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著名学者、诗人张光年百年诞辰
柳萌
你也许不熟悉张光年这个名字,可是你不能不知道《黄河大合唱》。《黄河大合唱》和《义勇军进行曲》,跟法国的《马赛曲》、意大利的《我的太阳》,都是振奋民族精神的不朽之作,在关乎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起到了团结、凝聚人心的作用。如果你听过《黄河大合唱》,这部体现民族魂魄的作品,你就会知道词作者光未然。光未然是张光年先生写作诗文常用的笔名。
我在天津一中读书时,音乐课唱过两首歌,一首是《黄水谣》,一首是《五月的鲜花》,从此,记住了词作者光未然。后来参加中学生合唱团,排练《黄河大合唱》,更是牢牢记住了词曲作者:光未然、冼星海。这两个名字跟这部作品,伴随着我整个成长过程,即使在进入老年的今天,聆听《黄河大合唱》的演唱,我依然会激动犹如当初。那年去冼星海故乡广州番禺参加笔会,给《人民日报》写的散文《寻觅记忆的声音》,灵感就是来自这部《黄河大合唱》。
年轻时进入报刊界,多年编辑文学稿件,知道文学界的张光年,却不知道张光年即光未然,有次翻阅名家辞典,这才知道,文学评论家张光年,即是著名诗人光未然。可是万万不曾想到,我“****”问题改正后,调入《新观察》杂志社,此时,中国作家协会主要领导人,正是这位仰慕已久的光未然。
尽管那时作为普通编辑,跟张光年先生接触不多,但是关于他的为人处事,特别是他对新时期文学的推进,对中青年作家的扶持培养,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和几位中国作家协会当时领导人,成了新时期文学事业的标志性人物,许多优秀作品的出现,都倾注着他们的心血。那时的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如同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作家,如今有些作家谈论新时期文坛,无不对张光年那代领导人充满敬意。怀念中国作家协会那种“家”的感觉。
张光年先生任中国作协领导时,我被任命《新观察》杂志社组长职务,想不到还跟他有一定关系。那时中国作家协会刚恢复,行政建制还未被准确定位,各报刊社中层部门都叫组,主编****有意让我担任组长,她找我谈话时,我说:“我一个白丁,这怎么行呢?”后来主编再找我时,明确地说:“我跟光年请示了,光年说,不是党员该用照样用。”就这样,我被任命为《新观察》杂志社领导班子成员、时事杂文组组长。
这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给我的第一直接感觉是,张光年在任用干部方面比较务实。
还有一件跟我有关的事,也是发生在张光年主政时。作家白桦电影《太阳与人》放映后,在社会上引起不同反响,对白桦有种种不实传言。出于澄清事实的目的,我建议请白桦写篇文章,刊登在《新观察》杂志上,当时恰好主编****不在北京,副主编杨犁和编辑部负责人张凤珠,同意我的建议并指派我跟白桦约稿。
白桦文章《春天对我如此厚爱》,1981年在《新观察》杂志第14期刊出,未曾想跟电影一样引起轩然大波。
一天傍晚,主编****匆忙跑到我家告诉我,在一个刚刚结束的会议上,胡乔木给冯牧和她写了张便条,批评《新观察》发表白桦文章,****征求我的意见,看如何处理这件事。这是由我惹的“祸”,以为会像过去那样,肯定追究我的责任,起码得写篇检讨文字吧。我表面镇定,心里却不安。为此曾向我敬重的艾青、秦兆阳等前辈作家讨教。
令我未想到和感动的是,杨犁和张凤珠做了说明,责任则完全由中国作协揽了去。张光年让中国作协秘书长杨子敏,化名冯明(奉命谐音)写了篇文章《也谈春天的“厚爱”》,委婉地批评白桦文章,发表在1981年第17期《新观察》杂志,这件惊动中央领导的事才算暂时平息。
从这件事可以清楚地看出,以张光年为首的中国作协领导层,在处理突发“政治事件”上,特别是在保护下属上,远比过去更有谋略和智慧。
1988年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决定,我从作家出版社副社长任上调出,到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主持工作。到任后查阅相关档案资料知道,倡导成立这家********的人,正是评论家张光年和翻译家陈冰夷,由时任******部长胡耀邦,排除出版业内的干扰(坚持对外翻译出版,只外文局一个渠道)最后批准。宗旨就是向海外翻译推介中国文学。从名称到经营方式都是全新的,完全有别于传统********,却与世界********紧密接轨。用今天出版社改制眼光来看,这家新型********的成立,其思路和做法整整超前了30年,在改革开放初期是绝无仅有的一家,即使现在好像也未听说过,哪家出版社名称和经营方式全如此,足见胡耀邦和张光年、陈冰夷,他们在文学事业上的远见卓识。我接手后翻译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中国军事文学作品选》英文版,而后又出版《中国文学作品英译本索引手册》,并且很快跟多家国外********,建立了长期合作的意向,初步实现了张光年等老一辈,让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愿望。可惜在1989年那场风波中,刚刚起步的中外文化出版公司,跟《新观察》、《小说选刊》、《散文世界》一起,被迫停办并撤销了社号,我和我的年轻同事们从此赋闲,再也无心思干别的正经事情,为排遣烦恼和时间就到处跑。不过就我个人来说,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非常感谢张光年、陈冰夷先生,这两位有远见卓识的文学前辈,搭建这么好的一个文学平台,由我主持做成了他们想做的事,使我前半生坎坷、平庸的生命,在最后时日闪出一点微弱光亮。这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是个安慰。遗憾的是,可以认真做事的日子,转瞬即逝。
