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茜
七号病房
这个七号病房,是古城西安西京医院传染科的病房,位于西京医院的东边,一排坐南朝北的平房,门前有片绿化带。
1992年秋天的古城西安,刚刚经历了一个闷热难熬的夏天。进入10月,难得秋日的阳光善解人意的温柔,随意地以不太充沛的体力,洒向病房门前的那片茸茸绿草地上。阳光似乎带着微笑,又穿过七号病房南边的窗户,自然而祥和地照射进病房,散落在靠窗户的病床上。
在西京医院传染科七号病房病床上,躺倒了有一个月的路遥,已经没有力气迈出七号病房的房门,去享受多情的阳光笑脸。现在,他只能倚在床头垫高的枕头上,将头侧着望向窗外——表情里满是向往。
路遥的脸色灰灰地泛着黄。浮肿着的眼皮,似乎很重,闭合之间都会伤着元气一样。
穿过窗户的阳光,照耀着空气中的尘埃,上下飞舞,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路遥的目光穿过这些飞光闪闪,注视窗外。此时,窗外的树上正有几只小麻雀吱吱喳喳欢快地鸣叫、舞蹈,梳理着褐色的羽毛。
路遥听着看着,眼神由闪着光亮的惊喜,渐渐暗淡到忧伤。
曾经站立着的路遥,虽然一米七的个头不算高,身材却十分魁梧,虎背熊腰的;粗壮有力的双臂,还有稳健的、肌肉暴突的大小腿。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路遥,嘴唇是乌黑的,眼周是乌黑的,眼仁却是黄黄的。圆圆的、胖胖的脸庞不见了,曾经厚实的大手,也没有了往日的圆润光泽。他那松弛的手背,因为天天要打十几小时的吊针,布满了打点滴的针眼。手指的骨节突出,指甲盖夸张地显大。路遥仿佛骤然间身体萎缩而瘦小了好几圈,像是毫无过渡就突然进入寒冷冬季的老榆树,枯黄、干瘦、缺少生机。他的身型薄薄的,又短短的,在病床上蜷曲着,只占了病床的三分之二。
为了塑造起挺拔的形象来,这个人的身体现在完全佝偻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在进行一生紧张繁忙的艺术创造后,加上越来越危急的病情,身板单薄得风能吹倒。整个躯体像燃烧过熊熊大火的树木,变得干枯而焦黑,一切生命的嫩枝叶似乎看不见了。
这就是他吗?这就是那个令人敬仰羡慕的艺术家吗?
这就是他。此刻,他正蜷曲在西安陆军医院内科二楼一间普通病房里,时不时就喘成了一团。体重肯定已经不到一百斤了,从袖筒里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像麻秆一般纤细。
除过眼睛透露出内心的生机外,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是柳青病逝后,1980年4月12日至13日,路遥写的一篇悼念文章——《病危中的柳青》中的一段文字。其实路遥只见过柳青一面,是在1978年初春,柳青患病住院的时候,《延河》的副主编、女作家贺抒玉,带着年轻的编辑路遥去看望柳青,并为《延河》连载柳青《创业史》(第二部·下卷)组稿。当时路遥并没有与柳青交谈什么,他后来是靠研读柳青的《创业史》等作品来理解柳青的。
此刻的路遥,就像他这篇文章中描写的,他最敬仰的导师柳青当初的情形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虚弱、瘦小。这是燃过了旺火的焦炭状态呀。
西京医院的前身,是延安时期抗战烽火岁月里诞生的中央医院,1954年改建成第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1984年对外始称“西京医院”。这家医院不仅是陕西省,也是全国著名的一所学科专业齐全、医疗技术精湛、师资力量雄厚、科研实力强劲的融医疗、教学、科研为一体的大型现代化综合性医院。
七号病房,是西京医院传染科当时最好的病房了。说它好,其实是说对这间病房的重视程度,病房的布置则是简单的,路遥病床的旁边,各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上面每天都摆放着散发着清香的鲜花,那是探视的人送来的。紧挨着的是陪护人的床,这是传染科对路遥特例,允许陪护人陪住。
西京医院为七号病房的病人路遥,配备的医护人员是传染科最强的。对肝炎、肝硬化治疗有丰富经验的阎荣教授、副主任医师段满堂和住院医生康文臻。他们先后组织了七次院内会诊,还邀请中医科、消化内科等有关科室的专家教授,汇集多方的智慧和经验,以严谨的科学态度,使用最好的药物,试图向死神发起一场艰苦的争夺战。
路遥把重新站起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医生们身上了。他说:“只有你们能救我了。我的命就交给你们了!”
