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霞一抹乘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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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诗在你在

——接父亲回家

刘粹

我相依为命的父亲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那山脉一般绵延厚重的父爱,谁也无法替代。

我坎坷一生、历经磨难的父亲走了。前20多年的另类生涯,后20余年的病痛折磨(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病人”),终致父亲未享天年,未尽其才。他带走了已然腹稿于心的系列小说《昨天的土地》(当年《收获》连载时,老诗人张志民先生称赞它们是“干馍馍,有嚼头”);带走了上百篇有关诗歌创作的溯源思考——《诗本事》,那该是一部由文章构筑的公刘诗史;带走了他血泪一生,歌哭一生,执著追求与不屈抗争一生的回忆录,那无疑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独特见证……一切的一切,已不复存。这是诗的损失,史的缺失。这损失和缺失,同样无人能够替代。

40多天过去,我依旧感到笔重千钧。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堵在胸口,凝成一句:诗在你在,回家罢,父亲!

父亲的生命力曾经是那么顽强。1980年突然病倒在社科院文研所召集的当代诗歌研讨会上(中风、偏瘫、失语于广西),一两个月后,父亲重新发声学语,跌跌撞撞重新蹒跚学步,然后重新握笔写字。不仅打破了医生起初的断言,没有落下手僵脚痹的毛病,三个月后,便在我的搀扶下,奇迹般地出了院。1984年,右眼失明。1995年岁尾,1999年年初,2000年盛夏,一次次被病魔突袭,瘫痪卧床,急诊抢救,又一次次化险为夷,都是一两个月后就能下床学步……就在1980年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父亲以极坚强的意志力和极旺盛的创作力,喷发出他创作生命的第二个高峰,留下了熔铸着人格与血性的数百万字诗文。直到2001年11月,住院中的父亲,仍在点滴、针灸的间隙笔耕不辍,写下了《不是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答曾卓》一诗。

2001年12月7日,星期五,在病房里刚刚向第六次作代会递交了正式请假条的父亲,针灸后独自上楼回病房,眩晕突袭,差点儿跌伤。闻讯,我从办公室匆匆赶到父亲身边,是夜始,我便坚持留在病床旁陪护父亲。第二天,父亲自觉病况有所缓解,便要我搀扶着他在病区的走廊上一趟趟缓缓地散步。我们父女俩的话题,从文学到家事,从家事到民情,散漫而温馨。犹记得,8日晚间的话题,我劝父亲静心治病,千万小心,保护自己平安度过冬天,年前(春节前)我当会力争独自把家搬好,待来年春暖花开时节,接爸爸回家。新居的条件对于一生清苦、朴素的父亲来说,可谓“鸟枪换炮”了。父亲也听从了我的劝告,说出院回家后,将恳辞各方稿约,抓紧时间,专心致志地写他苦难深重荣辱备尝的回忆录,为同侪,为后人,留下史的见证。我担心父亲写回忆录会伤及身体。我深知父亲的一生辱重荣薄,辛酸远多于欢乐。父亲说,他会尽量跳出个人情感的漩涡,作一份平静清晰旁白式的回顾。同时,穿插着,他还将齐头并进地去写一一独立成篇的《诗本事》和完成腹稿多年的系列小说《昨天的土地》。父亲说,为了黄土高原上患难与共的淳朴的乡亲,为了当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人”,他必须写完十几年前不幸中断了的那个《昨天》系列。父亲说,他希望天假以年,“何况爸爸还有你呢!”哦,我生于忧患的父亲!

