻嘻哈哈献殷勤,一有机会就到医务室泡黏糊,还和她到河滩散步。要是再发展下去,会出啥事,你自己想吧。这世上绝对没有后悔药,一旦人家关系热乎了,你就一边凉快去吧!
王益胜说,没错,人家好上了,你再后悔,就是挖墙脚,他可是干部,你挖他的墙脚,跟他抢女人,能有好果子啊!不是我们出馊主意,咱是最好的朋友对吧?你要真看上柳艳了,趁早动手!谈恋爱你怕什么呀?!
龚键看他额头通红,眼冒青光,趁机火上浇油,阴阴地说,要我说啊,只有把她给干了,她才能是你的人,才保险!不然的话,迟早让人给抢走!
……
想到这些,荆鹏的心,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揪得生疼。
多么关键的时刻啊,他绝对不能辜负人生的机遇!无论如何不能再优柔寡断,无所事事了!
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太阳快要落山了,湛蓝的天空异常纯净,没有风,明亮的霞云给浩瀚的荒野镀上耀眼的金色,不知从哪儿渗出来的甜丝丝凉津津的气息,柔柔地拂在荆鹏脸上,扑在心里,相当的神秘,相当的诱惑。
柳艳越走越近了。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稳住心跳,使劲吹了声口哨,从灌木里闪出身来,像是怕吓着她似的,捏着嗓子喊了声柳艳。
柳艳猛然听到叫声,还是吓了一跳,见是荆鹏马上招着手一溜碎步跑过来,掩饰不住的惊喜挂在脸上,兴奋地说,嘿,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荆鹏直愣愣地说。
干吗要接我?
没听说啊,这片柳棵子里有狼!
柳艳的脸色顿时紧张,说你吓唬我啊!
是真的,龚键他们碰上过!荆鹏说着,赶忙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菜包,双手捧着递给她,说饿了吧,快尝尝!
显然饿了的柳艳,狼吞虎咽几大口吃完包子,接过荆鹏递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明闪闪的眼睛看着他,满脸都是灿烂的笑,说谢谢你啊,茶水里放糖了,味道很不错,你真好!
荆鹏的脸红了,一直朝着脖子根里红下去。
柳艳没看见似的,说累死我了,快帮我背会儿药箱!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沉甸甸的药箱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荆鹏问了问村里的病情,俩人说着话,踱着闲步,柳艳也就不急着回营地了,她的心情好极了,孩子似的,一会儿在灌木丛里找蘑菇,一会儿在红柳根下挖锁阳,说村里的老乡可好了,午饭专门给她杀了一只鸡,还答应带她到沙山里面去挖肉苁蓉。
不知不觉间,俩人来到一座高大的沙包下。
这些逾经千万年的沙包,大的能有七八十米高,矮的也有二十来米,一座连着一座,一直朝着黛青色的山脉连绵而去。
柳艳说,上去看看咋样,风景肯定美!
荆鹏说好啊!
俩人就往沙包上爬,生性活泼的柳艳比荆鹏爬得快。不光爬得快,还伸手来拉他。俩人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扯着拽着,一会儿你在前面,一会儿我追上来。到了半中腰,荆鹏突然激情爆发,来了个登顶冲刺,眼看着就把柳艳甩在了身后。就在只剩几步就到顶时,柳艳大声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我的鞋子没了!荆鹏回头一看,可不是嘛,柳艳狼狈地趴在陡陡的沙坡上,两只高高跷起的脚丫子使劲儿蹬着,丢了的鞋子不知在哪儿,肯定叫流淌的沙子给埋住了。他赶紧回去给她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抬头一看,柳艳已经一鼓作气爬了上去,坐在大沙包上开心地笑呢。这才知道,她是故意甩了鞋子来逗他。
他心里那个热火呀,就像大雪天吞了口烫热的高粱烧。
荆鹏和柳艳并肩坐在沙包顶上时,坠山的太阳在远山的垭豁里射出逼人的血色,红光穿透絮状的长云,将天幕下原始的旷野、起伏的沙丘,以及不远处的营房和村庄,全都笼罩在醉人的神秘里。
柳艳说,不可思议啊,天一放晴,霞光一照,荒蛮的世界竟然这么漂亮。
荆鹏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里,他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就像做梦似的,能和柳艳在这样的情境里这样浪漫地享受人生的美好,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即便是俩人同桌的学生时代,也没敢想过。
那时候,柳艳喜欢唱歌跳舞打乒乓,是班里的文体委员,荆鹏写一手好字,老被柳艳抓去办墙报,俩人动不动就在放学后加班忙班务,然后一块儿结伴回家。那是荆鹏最得意的时光,不知遭遇了多少红眼和嫉妒。大概初三下半学期,眼看追柳艳的人越来越多,他急了,几次想要捷足先登表白心意,都是事到临头败下阵,笨嘴笨舌说不出来,只好三番五次写纸条,结果越是紧张越拙劣,弄得柳艳哪见哪躲干脆不理他。不久,俩人升入高中,重新分班,彻底断了往来。他热血沸腾的初恋,就那样痛楚地报销了,差点没把他折磨死。
怎么也没想到,高中毕业时,俩人响应学校号召,志愿支援边疆,报名参加军垦部队,竟然神差鬼使分到了一个连队里。
荆鹏为此感慨万端,无心插柳柳成荫,苍天有眼啊!
