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成群的沙鸡,嘎嘎地叫着,从草丛里奋力跃起,扇动着有力的翅膀,呼呼啦啦掠过灌木,没入山后。接着,就有掌心大小的蝴蝶,在草丛里翩翩起舞。有只灰老鼠干脆蹲在路中间,这家伙个头超大,体态丰满,皮毛光滑,要不是拖着长长的大尾巴,猛然看见肯定以为是小兔子。而且胆子也特大,直到人的脚步离它两三米时,才高昂着脑袋,毫无惧色地晃着肥嘟嘟的身子,四平八稳没入草丛。妻妾成群的雄性野鸡,更是张扬,敢在离人七八米处悠然觅食。而那些浑身乌黑、红嘴红爪的山鸦也从天而降,落在繁茂的树杈上、枝头上,冲着俩人扑棱着翅膀蹦蹦跳跳嘎嘎乱叫,有两只甚至飞到俩人的头顶上方,左突右冲,拼命做出誓死捍卫领地的架势,而后一声怪叫,振翅腾空,渐渐消失在西边的天幕下。
话说到这儿,刚子和兰妮对视一眼,打住话头,似乎是说完了。
但就是这一眼,让刚鹏看透了他俩的心思。
从不沾酒的刚鹏提起酒瓶子,破天荒给自己倒了杯酒,和大家碰了个杯,抿了一小口,饶有兴趣地说,这个故事有意思,我喜欢,很喜欢啊!讲,接着往下讲,越完整越详细越好!
刚子和兰妮进入建筑群的核心地带,平阔的视野里,到处都是欧式经典,经典的大拱门,经典的雕塑群,经典的大理石台阶,经典的浮雕长廊,尤其城堡上那些线条明快的尖拱券,造型挺秀的红色尖塔,修长美观的大理石立柱、彩色玻璃和五色琉璃镶嵌的域外花窗,以及栩栩如生的古典雕像,看上去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和感触。
然而,这些城里绝对看不到的景致,就是说不出的别扭和荒凉。
仅仅十来年,钢筋水泥建成的拱门已是破相的老妪,底座周边的地面塌陷、隆起、绽裂,罅隙里茂盛的野草色泽鲜艳,茎叶茁壮;大理石贴面的城堡上、塔楼上,尤其是尖顶上的琉璃瓦已经跌落得差不多了,枯朽的材质尸骨似的戳在黑洞洞的背景上,模样狰狞,不堪入目;高大的罗马式立柱,已然破损,裸露出来的钢筋锈色斑斑,血迹似的洇在朽烂的缝隙间,令人想起恶疠的疮面;破碎的形状各异的玻璃窗上,到处都是尖茬利口,一看就是砖石之类的东西击碎的;合金的窗架不知被什么力量变形扭曲,断肢残臂似的挂在砖混的墙壁上,看着让人不寒而栗,像是画家达利脑袋里的怪物。
兰妮忍不住摸了摸包裹在水泥里的正在腐烂的钢筋,又摸了摸抛光成型的大理石贴面,顺着高大的柱体朝上望了望,心头一阵战栗。
这样华丽宏伟的建筑,咋说烂就烂了呢?
因为没人管理啊!刚子不无可惜地说,要是有人操心有人管,时常修修补补,做点儿维护什么的,肯定不会成这样!就像这柱子上的烂窟窿,弄点儿水泥什么的糊上抹抹光,马上就是另外的样子。
不,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儿。兰妮若有所思地说,我的意思是,烂得也太快了吧!大学毕业那年,我爸带我到欧洲,我去过法国、罗马、葡萄牙,还有圣彼得堡,那些城市里到处都是古建筑,全都经历了数百年,照样雄姿依旧,咱们这才十来年就成了这样,咋瞅咋别扭,这工程也太劣质了吧!还有,也不知啥人的主意,把欧洲的艺术精华全都克隆到这扎堆儿,粗制滥造不说,你瞧那大卫的雕像,下肢整个一矬子腿,不知啥人还把人家的命根给敲了,不伦不类的,成何体统,你说缺不缺德啊?