父亲的心胸又是那样的豁达泰然。他这一生淡泊、低调,对人事,对世人,都没有任何要求。早在九年前,父亲就以文章的形式,向社会公开了他由来已久的遗愿:丧事从简。作品在,说好说坏由人去。回海如回家(《并非多此一举》1994.03.29.)。及至2000年11月,病痛中的父亲又请了三位见证人,立下了正式遗言,“惟愿平常常地来,安安静静地去”,至亲好友相送即可,不要多惊扰众人。

记得1995年的9月7日,那是得知冯牧伯伯去世噩牦的当晚,在原本逼仄灰暗的小厅里,我们父女相对而坐,良久无言。尔后,父亲以清晰而低沉的语调,缓缓地说出了他对我,也是对人世的最后希求:“爸爸走时,只希望女儿你能握着我的手。”我当时就眼含热泪,郑重点头,答应了父亲,并再一次坦言:“爸爸,我一定要保你活过九十岁!你一定要有这个信心!”往事历历,父亲已远。哦,我死于忧患的父亲!

元月7日那天中午,ICU的医生没有及时通知我。父亲!我知道你在急切地等我,等我,头向我每天进门的方向斜侧着,每天与我相握的左手无力地耷拉在床沿下,未闭的双眼依旧流露着失望的空茫……我赶到是14时10分,我没能做到在你最后的时刻握着你的手送你,我至亲至爱的父亲!谁能理解,这将是我永生的痛!

人说“爱能创造奇迹”。我一直坚信爱的力量,渴盼奇迹的出现。去岁圣诞节前,在给海外友人的信中,我还在重复着这句话:我要用自己的爱去拉回父亲的生命!圣诞节后的那两天,父亲的情形曾大见起色,老人神清气爽,大大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鹰眼般的犀利明亮。那双明亮的眸子,给了我多大的鼓舞啊!我不禁俯在父亲的耳边,为老人鼓劲:“爸爸,你一定能抗过严冬。等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时,爸爸的生命力就一定会强劲起来。”然而,新年刚过,还没有来得及听到春天的脚步声,父亲却匆匆远行……日日夜夜,我切切祈盼的奇迹没有出现,是女儿的爱不够深切吗?我总在问自己,问苍天……

父亲,我为你换上了那套访德时定做的黑色条纹西服,当年你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向世界展示了中华民族的睿智、幽默和血不缺铁、骨不缺钙的泱泱大家风采。我为你穿上了一双皮质的新旅游鞋,祈望迢迢路途不再坎坷。从此,你能步履稳健,跨时空逐日月,继续上下求索。

父亲,我放大了你2001年元旦摄于病房的照片,虽在病中,你的脸上却依旧是矍铄而粲然的笑容。我以76朵怒放的红玫瑰敬你,送你,接你,我亲爱的父亲!它们本该是90多朵的啊。

明求赶了回来。德平赶了回来。柯平和范泓也分别从湖州和南京赶来。年近古稀的沈泽宜老师,不顾劝阻,也执意赶来。元月11日下午,我们肃立在松鹤厅,肃立在你的身旁。鲜花簇拥着你,我们陪伴着你,父亲!你身上轻覆着1984年山西的乡亲们赠你的那面朴素的锦旗。我分明看见,满头乱发的贝多芬用《英雄交响乐》将你挽起,一同向天国走去,而伴随着德彪西《大海》的涛声,你的胸腔正与人民的旗一道起伏呼吸:“战斗六载 情谊永存!”

诗在你在,我的父亲,你永远同人民在一起。

父亲,在你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带去了2001年9月4日我们父女俩最后的一帧合影,女儿的心永远守护着你。11日上午,我特地为你赶制了一只茉莉花茶的枕头,套入一只我头天晚上还在用的枕套中带给你,让茶的清新,花的清香,还有女儿温暖的气息,一起永远陪伴着你,愿你永葆诗的灵韵,思的深邃。

父亲,我们还为你带去了六件特别的纪念物——两件你我共同珍爱的礼品,四本意蕴深远的书。

翠绿色塑料的自由女神像。那是美国当代著名诗人迈克尔·麦克劳尔先生(Mr.MICHAEL MCCLURE)于1988年11月16日晚,在美国纽约曼哈顿现代艺术博物馆大礼堂举行的首届中国诗歌节朗诵会现场赠送给你的礼物。当年,中美诗人的友谊,曾激起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如今,你带了它去,自由与友谊永存!“有罪的肉体在地下,/自由的灵魂在天上!”(公刘《三月》)

