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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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牌和一张(3)

她说是嘛,这有点儿古怪。她想起有一次在晨光里化妆,突然在眼角发现几道细细的折皱,她喊刚子过来看是不是真的。他躺在被窝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肯起来。她便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说你要负责啊,这是你弄出来的。边说边把他从被窝揪出来,他笑了,说我真有这本事?她恨恨地说,昨天晚上还没有,这你知道的,可现在有了,是你咋晚上弄出来的,就一夜,你让我老了,一下就老了!别否认,你在我身上留下了可怕的印痕,已经不可逆转地撕裂了我,成了我永远的影子。他有点发呆,因为她说的是真的,昨晚俩人在她床上躺下来的时候,天还早,他们不便做那些事儿,只是在灯光下相互细细观看对方,她的肤色细嫩极了,光滑极了,一点儿斑点、一丝皱纹都没有。他奇怪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完美……但仅仅一夜,她竟然就有了皱纹……见他傻愣,她开心道,不就几道皱纹嘛,我们干吗不纪念一下。说着,系上用丝巾充当的围裙,兴高采烈制作早餐,糟糕的是,她把仅有的两玫鸡蛋不慎碰到了地上,一枚碎得稀烂,而另一枚的蛋清仍紧紧包裹着黄灿灿亮闪闪的完完整整的蛋黄,它们无辜地躺在地板上,像睁着奇怪的大眼睛。他愣了愣,故意玩笑道,你知道的,这是土鸡蛋,土鸡蛋是可以孵小鸡的,你害了两条命。她却笑嘻嘻地说,就算是吧,两条命,代表着我的昨天和现在……

那么死人和活人是否也这样呢?

如果是的话,灵魂也是可以看见的啦?!如果真的能看见,那不就是鬼魂嘛!

恍然间,她似乎看见一团似有似无的东西,在他们的上方扩散开来,很快就将他俩笼罩在雾状的大网里……

天亮了,鸟儿的鸣叫宛如合唱。

兰妮听到刚子喊她,可眼睛涩涩的,后脑沉沉的,有点儿胸闷,还有点儿犯困,像是怎么醒都醒不来的样子,使劲儿一蹬,睁开了眼睛。

刚子正冲她神秘地笑,说昨天晚上我好像听见城堡里敲锣打鼓、唱歌跳舞,还有人不停地吹喇叭,放鞭炮,几乎通宵达旦,热闹极了,你听见了没?

她说没,我咋能听见你梦里的声音?

她说得对,刚子没劲地嘟囔了几句,立刻开始拆卸帐篷,准备回家。

刚子讲到这儿,坦然地望着叔叔,这次像是真的讲完了。

刚鹏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小口,神采奕奕地盯着侄儿说,故事不错,很吸引人!讲,接着往下讲!后来怎么啦?

刚子不无尴尬地说,没了。

刚鹏饶有深意地点点头,说刚子,叔知道的,你打小就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啥事让你这么害怕?

刚子的脸红了。

刚鹏理解地笑笑,目光一转对兰妮说,妮子,他不想说你说,你俩还遇上啥邪事了,叔爱听!

刚子突然嗓门一高说,叔,你别问了,她不清楚!

刚鹏奇怪地盯着他,说你俩不是在一起的嘛,她怎么会不清楚?

她真的不清楚,好吧,既然叔叔一定要知道,我来告诉你。

刚子和兰妮从房顶上下来时,云白风轻,树木蓊郁,正在升起的太阳把山顶映照得格外明亮,那些个超大模型似的欧式建筑,全都静静安卧在迷人的画境里。

突然,一阵马达声由远而近,是摩托车,像是停到了城堡的北面,有人来了。准备用酒精炉烧早茶的刚子并不理会,这么早上山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些摄影爱好者,人家照人家的像,你烧你的茶,互不相干。可最多两分钟,城堡的后面突然响起宏大刺耳的噪声来,像是铁锤敲击着什么,没完没了,俩人就有些吃惊,就想过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儿。

转过墙角,循声而去,立刻发现了情况。

只见一个模样怪异的老人,骑在城堡二层的拱形窗户上,正在毫无顾忌地挥舞着手里的铁锤,一个刚拆下来的铝窗框,被他扔在草丛里。

猛然看到来人,老人有点儿慌张,但当他看到俩人都背着旅行的包包,很快就控制住了不安的情绪,继续挥动榔头,干着手里的活儿。

看明白了的刚子有些生气,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竟然也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来偷窃,而且明目张胆,毫无顾忌。

喂,你干吗呢?他高声叫道。

老人停下手里挥动的榔头,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们是干吗的?!

你别管我干吗的,我问你干吗呢?刚子理直气壮。

没看见嘛,取点儿东西。老人警惕而又谨慎地说。

好好的公共财产,你怎么公然破坏?

老人很是诧异地看了看他,像是没听明白,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刚子就有些急,嗓门顿时粗猛,喂,说你呢!