缺不缺德,与咱啥关系。
咋能没关系呢?别忘了,我们的房子可是新装的。
刚子愣了愣,说这与咱的房子有啥关系啊,你不会认为咱们的房子也这么伪劣吧?
兰妮说,那可不一定,你瞧这大理石又光又滑的,只要上面破一个点儿,要不了多久,里面就会发生变化,就像你的脸,动不动就长痘痘,痘痘变疮包,疮包变脓包。
刚子说得了吧,就你爱发现!
本来嘛,太奇怪了,他们当初干吗要在这儿修公园?
刚子说,我哪知道,我都快饿死了。
俩人说着话,在离城堡很近的一栋别墅状的建筑前找了块儿茂密的草地,铺上布单,晒着懒洋洋的太阳,打开食品包,卤肉、果品、糕点、罐头、啤酒、巧克力,应有尽有。俩人正吃喝,兰妮突然听见有动静,抬头一瞅,见一只色泽肮脏、皮毛凌乱、身架硕大的老猫,蹲在一楼的窗台上瞪着亮晶晶的猫眼,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俩。
瞧啊,一只大猫!兰妮惊奇地叫道。
刚子看了一眼,知道老猫是食物的味道引来的,他拿起道口烧鸡,三下五除二扒拉下肉,将骨架头脖使劲朝着老猫蹲踞的窗下扔过去。
老猫一声怪叫,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兰妮高兴得哈哈大笑,说真有意思,你以为它会领你的情啊,这是野猫,晚上不偷你的包包就是好的。
干吗偷我的包包?
谁让你惹它生气的!兰妮说着,大口地吃着鸡肉,说它的胆子也太小了,那么好的美味赏给它,居然吓得逃之夭夭,太没口福了!哎,你说,这没人烟的山上,咋会有野猫呢?
还用问啊,肯定是人带上来的。
既然能把猫带到这么高的山上,肯定是喜欢,既然喜欢,干吗又要丢弃呢?
我哪知道,没准是鬼。
胡说!
野猫是鬼,这谁都知道!
兰妮紧张了,说刚子你坏,你答应过的,不让我害怕!
你怕什么?
不知道,反正有点儿怕,从小到大就这样,越是神神道道令人害怕的东西越感兴趣,越是感兴趣就越好奇,可就是怕!听到了没,绝对不许让我怕!
当然了,不过……
怎么?
我们得有准备。
准备什么,不会真有怪事儿吧?
这种地方,谁知道呢,好了好了,不说了,来来来,尝尝我舅舅家的腊汁肉!
刚子的舅舅在美食街开着一片腊肉店,专卖正宗的陇西腊肉。为了讨兰妮的喜欢,他到铺子里挑了一块色泽鲜亮,肥瘦适宜,香味扑鼻的腿肉,仔细地片成薄片,夹在特制的烧饼里。他知道,兰妮喜欢这一口。
一阵吃喝后,肚子饱了,累劲儿散了,俩人就都有了慵懒的睡意。大清早起来,坐车到山下,背着户外包一口气爬了几小时的山,到了这会儿,腰腿困乏筋骨酸痛不说,还都眼神涩滞头脑昏沉,哈气连天。尤其兰妮,头往刚子的大腿上一枕,就浑然睡去。
就在这时,刚子发现了情况。
他发现那只色泽肮脏、皮毛凌乱、身架硕大的老猫,不知啥时候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在窗台上鬼头鬼脑张望了一圈,两只后腿猛力一蹬,准确地弹射到了扔给它的鸡骨前,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令人骇然的是,随着老猫的离开,窗台上一下子出现了几只灰不兮兮的大老鼠,像是动漫里的跟踪高手。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老鼠不但敢跟踪大猫,竟然也像大猫似的,弓腰伸颈毫不犹豫地从窗台上跳将起来,窜向空中,施展身法,或前或后落在老猫周围。正要啃吃鸡骨头的老猫,猛然看到抢食的鼠群,一声尖叫,蹬腿弓背,抖毛竖尾,龇出利齿,朝着一只个头最壮的大鼠扑了上去。大鼠轻灵地一闪,躲开锐利的猫爪,不但不跑,反而毫无怯意地朝着老猫蹦迪似的挑逗起来。老猫怒不可遏,更加凶猛地扑向大鼠。大鼠眼看招架不住,吱吱尖叫,其他老鼠刹那间也都叫唤起来,刺耳的叫声像是统一号令,大鼠们个个奋勇参战,朝着老猫左扑右咬,现场顿时叽叽喳喳扑扑啦啦乱作一团。
看呆了的刚子,不由得倒吸冷气,把兰妮一把拉起。