路遥当然不知道,在1992年的9月5日这一天,西京医院传染科的医护人员忙碌中显得比往日多了点激动,因为他们将迎来一位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病人——作家路遥。
在那个文学兴盛的年代,征婚启事上都要表明自己爱好文学。
所以,只要是有点关注文学的人,即使记不住作家路遥的名字,也看过他的作品,没有看过作品,也看过由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人生》,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联播《平凡的世界》。
西京医院被指派的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几乎都读过路遥的小说,也看过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但是,他们还没有机会见到这样一位声名远播的大作家。
然而,当1992年9月5日,路遥从延安人民医院回到西安,被抬到西京医院传染科七号病房的当天晚上,医生护士看到的是一个头发又长又乱,面容憔悴,虚弱不堪的“老人”,这哪里像一个不到42岁年龄、正当壮年的大作家呢?
当天晚上8点,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肝炎后肝硬化(失代偿期),并发原发性腹膜炎。
路遥的肝脏已经失去了供给体能需要的功能。医生们清楚,他们所能做的,是尽力控制病情,尽可能地减轻路遥的病痛,进而延长路遥的生命。
七号病房堆满了小米、大米、面粉、黄豆,还有陕北的将黄豆、黑豆压扁了的犹如铜钱一样的钱钱豆等等各种食品,还有源源不断的探视者送来的各种水果。房间里仍然是为路遥破例,允许用电炉子、电热杯。
在七号病房住院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起初,路遥能被搀扶着走下病床,去上卫生间,后来便难以下病床了。手上脚上的血管到后来硬得连针都难扎进去。在医院服侍路遥的,是他的小弟弟九娃——大名王天笑,和路遥故乡清涧县的一位业余作者张世晔。两个小伙子,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重病的路遥,但毕竟是两个大男孩,连自己的生活都做不到精细入微,粗手大脚的,累活脏活能干,做饭烧菜就不在行了。
住院医生康文臻,担当了路遥的治疗工作和照顾住院的路遥生活的重任。路遥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康医生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路遥了。她是接触路遥最多的医生,性情温和的康医生,只有26岁,不仅要负责路遥的治疗工作,还要忙于自己的研究生实验课题。
因为路遥习惯了晚睡晚起,早晨洗漱完毕都九点多了,康医生为路遥改变了每天的查房时间,约莫路遥起来了再去七号病房。中午下班前再去一次,下午也是两次进七号病房。晚上下班后,又将路遥爱吃的手工切面在家中做好,再送到七号病房路遥的病床边。康医生每次做的饭菜也是不同样的,有时烧一个青菜豆腐,有时是一碗鲜美的鲫鱼汤。路遥在西京医院传染科住院的近100天时间里,几乎天天如此,不曾间断。
路遥从延安刚转院到西京医院传染科的第二天,护士宇小玲见到的是一个很面容老相、脸色晦暗、情绪低落的路遥。
那天中午,宇小玲为路遥端来一碗柳叶面,那面汤里配了菜叶,青青白白的。宇小玲对不想吃饭的路遥说:“你看这面多可爱呀,我都想吃了呀!”