老人干脆不理他,压根没看见他们似的,手上的铁锤钳子猛然加力,三下五除二将另一扇窗框拆下,往草窝里一扔,身子一纵跳了下来。

跳下来的老人像是崴了脚,一瘸一拐拎着榔头来到刚子跟前。

刚子这才发现看走了眼,这哪是什么老人,分明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壮汉,只是头发白了而已。他的脚并没有崴,是两条腿长短不一。

兰妮害怕了,赶紧挽住刚子的胳膊,使劲儿捅他,叫他千万别惹事。

刚子胸口一阵虚闪,心说是啊,他拆窗框与自己何干,自己是来游山的,干吗没事找事啊……

倒是壮汉没事似的,皮笑肉不笑地说,家里盖了个菌菇房,缺两个通风的窗框,过来取一下,废物利用嘛。你们是干啥的,怎么这么早就上来了?

刚子说,我们昨天就来了,晚上没回去。

壮汉显然吃了一惊,张嘴瞪眼说,你们昨晚住这儿了?

对啊,就在后面那个三层的楼顶上。

壮汉脸色一变,惊讶而又怀疑地说,是那个方楼的上面?

是啊!

就在这时,高大的尖塔上,突然有两只大鸟朝着他们飞过来,到了跟前,悬在空中,亲热地朝着壮汉不断地扑闪着翅膀,大声地说道:

欢迎,欢迎!

早上好,早上好!

壮汉暴口怒骂,滚!

滚!

滚!

两只大鸟学着壮汉的口吻尖声叫喊。

壮汉骂了声杂种,捡起一块卵石,使劲朝着大鸟甩过去。

大鸟被蜂蜇了似的腾空而起,抛下一串刺耳的喊叫声:

杂种!

杂种!

壮汉又骂了句脏口,朝着大鸟消失的方向使劲吐了口痰。

惊讶不已的刚子灵机一动,礼貌地问,师傅,好奇怪啊,这么荒凉的地方,鸟儿咋会说人话呢?

岂止说人话,这老不死的东西……壮汉撂下半截话,掏出烟卷来,点着了使劲朝肺里猛吸几口,过足了瘾,用力将胸腔里的烟雾吹向天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白羊岭啊白羊岭,是只蚂蚁都成精啊!

蚂蚁能成精?刚子不由得追了一句。

壮汉俩眼一瞪,直愣愣地说,当然能,我就见过!有鸡蛋那么大,比屎壳郎还黑,还有黄的,焦黄焦黄,脑袋前面是红的,浑身上下都是脚,嘴里有牙,能把小孩的脚趾头咬掉。

在哪儿,不会就在这里吧?

咋不会,没碰上是你们的运气。

刚子紧盯着汉子,说那大鸟能说人话,是谁教的?这么聪明的鸟儿,干吗把它扔这儿?

壮汉斜乜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咋连这都不知道?

对了,还有一只猫,一只大黄猫!兰妮接着说,昨天傍晚我们看见的,是啥人丢下的?这城堡里住过人吗?是什么人?

壮汉眯着眼睛瞅了瞅他俩,嘬了两口吸剩的烟屁股,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的问题太多了,要是没事的话,我劝你们早点下山回家吧。说完,贼兮兮地四处溜了几眼,拎起拆下来的窗框子,捆绑在摩托车上,马达响起,一溜尘烟中,摩托车绕过城堡,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刚子再次爬上那个野宿的房顶,是在早餐之后,吃东西时,他用来切割食物的小刀怎么都找不到了。思来想去,觉着可能是丢在了房顶上,就想爬上去找找。兰妮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可他还是固执地爬了上去,那把刀子是他老爸出差时给他买的,不能轻易丢掉。

爬上房顶,寂静的氛围里,明亮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平整的屋顶上一览无余,除了豆粒大的沙砾,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转了两圈,就在失望得想要离开时,突然发现离他俩睡觉的地方不到一米的距离,有片怪异的色泽,阳光照射下,相当刺激和诱惑。他很好奇,本能地过去看个究竟,发现被他们蹭开的沙砾下,露出一块儿白乎乎的东西,用脚踩住用力一蹭,白东西上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窟窿,咋看咋像是骷髅的眼窝子,心里顿时猛一扑腾,用力几脚将原本松散的沙灰踢开,眼前一阵黑眩,心都要破胸而出了……

天哪,真是一块破碎的颅骨!

是男人!男人的头盖骨大多前额后倾,女人的相反。这个骷髅脑门明显后倾,十有八九是男的。他是干吗的?为何死在这儿?是凶杀吗?什么人杀的?杀死之后为何要破碎尸骨?为何藏匿在城堡的房顶上……

刚子,刚子!

兰妮在下面不耐烦地喊叫起来。

他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使劲睁了睁眼,甩了甩头,再次面对骷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走到楼檐前,朝她挥了挥手。

你干吗呢?