我真正接触张光年,就是在赋闲之后,1991年的西北之行。中国作协组织作家访问西北,知道我情况的创联部朋友们,为让我解脱精神上的苦闷,安排我参加作家团造访河西走廊。跟我们同行的就有张光年夫妇。光年是我们这一行人中,级别最高、年龄最大、资历最老,却毫无一点架子和傲慢,乘一样车,吃一样饭,说一样话,连称谓都是直呼其名,对光年最多加上“同志”,或者叫“张老”以示尊重,无论是中国作协的人,还是外地来的作家,没有一人称呼他职务,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
这时的张光年在我们眼中,就是一位老作家、老朋友,彼此间相处得非常融洽。可惜这样亲切、平等的风气,后来在中国作家协会消失,职务称谓跟机关完全一样。每每想起此事格外怀念张光年,以及他那代领导人的好作风。
那时作家出去采风,没有现在这么威风——火车坐软卧,宾馆住星级——费用严格按照国家规定。当然也无人计较此类事情。我们一行十多人中,够级别的有好几位,软卧票却只有三张,除光年夫妇外,还剩一张软卧票。几个人互相推让,谁也不肯去坐,除了朋友间的友爱,还怕跟光年一起拘谨,最后只好留给后到的江西省作协主席陈世旭。
事后听陈世旭讲,跟光年相处得非常好,一路上有说有笑,根本没有隔辈之感。
我们从兰州启程,乘坐一辆面包车,开始向敦煌进发。在茫茫戈壁滩,荒凉障目,车声塞耳,时光显得漫长。为了排遣寂寞,大家互相取笑,笑声充满车厢。光年显然被笑声感染,他也跟着开怀大笑,如同一位普通长者。直到到了莫高窟,他在关照我们时,我们才忽然记起,张光年是中顾委委员。
参观莫高窟有规定,重要的窟考虑保护,严格按照级别开放,只允许张光年一人参观。光年就跟接待方说:“跟我来的都是作家,来趟敦煌不容易,请你们破个例,让他们跟我一起看吧。”我们这次的敦煌之行,沾光年的光参观多个窟。当然,多数人也就是看看而已,其中收获最大的,当属青年作家徐小斌,她有个酝酿多年的故事,在敦煌突然找到叙述环境,回来写成小说《敦煌遗梦》。
这次的西北之行,大家相处得非常好,无年龄之别,无职位之分,彼此说笑逗闹起绰号,是一次很快乐的笔会。光年对我们这些晚辈,有所了解有了感情。从西北返回北京不久,光年请他的秘书吴桂凤,特意给我送来他的字幅,内容是他的诗《鸣沙山》。诗曰:“莫嫌沙粒小/聚沙可成山/莫笑沙不语/长啸如雷喧//沙峦八十里/护此月牙泉/涉沙腿脚软/小坐叹奇观”,这既是老诗人的感受,这也是我们经历的情景,我感到特别的温暖和亲切,这使我对光年的为人,有了进一步的具体了解。
我把这件墨宝镶框,悬挂在我家客厅里,现在有时睹字思人,那次西北之行情景,就会油然再现眼前,仿佛光年并未远去。
其后,光年又赠《惜春文谈》、《光未然脱险记》、《向阳日记》和歌词选等新书给我。可见这位老诗人老领导,多么看重西北之行的友谊。有人说,书生人情纸半张,请问,现在的书生们,这半张纸的人情,究竟还有多少呢?
比这更让我感动的是,那年夏天在北戴河“创作之家”,遇到先来避暑的光年。他在二楼阳台上看到我,笑着脱口叫了声我的绰号,让我上楼去他房间坐坐。亲自给我倒了杯水,而后就忙不迭询问,我的近况和家人情况,作协是否安排了我的工作等等。当我如实把安排意向告诉他,他推心置腹地为我出主意,没有丝毫的芥蒂和保留。这使我隐约地觉得,尽管光年从政多年,处于文坛领导地位,但是气质依然是个诗人。
作为学者、文学评论家的张光年,生前有多种学术和评论著作,然而真正让他享誉华人世界的,还是他和冼星海共同创作的那部《黄河大合唱》。那年去延安开会回来路过壶口,面对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那铺天盖地的澎湃气势,让我们一行人简直看呆了。这些平日善于言辞的作家、诗人,一时却找不出表达心声的方式,个个表情严肃地凝视着河面,仿佛是在向这条伟大河流致敬。
突然,一位诗人冒出一句:“啊,朋友!黄河以它英雄的气魄,出现在亚洲的原野;它表现出我们民族的精神:伟大而又坚强!”顿时启开众人心灵闸门,大家激动地唱起来:“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金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歌声汇入滚滚浪涛,流向天边奔向远方,骄傲和豪迈的情感,充盈在每个人胸膛。
在黄河之滨唱《黄河大合唱》,其情其景令我们热血沸腾,如同依偎着母亲的怀抱,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自然而然从心底生起,不禁想到黄河的歌者——冼星海、光未然。在决定国家存亡的关头,他们以饱满的革命激情,创作出这部大合唱,鼓舞全民族奋起抗日,他们不愧为黄河之子。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黄河千年百代地流淌,《黄河大合唱》就永远传唱。音乐家冼星海,诗人光未然,这两个耀眼的名字,将会长久活在黄河的魂魄中。
(选自《天津日报》2012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