路遥被护士宇小玲柔声细语哄小孩吃饭的语气逗笑了。多日来的坏情绪见了晴天。
吃过了饭,宇护士又为好久没有洗澡的路遥做生活护理。先为路遥洗了又长又乱,成了一缕一缕的头发。洗干净了头发,又为路遥擦背,这让路遥很不好意思,说什么都不让擦。宇护士只好用医院的制度开导路遥,说:“这是医院的规定,况且在护士面前只有病人,没有性别。你就想着你和我都是中性好了。”
路遥难为情中服从着护士的“摆弄”,嘴里迭声说着感谢的话。擦干净了后背,宇护士又要为路遥洗脚,发现路遥长着又厚又长的灰指甲,就要帮路遥剪指甲。路遥不好意思地急忙将脚藏起来,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叫你干这个?再说,指甲长老了,剪不下来的。”
耐心的宇护士笑着说:“没有关系,我有办法。”然后,宇护士打来一盆热水,把路遥的脚泡在热水盆里,泡了两个小时后,宇护士捧起路遥的脚,一下一下地精心剪着路遥厚厚的灰指甲。
此时的路遥,忍不住背过脸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缓缓流淌在面颊。
探视时间
每天起床洗漱完毕后,小弟天笑为路遥煮的一碗小米粥也刚好可以喝了。
陕北的小米,用文火熬成的米粥,粘糯稠浓,清香可口,不用细看,就会发现,那米粥表面还浮有一层明亮亮的米油油。可是,病房里用电炉子熬成的小米粥,却是清汤清米的。要是在陕北的老家,每天早上喝一碗妈妈在炕边的灶台上煮的小米粥,那才是醇厚的陕北小米味道哦。西安的水哪能煮出陕北小米该有的感觉呀!
这是在病房喝小米粥时,路遥脑子里随时冒出来的感叹。但是,单单因为是陕北小米,醇醇的香气已经在七号病房弥漫着了。只是,不论小米粥有多么香醇,此时的路遥也仅仅是喝几口米汤汤。
七号病房里,有两箱在当时很稀罕的矿泉水。这些日子的小米粥是用的这种矿泉水煮的。那是几天前,陕西省作协《延河》编辑部的王观胜给远在陕西渭南的作家李康美打电话,叮咛李康美:“想办法搞两箱矿泉水,说是路遥现在只喜欢那样的水质。”
路遥对生活品的使用上,有些固执的偏执,比如,抽烟的牌子在一段时间里是固定的,抽“恭贺新禧”时,对别的牌子不屑一顾,换抽“红塔山”时,对其他烟也没有了任何兴趣。
1992年时,市面上销售瓶装矿泉水的品牌并不多,而路遥已经认准了他喜欢的水质的矿泉水牌子。
传染科的探视时间十分严格,只有星期天才能从一个铁栅栏中间的小门进入传染科住院部。
想见到特级护理的路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天晚上,李康美和王观胜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避开尽职尽责的门卫,贴着黑暗的墙根向路遥的病房靠近,而且各自还抱着整箱的矿泉水。
当他们悄悄地溜进病房时,“路遥似乎已经敏感地捕捉到渐渐走进的脚步声,耷拉的眼皮一下子就睁开了。此时的他,已经欲喊无声,下肢萎缩僵硬,双膊简直是无缚鸡之力了,但是头脑还是异常地清醒,目光里仍然闪烁着不甘屈服的光芒”。(李康美《华山脚下忆路遥》)
和王观胜、李康美握手时,身心疲惫的路遥,曾经有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当然,那战栗中可能还包含着在极度孤独之时见到了朋友的激动。平静下来后,路遥最先说的话却是:“放心,医院说我的病已经不传染了。”
1992年10月11日,这一天是星期天,路遥的女儿远远要在这一天来医院探视。今天,路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女儿的到来。
小弟弟王天笑准备好了洗漱水,路遥趴在床边,用黄瓜洗面奶洗了脸,这是女儿远远建议的。远远说,用黄瓜洗面奶洗脸,会让爸爸粗糙的皮肤显得细腻年轻。远远的话对路遥来说,就是圣旨。路遥从此听从远远,坚持用黄瓜洗面奶。
虽然没有力气,虽然病体难支,但是,路遥每天的刷牙却从不间断,而且刷得非常认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丝毫不马虎。