他努力镇定下来,做了个古怪的样子,没敢大惊小怪,甚至连话都没敢应,要是兰妮知道昨天晚上陪着凶尸睡了一夜,不定会吓成啥样……

刚子从房顶上下来,周围似乎愈加静谧。坐落在城市西山坡上的地标,在尘霾里若隐若现,像海雾里的灯塔。而他的双脚,像是踩在悬浮的雾霾上,轻软,飘忽。莫名的亢奋中,他越过茂密杂乱的草丛,几个大步来到兰妮跟前,想说什么,但傻不兮兮地说不出来,那块残破的骷髅,一直在脑子里闪来晃去,过电影似的……

兰妮不高兴地说,你干吗呢,上去这么老半天?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那么呆头呆脑地看着她。

兰妮怪异道,喂,怎么啦,给你说话呢,中邪了呀!

他回过神,歉意地嘿嘿两声,头一低,背起他的大包包抬脚就走。

俩人一前一后走在由人工着色的沙砾铺成的小路上,沙沙的声响里,脚下松软虚空的感觉,以及橙黄的色彩,令刚子心智恍惚,突然间就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话来:

要是你不经意间碰见一起可能的谋杀案,会怎么办?

当然是报警啊!兰妮不假思索地说。

要是陈年旧案呢?

兰妮愣了愣,说你到底啥意思啊?

刚子知道自己失常,赶紧说,没什么,瞎想而已。

话说到这,刚子戛然而止,他见叔叔本能地咬着牙齿,大了许多的眼睛里神光逼人。而兰妮的脸色,早已由白变黄由黄变白,没了血色,她战战兢兢地说,刚子,你不会是瞎说吧……咱,咱俩真的和死人睡了一夜?……

刚子带着叔叔刚鹏再次来到白羊岭的城堡底下,爬上那个三楼的大平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前天发现人颅骨的地方,已经被铲弄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那块嵌在劣质混凝土里的巴掌大的颅骨不翼而飞。

刚子有些傻眼,四处瞅瞅,支吾道,见鬼,真是活见鬼,明明就在这里啊!

刚鹏锐利的眼光紧盯着侄儿,说你没记错地方吧?

没有,绝对没有,就是这儿!

刚鹏仔细观察周围和楼顶后,小心翼翼蹲下来,从工具袋里掏出一个匠人用来抹灰的大号劈刀和毛刷,小心地将沙砾一层层铲剥开来,露出封闭颅骨的混凝土,仔细寻找,什么都没找到。刚子后悔极了,为什么当时不用手机拍张照片呢?实际上,他想到拍照了,由于担心兰妮害怕,没敢拍。刚鹏很耐心,用榔头敲敲打打,反反复复找了一个多小时,还真有成就,不光收获了几块碎骨,还有一颗大牙。刚鹏捏着那颗大牙看了许久。他断定,尸体是被人肢解后在水泥搅拌机里破碎,拌入混凝土的。能把一具尸体在工地上成功破碎,巧妙地搅拌在混凝土里,然后不为人知地封闭在楼顶上,这想法实在够奇特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光有着过人的胆量,肯定还有着疯狂的大脑。

一连串问号,伴着强烈的预感,闪电般掠过刚鹏的脑海,七年了,他一直不曾放弃的那个顽强的念头,再次大浪似的翻腾起来,汹涌起来。

但他的神情很淡定,一句多的话没有。

他带着侄儿在白羊岭上转了几个圈子,在那栋楼顶以及周围采集到了不属于刚子和兰妮的新鲜脚印,还在楼顶上找到一个烟头,比对了摩托车来去的痕迹。毫无疑问,昨天晚上,有人骑摩托车来到这儿,趁着月色取走了颅骨。这个人就是刚子他们碰上的那个拆窗框的壮汉,因为两天内白羊岭上出现的四道摩托车轮胎的痕迹完全一样,脚印也一样。

刚鹏一边往高处的楼阁上走,一边往北看!越过白羊岭层层叠叠的树木,可以看到最北边的山顶处,有一个树木环抱的村庄,那是大黑庄。

刚鹏的人生经历中,大黑庄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二十多年前,刚鹏还是圆都县塔布乡派出所的一名民警。一个大清早所长派他去出警,说一个名叫万云的摄影家打来报警电话,他情绪激动,说昨天徒步到大黑庄拍照片,因天晚路远没法下山,住在一个名叫李有禄的老乡家里。之所以住他家,是因为这人养了不少鸟,其中有几只鹦鹉很出色,可以近距离拍特写。结果早上起来,他的摄影包不翼而飞,里面装着价值十多万元的机器设备,还有二十来个待冲的反转胶片,那是他两个多月来在穷乡僻壤跋山涉水拍的好片子,是不可估价的宝贝。问李有禄现在何处,他说不知去向,家里空无一人,他本人现在就在大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