木雕的仙鹤。1982年10—11月访南时,前南斯拉夫诗人所赠。鹤,在我们国家自古就象征着长寿和吉祥,我想,在前南斯拉夫包括塞尔维亚族、克罗地亚族等在内的各民族问,鹤,也一定意味着幸福和吉祥。带上它,愿你身无羁绊,心无压抑,清吉自在。

德平送你的宣纸精装本《西湖诗画览胜》。你一直偏爱西泠,对西子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2001年的9月,我到杭州接你,曾与德平兄一道,陪你踏上白堤,到平湖秋月处,访罗苑旧地,寻觅当年杭州艺专的遗迹。仁慧姑妈当年是杭州艺专的高才生啊。我知道,你和姑妈姐弟情深。你一直都在寻觅那不幸早逝的姐姐的劳踪。西子湖畔,寄托着你一生的默默温情。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带上我们的一片心意,相信你和奶奶,和姑妈,定会在天堂相聚。

花城出版社《流亡者泽丛》中的一本: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见证》。这是你2001年12月病情逆转被它误至瘫痪前,堆放在病房抽屉里的多部书籍之一。这部《见证》,头一年你已读过;是年9月末住院后,又被你细细地重读了一遍。书中,有你用黑色签字笔批画的痕迹,书中,还有许多小小的折页。肖氏的《见证》,一定是引起了你的许多思考,但你还没有来得及同我细说。不必妄加猜测你的联想和思考,你的愤怒与慨叹,既然,你已经不得不带走了属于你自己的那份独特的见证(那见证肯定会招致某些人的不快),那么,还是让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随你一道上路吧。中俄知识分子的精神和命运,原本就何其相似相通。

四川人民出版社邹绛、蔡其矫等先生译的《聂鲁达诗选》。你自青年时代起,一直就非常喜欢这位智利的大诗人。对政治的高度敏感,对祖国对人民的一腔赤诚,对和平的祈盼,对世界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对未来的屏息聆听……诗人的心是相通的。更由于1957年罹难时,曾遭遇对此莫名的批判,倒教你对聂鲁达的诗越发的喜爱有加。女儿知道父亲是手不释卷,心不离诗的,带了它去,好在天国与聂翁会面。诗人相逢早相识。

1995年人文版《公刘短诗精读》。那是女儿完全独自担纲,为你编选的第一部诗选集。父亲,是你给了女儿生命,给了女儿正直的品性,也培育了女儿的眼界、视野和独立思考的个性。《精读》只是女儿献给父亲的一枚“青杏”,拒绝红尘,拒绝陷阱,“永远清清白白”(公刘《致青杏》)。为此,我感谢宽容,感谢父亲!父亲,我知道你对自己一直非常低调,从不自恋,从不张扬。你几乎不能完整地背诵自己的任何一首诗。带上它,就带上了女儿对你永远的感激。除此而外,更深一层的意蕴,父亲你当然明白:你这一生吃的苦太多,受的罪太多,你太累了。匆匆而去,于你,也终算是一种解脱。“这一具黄皮肤黑眼睛,/是您倦游中国后回归的灵魂。”(公刘《莱辛憩园》)是的,倦游之后,请稍事休息。尔后,父亲,我坚信你那不灭的灵魂依旧会孜孜以求,去遨游大海,去搏击长空。疲惫了,劳顿了,就请归来将息,女儿的心田,永远是你小憩的港湾。

轻轻袅袅一缕青烟,轻轻袅袅飘去且轻轻袅袅与无限的空融在了一起。

惟一万页诗稿沉重。

沉重地砌在一双异常艰难的脚迹的最后一记脚印边。

不是坟墓,

不是塔,

也不是碑。

是一个中国诗人的智慧、良心及独在的个性与独有的诗的构思。

闪光的,

是灵魂。

这首诗,是今年元月11日,父亲的遗体在合肥火化的那天,老诗人李耕先生于南昌瓢斋扶病而作。诗题为《公刘永在》。

诗在你在。父亲,我为你骄傲!

(选自《随笔》200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