从社会最底层、最贫困的乡村走出来的路遥,对于每天刷牙这件看似稀松平常事,有着人们意识中不同的意义和想象不到的执着。
10月11日早上八点半,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接着,七号病房的门,慢慢地被打开。进来一个人,路遥将专注的目光从窗外调转过来,看到了进来的人,路遥很高兴地叫着:“合作”,又说:“今早数你来得最早。”
来探视路遥的人,是榆林地区群众艺术馆的朱合作,也是路遥清涧县的老乡。朱合作遗憾地说,还应该再早一点的,可是被挡在住院部门外等了半小时哦。
护理路遥的小弟弟天笑,见到来了清涧老乡,也非常兴奋,热情招呼朱合作,并接过朱合作带来的苹果。
路遥看见朱合作带来的苹果,对已经忙完的小弟说,酸苹果好吃。先给朱合作削苹果。看着朱合作吃苹果,路遥又说,我也想吃了。天笑也给路遥削了个苹果。路遥侧身斜躺在床上,拿着苹果,费力地咬了一口,品榨出果汁。朱合作在路遥枕头边放了一张卫生纸,让路遥将苹果渣吐出来。路遥吃得很香,一个大苹果不一会儿就吃光了。
九娃天笑也给自己削了个苹果,可是苹果没拿牢,掉在了地上,九娃把苹果捡起来,又将苹果削了一遍。路遥看着九娃将苹果肉削多了,心疼地说,这咋行呢?做什么都失慌连天的。说得九娃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后,路遥和朱合作拉家常,聊到自己的病情,路遥说:“我这病非得不可。我光在街上就吃了十几年饭。”
朱合作知道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不动声色地跳转话题,说起在《女友》杂志上读到连载的路遥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这让路遥十分兴奋,详细询问朱合作看的是哪一期?写的是哪部分的内容?路遥认真地听着,神情自然流露出欣慰,说:“很快要出单行本了。”
欣慰的路遥又说,陕西省组织了西北地区最好的肝病专家给他会诊,主治医生是前任西京医院传染科的主任,本来已经不再看病,而是专心科研和著书,这次为了他又亲自担任了主治医生。路遥很有信心地说,省委省政府对他的病很重视,专门拨了专项医疗费治病。待病情好转之后,可以选择全国最好的疗养胜地疗养。并且可以去两个陪人,一个是亲属,一个是工作单位的陪护。说到这里,路遥笑着:“省上这回是重视结实了。省委省政府抢着给我治病哩。”
朱合作来探视之前,在陕北听到住院的路遥,病情十分严重,经历过几天的肝昏迷,并且,前一两天,路遥吃苹果还只能喝一点榨出来的苹果汁,今天看来病情和心情都有好转。
现在,路遥继续着聊天的兴致,说起朱合作的女儿,多了许多柔情,夸赞着:“你那狗儿的可聪明了。”
夸着朱合作的女儿,自然要想到自己的女儿,路遥的柔情更多了几分:“我那狗儿的比我还坚强。我这回得了这个病,那狗儿的信心比我还大,对我说,不要紧,叫我好好治。今天是星期天,过一会儿她也来呀!”
突然,路遥冒出一句:“我那老婆咋就跑了呀!”说着,感伤地合上眼睛。
话题再次陷入沉重。朱合作赶紧调整:“你现在主要是治病,只要把病治好了,就一切都有了。”
路遥说:“我这病就这样凑凑合合一辈子了。肝硬化,麻烦的是有点腹水,不过是早期。我尔格(陕北方言意为现在)已经能吃五两粮了。”
自然,这是医生们和朋友们没有将实情告诉路遥,将肝硬化晚期只说成是早期,心理上的迷幻剂,让路遥对自己的身体树立信心,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对配合治疗十分关键。
知道路遥对榆林的中医非常信任,朱合作顺着路遥的思路宽慰着:“等到西安的医院治疗得差不多了,就回咱老家榆林。咱再继续看榆林的中医。”
这话路遥很爱听,路遥接着说:“等我出院以后,我先回王家堡老家,让我妈把我喂上一个月。我妈做的饭好吃,一个月就把我喂胖了。然后,再到榆林城盛(住)上一段时间。你回去打听一下,谁治肝病最能行。等我病好了以后,咱们和张泊三个人,到三边走上一回。以前常没有时间,以后咱不忙了。让张泊把历史给咱们讲上,他会讲那方面的事哩!”