再看,那几只吓人的大鼠已将老猫团团围住,场面就像一群疯狂的鬣狗抢夺豹子的猎物。
慌张的老猫显然久经沙场,它先是抓住时机,用粗壮的尾巴将一只大鼠狠狠打翻。而后闪电般地回转身子,朝着想要咬它的另一只大鼠扑将过去,一口咬住尾部,虎头一甩,凄厉的惨叫声中血色四溅。紧接着陡然弹起,猛力一窜,两只锐利的前爪已将那只毛色顺亮个头最壮的大鼠牢牢抓住,摁在身下。大鼠拼命反抗,伸颈转头,张大尖嘴咬向老猫的爪子。但不等它咬住,敏捷的老猫已将它的头狠狠摁住。这只显然是鼠王的大鼠,命在须臾,吱吱尖叫。吱吱的尖叫声里,所有的大鼠一拥而上扑向老猫。其中一只腾空而起,扑到老猫背上,狠狠咬住了老猫的耳朵。疼极了的老猫,只得放开身下的鼠王,而后高高跳起,猛扭腰身,将背上的大鼠甩掉。甩是甩掉了,但耳朵已被咬豁,血流满面,狼狈不堪。而大鼠们显然受了鼓舞,一时间群情激昂,斗志倍增,朝着落荒的老猫呼啸而上发起总攻。老猫连滚带叫,几个高难的腾挪大跳后,窜上高墙,仓皇万状地逃走了。
胜利的大鼠们一阵狂欢,不等鼠王下令,一拥而上,扑向香气四溢的鸡架骨,吱吱唧唧咔咔嚓嚓中,一副完整的骨架眨眼间无影无踪。
刚子和兰妮看得惊心动魄,而更加恐怖的情景随之发生,只见意犹未尽的鼠王,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朝着墙根猛扑过去,七八只大鼠紧随其后。
原来,鼠群狂欢进食时,那只被老猫咬掉尾巴的大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它忍着疼痛,筛糠似的爬向温暖的墙角。到了那儿,就可以从容地躲过鼠群的视线,而后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休养生息。
不幸的是,就在它即将从鼠群的视线里消失时,鼠王发现了它。
鼠王带着鼠群闪电般扑过去,眨眼间,那只想要逃走的大鼠就被撕咬得肠肚分家七零八落。有两只大鼠为争抢咬下的鼠头,瞪着血红的圆眼,拼命撕咬,直咬得滚作一团血污横淌,还是不肯开交。而战利品却被鼠王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相比之下,个头最小的那只大鼠,不敢前去抢食,到捡了便宜,叼起那条被老猫咬掉的尾巴贼溜溜蹿进了草丛……
鼠群消散。
蓝汪汪的天幕下,草木葱茏,蜂飞蝶舞,微拂的清风里,温暖的阳光在迷人的宁静中,斜斜地照耀着童话般的城堡,照耀着草丛中姹紫嫣红的花朵,照耀着一群自由飞翔的野鸽……
……
刚子呆呆地望着刚才的战场,呆呆地望着已经开始变色的斑斑血迹,捏紧双拳,真想对着空旷的山顶对着茂盛的草木对着死寂的城堡大吼几声。
但他没吼,他一点儿声气都没吭。他心虚得厉害。他恍惚得厉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他脑海里的梦魇,是魔幻世界里的一个长镜头,是跳跃在神经上的鬼魅的舞蹈。
他的脖根有些疼痛。
是兰妮抓的,疯狂的鼠群撕裂同类的瞬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兰妮,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痉挛般的挣扎中,坚硬的指甲深深插进了他的皮肉……她吓坏了,怎么也想不到,鼠辈间的杀戮残食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太可怕了。
太震撼了。