两年了,荆鹏仗着同学加初恋的老底子,很快就和柳艳恢复了彼此的信任和友谊,连队里人人知道他俩好,他俩也真好,可始终没有确定恋爱关系。对他来说,这最后的一步,总像是瑶台银阙,遥不可及。连队里公开恋爱的已经不少了,他不是不知道抓紧行动、趁热打铁的道理。可就是性格太肉,想法越热,心里就越是打战,就像大冬天发动拖拉机,每次都是只突突不着火。
这次也一样,多好的机会呀!
他真想搂搂她的腰,亲亲她的嘴……
……经验丰富的王益胜说了,我要是你,早把她拿下了,真的,不就搂搂抱抱亲个嘴嘛,你怕什么啊?都这火候了,她肯定愿意,你大胆行动就是了,不能指望她主动!知道不,你是爷们,扭扭捏捏可不行!装模作样那是女人,女人越是扭捏就越是有情况,不信你试试,绝对错不了!王益胜还给他出主意,说你要实在胆小没出息的话,干脆就打埋伏,约好了等着,见面啥也别说,直接抱住亲嘴就是了,保你成功……
这话让他说不出的晕眩和冲动。
正因为有了难以抑制的晕眩和冲动,他才开天辟地超越自我,有了这次空前大胆的尝试……可要抱住人家就亲嘴,他还是做不出来,怎么咬牙都不行……柳艳是多么的单纯和可爱,他一旦那样做,没准会把她给吓坏……
问题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咋办呢?
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面对柳艳他浑身冒汗,神思迷乱,反应迟钝,勇气尽失……柳艳美极了,就像仙女,而他只不过是一个连牛郎都不如的凡人……他不愿再想入非非了,就这样,俩人亲近地坐在一起,沐浴着美丽的霞光,享受极了,幸福极了,人生如此他心满意足,干吗非要违背自己的意志,干些个烦恼不堪不知深浅的事呢!
他安静下来。
他轻松下来。
人一安静一轻松,突然就自在了,清凉的微风带走了体内的燥热,他柔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羞涩和不安,从未有过的坦荡,清泉似的从他褐色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他笑了,他充满爱意地深情地看着她,由衷地微笑着。
绝对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柳艳看着他,突然羞涩地一笑,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告诉你个事儿,好玩极了,你猜我在老日记本里翻到了什么?翻到了你给我的情书!说着,柳艳笑出了声,说太有意思了,你在情书里叫我燕儿,说你爱我就像骏马热爱草原,像雄鹰热爱蓝天,还有什么比翼鸟啦,连理枝啦,好抒情,好感动哦!
荆鹏听得热浪蒙面,血往上顶,突突的心跳咚咚有声。
柳艳还沉浸在回忆里,说我搞不明白,你既然那么爱我,咋突然就不理我了,特别是上高中以后,见我就绕圈子,我还以为你又看上别的女生了呢。
荆鹏想说冤死我了,明明是你不理我,咋还倒打一耙呢!可他说不出来,他的心里热腾得厉害,凌云驾雾似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都五年了,其实,你给我的情书我保留着好几封呢。那会儿你那么胆大,现在咋倒害起羞来了?她边说边把头贴到他的胸脯上,说我听到你的心跳了,嘭嘭直响,好厉害啊!说着,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到了这会儿,一向胆小憨笨反应迟钝的荆鹏突然灵性爆发,所有的顾忌烟消云散,他紧紧抱住她,先是在她的额头上笨拙地亲了一口,紧接着就在她的嘴上脸上使劲儿咂吧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就是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倒像是歪打正着。柳艳既没挣扎,也没反抗,她软软地躺在他怀里,静静地由着他亲,直到他的鲁莽和冲动平缓下来,才开始回吻他。她的回吻,温软绵甜,温泉似的,缓缓地柔柔地漫过他的意识,将他的知觉完完全全浸没在销魂的境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清醒过来,还是那样紧紧地搂着抱着亲着,心荡神驰,魂魄迷乱,幸福得热泪盈眶……
霞云渐渐深暗。
恬谧的氛围里,俩人头顶头,躺在沙包上,静静望着深蓝的苍穹。
你亲过别人吗?柳艳喃喃地说。
没!
真没亲过,从小到大,他没有亲吻他人的任何记忆!
那别人亲过你吗?
也没有,真没有!
柳艳甜甜地笑了,说我也没有!明天是八一建军节,连里放假,咱俩到月亮湖去玩吧,那儿到处都是鲜花和青草,还有成群的牛羊,漂亮极了!而且清静,绝对是聊天的好地方。
你去过?
柳艳说是的,上星期肖排长带我和小杜去过。
荆鹏心里猛一咯噔,脸上阴沉下来。
柳艳却笑了,她乐呵呵地说,肖排长只是带我们去看牧场,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别人出去了!
真的?
当然!无论是谁,我都会告诉他,我已经有对象了!
强烈激动中,狂喜海啸似的汹涌着,荆鹏紧紧抱住柳艳,把她拥倒在沙窝里,小心翼翼如同企鹅护卵似的附在她身体上,轻轻地抚摸着,柔柔地亲吻着……渐渐地,他有点儿控制不住了,就在他兴奋异常,想要进一步做点儿啥时,敏感的柳艳猛一翻身,将他掀在一边,待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打着滚儿,大声笑着,从沙包上滑溜了下去。
回到营房,荆鹏最好的朋友龚键和王益胜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