1987年夏天,路遥在榆林一边写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一边请榆林的老中医看病时,朱合作曾鼓动路遥去过一次成吉思汗陵,由朱合作和张泊陪同。那一回,三个人就约好,以后有机会了,三个人相跟上到三边走一次。还要“沿着黄河走一遍,不坐汽车,拄上拐杖,纯粹步行”。虽然这样的想法说了多次,却一直没有成行。现在病倒在医院,见到了朱合作,不由得又想起了这件事。
这时,七号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进来了一个操着延安口音的小伙子。小伙子说,他一方面是来看望病重的路遥,另一方面是想把《平凡的世界》改编成礼品式的盒装连环画。小伙子说,出版经费已经基本落实,想让路遥写一张信函,便于小伙子与出版社联系。
这位小伙子,就是《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的绘画作者李志武。
路遥被扶着斜坐在病床上,找了张纸,但找不到能用的钢笔,朱合作刚好身上带着钢笔,就脱了笔帽递给路遥。
路遥一边写着信,一边不停地对朱合作说:“这人画得好!绘画的《平凡的世界》水准不低。”
由于身体虚弱,路遥写的信,很不工整,一行比一行更向右边偏着,只有落款处“路遥”两个字,基本上与他往日的签名一样,有着自信洒落的气质。
年轻的画家李志武等着路遥写好了信,又对路遥有了新的请求,希望在正式出版这套连环画前,想得到路遥为此书写的序言。
路遥说:“序言恐怕写不成了。我尔格手拿着笔都筛得捉不稳了。到时候,我题上个词。”
年轻的画家走后,七号病房又走进来三四起看望路遥的朋友们,大家说着几乎一样的宽慰话,路遥,没有关系,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个别的,会给路遥出主意,说气功可以治好很多病,劝路遥学一点气功。还有的看到瘦弱的路遥,心疼不已,嗔怪着,谁让你要那个茅盾文学奖哩,以后再不敢拼命写文章了!
1992年10月11日的上午,西京医院住院部传染科七号病房,先后有三四起探视路遥的人。上午十点半左右,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路遥闭上双眼,静静地躺着,不断地接受各类朋友的探视,消耗着路遥的精气神。这时,就像窗外的小麻雀欢快的叫声一样,女儿远远叫着爸爸,爸爸,跳跃进了七号病房。路遥突然睁开双眼,目光明亮而柔情,嘴里回应着:“毛锤儿!”
毛锤儿,是路遥的老家陕北清涧乡下人对自己娃娃的昵称。
路遥目不转睛地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宝贝女儿“毛锤儿”远远,整个人仿佛都被女儿团团的圆圆的、红扑扑的小脸蛋照亮了。
我的“毛锤儿”
有好长时间路遥没有见到宝贝女儿远远了。过去是忙于自己的创作,现在却是在传染病房里。
做父亲的路遥,对女儿远远怀有太多的歉疚。他与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每次和女儿在一起,路遥都要在自责中去想,该怎样做才能弥补一下亏欠孩子的感情呢?
在女儿远远小的时候,每当路遥离家很久再回到西安家中,路遥总是将自己变成“马”,变成“狗”。在床铺上、地板上,那时的路遥四肢着地,让孩子骑在身上,转圈圈地爬。然后,又将孩子举到自己脖颈上,扛着她到外面游逛。孩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路遥非常明白,这显然不是教育之道,但他又无法克制。
1991年的春天,已经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路遥,难得能在西安轻松地休息一段时间。有一天,远远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慈父的路遥柔声地问远远:“毛锤儿,明天路上想带些什么吃的呀?”