兰妮从小怕血,奶奶说她有晕血病。第一次犯病是在5岁的时候,奶奶带她在滑梯上玩耍,下滑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掌划破了,看到冒出来的血珠子,她浑身颤抖,张嘴就哭,但哭不出声。奶奶以为是疼坏了,赶紧给她又吹又擦,直到她身子发僵、面色苍白、嘴唇乌青,才发现没气了。危急之中奶奶猛掐她的人中,上唇都掐破了,她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9岁那年,她早上起来觉得鼻孔里难受,手背一抹,一串鲜红的鼻血随手而落,吓得她俩眼一黑拼命嘶叫。父亲听到她的尖叫声,几个大步冲进去,她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再就是12岁初潮,她明明事先有准备,知道是咋回事,还是吓得两腿发软,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爬不起来。这种状况,直到上了高中才算有了一定的改善。读大学的时候,在一位心理老师的矫治下,渐渐趋于正常。但仍然见不得血腥场面。直到现在,她还坚决拒绝看战争片,杀鱼买肉那种地方从来不去。
刚子知道兰妮的习性和心理,眼看太阳要落山,就决定把宿营地放在城堡群的楼顶上。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看到了猫鼠大战和鼠类相残的兰妮,神经过度刺激,说啥也不敢在草地上宿营了,宁可冒险下山都可以。他见一座尖顶的塔楼前,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顶是平的,楼体嵌有上楼的铁梯,爬上去一看,原来是个方方正正的大平台,上面铺有厚厚的干净的沙砾,居高临下,空气新鲜,干燥整洁,应该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当太阳在西山的云堆里化为深红的橄榄时,刚子在房顶上搭建好了他们夜宿的窝。方位是按照兰妮的意愿选择的,她觉着把帐篷搭在靠墙的一面心里踏实。
夜幕降临。
俩人钻在帐篷里,身体马上瘫软了,困劲儿乏劲儿排山倒海,啥话都不想说,可也睡不着,就那么紧紧地拥搂着。
在这海拔近四千米的地方,大气空透,天空明净,星星、月亮要大得多,漂亮得多,迷人得多。真正是纤尘不染,万籁俱寂。
俩人以前也曾多次野宿过,可都和这次不一样,以往躺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小到大的经历,相互的秘密,等等等等啦,没有不说的,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做爱,直到筋疲力尽。可这次就是不一样,怪异的气氛里,四周说不出的诡谲,还莫名的阴冷……
不知过了多久,假寐的兰妮在刚子的臂弯里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触动了,她抓着刚子的手臂慢慢转过身子,黑白分明的光影里,一个人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出现在她的感知里——
——是女人,又像是男人,雾状的形体轮廓模糊,迈着长腿由远而近,她甚至听到了脚步的声音,一步一步又一步,走得毫不迟疑。兰妮努力想看看他或者是她的脸,但就是看不清楚,也分不出性别,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飘忽和刺激,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嗅着神秘的气息,全神贯注地感知发生的一切,渐渐地,越来越明白的意识告诉她,来的是个死了的人。
意识里的死人并不可怕。
她问你真的死了吗?
来人说是的,死亡是自然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此时此刻你就在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