依偎在爸爸怀中,远远撒娇地给爸爸一二三四说了一长串需要购置的东西,路遥一一记在心中。怀揣着购物清单的路遥立即上街,在西安的食品店里买了一背包的食物和饮料。现在,只有一样食品——三明治,已经走了几家食品店了,仍然不见有远远清单中想要的三明治。
路过一家西安的小吃——肉夹馍的店铺,路遥只向店铺门口摆放的一个厚墩墩的菜墩子上望了一眼。
肉夹馍店铺的店伙计正在一手拿着菜刀,“梆梆梆”,很有节奏地剁着一块色泽红润、流着肉汁、有肥有瘦、类似红烧肉——西安人称之为“腊汁肉”的肉块。伙计的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长柄的汤勺,剁肉时,汤勺挡在刀的另一侧,以防肉汁溅到身上。
剁碎了腊汁肉,伙计从身旁的笸箩里拿出一个烧饼,西安人称之为白吉馍。这白吉馍是用半发酵的面粉,团捏成饼,在火炉里烤熟的。制作时用了特殊的手法,使馍里中空,所以,伙计用刀轻轻将馍立着从中间轻轻一划,这馍就自然地一分为二了。然后,伙计将菜墩子上切碎了的腊汁肉向白吉馍中均匀地填充着,一个肉肥而不腻瘦则无渣、咬上一口肉质软糯入口即化、馍香酥松的肉夹馍就组合好了。
路遥平素是闻不得大肉的油腻味道的。那是因为**********初期,运动开始后,曾经一个吃不饱饭的穷孩子——当时的王卫国、后来的路遥,突然间,不仅天天能吃上饭,而且还能放开肚子吃猪肉。就是因为那段日子吃得肉太多,把路遥吃伤了,从此猪肉不再入口。
眼前的腊汁肉夹馍,倒是气味浓郁醇香,被西安人骄傲地称之为“中式汉堡”。但是,女儿远远要的是西式三明治,怎能用中式快餐替代呢?路遥毫不犹豫地走过肉夹馍店铺,继续寻找三明治。
女儿远远这一代人,是接受洋快餐长大的,或者说,孩子就是吃个新奇。不像路遥,从小到大,只要能吃饱饭哪里有可挑剔的食物哦。自己那受苦的肚子,到现在,爱吃的食物也就是那几样陕北饭——小米粥、洋芋擦擦、钱钱饭、揪面片……
又跑了几家食品店,仍然没有买到三明治。路遥由这洋快餐联想到涉外酒店,他暗自思忖,必须改变思路,不能在普通的食品店里寻找,说不定那些常常接待老外的酒店里会有的。于是,路遥折转身,向距离陕西省作协院子不远处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西安凯悦酒店走去。
20世纪90年代初,西安的五星级酒店寥寥,能踏进酒店的门,都会被路人用羡慕的目光盯着看好久的。
大步走进凯悦酒店的路遥,直奔西餐厅。迎上来的年轻女服务员微笑着询问,请问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路遥说,有三明治吗?得到女服务员肯定的回答,路遥心里顿时轻松下来,高兴地说:买两块三明治。
时间不长,女服务员端上来包装精美、两块肥皂大小的盒子。服务员说,一共60元。
那时候,大家的工资都很低,路遥的工资也不高。即使是现在,人们也难以接受,花上60元钱,去买两块肥皂大小、不过是中间夹着几片黄瓜西红柿和薄薄一层肉片的两片面包片啊。
当时的路遥也不能接受。他恐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服务员一遍。没有错,得到的回答很明确:一块30元,两块60元。
路遥当场愣怔着。可是面对周到漂亮的女服务员,路遥骑虎难下,既已让人家拿出来了,怎么好意思转身逃走?无奈,路遥硬着头皮买下这两块三明治。付了钱从酒店出来,路遥还是暗自叫苦,实在太贵了。
迈着扑扑踏踏的脚步,回到居住的陕西省作协院子,路遥一直走进《延河》编辑部副主编晓雷的办公室。见到晓雷和李天芳夫妇,路遥将刚才的经历告诉了他俩。路遥边说边从背包里小心地拿出精致包装的盒子,问晓雷和李天芳夫妇:“猜猜,这两块三明治花了我多少钱?”没有等到夫妻俩回答,路遥接着说:“60块!”然后,路遥又宽慰地说,尽管很贵,但总算满足了远远的心愿。
“第二天,远远去学校前,路遥又从头到脚检查远远的装备,水壶的水满不满?巧克力够不够给小朋友分?样样都问到了。还一再嘱咐女儿,不要去玩水,不要去爬山,以免危险。这时候的路遥简直成了最细心地保姆。(子页《在最后的日子》)
远远是路遥心中真正的太阳。站立着路遥,可以为女儿摘星星摘月亮,就是不要让自己的“毛锤儿”受一点委屈。
路遥曾问女儿:“你最喜欢什么呀?”
远远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音乐。”
听了远远的话不久,路遥就拿出积攒的稿费给远远买了一架钢琴。那几天,路遥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远远的小朋友,远远邀集了陕西省作协家属院的小朋友们到他们家来看新买的钢琴,“十几双小手像雨点一样拍打在黑白键上,满屋子的钢琴轰鸣声震得路遥如痴如醉”。
怎奈,孩子对钢琴的好奇与兴趣非常短暂,几天后,远远走到爸爸跟前说:“爸爸,我们的音乐老师说,我的手指太短了,不适合弹钢琴。”
路遥听了,捧起女儿胖胖的小手,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女儿的手指,脸上露出了凄楚的笑容,对女儿说:“都怪爸爸,都怪爸爸!”从此,钢琴成了女儿房间里的摆设。
孩子对事物的兴趣总是朝秦暮楚的。当女儿拿着英语的考试卷子在父亲面前撒娇炫耀得了一百分时,多情的路遥看出来,远远又对英语产生了兴趣。就要为远远找一个家庭教师辅导远远,想来想去,想到了作家子页的儿子小刚。当时,小刚是在读大学的英语系二年级的学生。子页爽快地答应,让儿子小刚为远远义务辅导。路遥却坚持要给一定的报酬。他俩谁也没有说服谁。可是,路遥极为固执,无论如何都要给小刚付报酬,不然就再也不提这件事。
现在,女儿远远来到路遥病床旁,路遥细细端详着他的“毛锤儿”,“毛锤儿”的脸庞像极了爸爸,眼睛像极了爸爸,鼻子、嘴巴也同样像极了爸爸。
路遥看着想着,唯一不能像爸爸的就是,他的“毛锤儿”不能像他一样过苦日子。然而,现在,此刻,自己躺在病床上,完全不能照顾上女儿,而女儿的妈妈林达也不在女儿身旁。这如何不让路遥撕心裂肺的痛呢?
路遥竭力不表现出来内心的痛苦感受,他要好好享受与女儿在一起的短暂相聚。路遥对朱合作、九娃天笑,还有远村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和毛锤儿拉会儿话。”
也就是二十多分钟之后,路遥让几个人重新回到病房里,说他和毛锤儿的话拉完了。
但是,显然,他说“他和毛锤儿的话拉完了”不是真的。因为路遥又开始询问远远,这些天吃饭的情况和学习的功课情况。
远远的妈妈林达去了北京。现在,刚上初中的远远小鬼当家,一个人独自生活,虽然雇了小保姆,但是小保姆年纪小,好多家务事都不会料理,有时候还要同样年纪小的远远指导着做饭。路遥了解到这些,无奈与痛苦写满了泛黄的面颊,禁不住看着远远红扑扑的小脸深深地叹气。
毕竟是传染病房,尽管路遥不愿意让远远很快离开他,但是又不忍让女儿远远在病房耽搁时间太长,影响第二天的功课。只过了一会儿,路遥便不舍地让远村将远远带走了。
离开七号病房的远远,说什么都不会相信,她与父亲路遥在一个多月之后,便从此河汉相望,从此失去了疼她爱她的父亲。
(选自《作品》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