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霞一抹乘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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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不会哭的女人是可怕的

——哭星儿

周玉明

这几年,敲响了那么多离别的丧钟,送走了那么多不该早走的亲朋好友。他们走得匆匆,走得很不情愿,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与不舍。

陆星儿走了,星儿追随月亮去了,月亮正亲吻着这颗星。此刻我在寂静的暗夜里仰望着洁净的远空,寻觅着新升起的星星。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失落,我少了一个知根知底的贴心朋友。读者少了一个灵魂上的挚友。

思绪越过自己的生命,向远处回溯探触,我心痛得想哭,我不是一个爱哭泣的女人,爱哭的女人是可怜的,不会哭的女人是可怕的。陆星儿就是这么一个不哭、不会哭,觉得自己没权利哭、哭了也没有用,只知道忍,把眼泪当饭吃的女人。这不伤胃才怪呢!

星儿说自己没有青春期也没有更年期。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放开儿子”“照顾自己”。她习惯孤军奋战,吃苦不诉苦。给星儿第一次做胃镜的盛医生惊呼:“你的胃大面积溃疡,你是怎么忍的?”

我知道,她写第一部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时,初到上海,居无定所,借住冬不见阳光、夏不通风的小屋,每天写八九千字,累!之前她去一家精神病防治中心采访,和男女老少有各种精神障碍的病人相处三个多月。每天生活在压抑和郁闷的环境中。写《郎平自传》过程中,她吃了八大盒养胃冲剂,为节约时间,还发明了用酸奶加水果当中饭、晚饭的省事方法。写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痛》的一年多,心理上始终伴随着一种艰难与痛楚的感受。一边写长篇,一边新的故事又刺激她,她采访很深入,常常与采访对象谈到半夜,回家的路上胃痛得蹲在路边很久很久站不起来。每一部长篇的出笼,都是挖心挖肺掏空了自己的感觉,总是大病一场,小说才能画上句号。我想到我每写动情的报告文学也总是病一场。

星儿属牛,身上与生俱来一股牛劲,她笔耕勤奋。从1974年发表处女作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6部,中短篇小说集11部,散文集8部,影视剧多部。长篇电视连续剧《我儿我女》获“全国优秀剧本奖”时,她接到获10万元奖金的电话通知,开心得和儿子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那时她正缺钱花。然而科班编剧出身的她(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本可以多写电视剧赚更多钱,她却坚守纯文学的道路、坚守着自己对文学的纯粹追求。

我和星儿是同时代的人,我们曾是当年的热血青年,激情透支得可以,痛苦得可以,盲目得可以,天真得可以。身为共和国的同龄人,特别是我们这一批儿时高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中年人,总是带着如今年轻人嘲笑我们的理想主义色彩,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

在市场经济无孔不入、物欲横流时,最易丢失的是什么?是人的精神,是的,是精神。最易丧失的是什么?是激情,是的,是激情。

文学并非是畅销书和排行榜。写作自由的心态,不谋功利的心态,不是天赐的,也买不来,而首先是来自作家自己内心的需要。星儿在去年出版的让我写序的生命日记《用力呼吸》中吐露心声:“我的工作是写作,写作的意义就在于能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来对抗人生的困难与苦难。虽说,每当别人称呼我‘作家’的时候,我总有些惶悚不安,因为‘作家’的劳动,不仅仅是工作,不仅仅是职业,而是一种使命。‘使命’一词源出‘召唤’,写作,首先是内心的召唤。所以,需要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信念的一部分,更是我生活经历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星儿开刀之后花大力气修改长篇小说《痛》,想为改革呐喊助阵,但《痛》的市场并不如意。我曾对她说:“你以后少写这类《痛》,太伤神伤体,还是写点轻松愉悦的吧,对你养生有益。”她固执地回答:“我身不由己!我只想触摸时代的脉搏,尽量地写出真实!”“写出真实”是需要付出旁人并不知晓的代价,这使她活得既心苦又辛苦,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

生活是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每个人都可以打开它,却永远没办法解读它。所以,人是最耐读的,生活是最难读的。

认识陆星儿20多年了,我一直以为她天性不属于浪漫,后来接触多了,发现她始终有个浪漫主义情怀。她对我坦言道:“我这人表面上看很随意柔和,但骨子里有一种只听从自己心灵召唤的坚韧,这给自己带来曲折,但也救了我。我的精神始终是浪漫的!”

星儿的人缘很好,各行各业都有她的朋友。我喜欢她身上一种毫无矫饰的本色纯朴与不存心计的随意安详。她那理想主义情怀和人间烟火奇妙地混合于一身。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姐妹,彼此能推心置腹地邀请对方到自己心灵深处的后花园坐坐。她几乎连续有三个春节都在我家度过。在一起说说悄悄话,说说孩子,说说对爱的渴望,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星儿留在我生命中的印痕是永恒的。仰望星空,想起二十多年前与星儿第一次相识的情景:那年我出差在《文汇报》驻京办事处。那年头娱乐不多,我热衷于业余时间给人看相算命,外号叫“女巫”。现在想来真脸红,自己怎么那么无聊。好在我早已改邪归正了!

星儿并不认识我,她从丈夫(我的同事)的日记里看到了我给他算命的记录,也许星儿活得不易,一个女人孤身培养着自己最好的作品——儿子,还要倾力写出好作品让社会承认,真够累的。

星儿有好作品总是首先想到《笔会》,我发过她不少好稿子。大病前,她雄心勃勃地对我说要采访浦东公安系统的女警察,把这些无名英雄写成报告文学在《笔会》上发,她有一肚子的创作计划。我等着发稿,没想到却等来了她生胃癌的消息。

开刀后的两年半生命,对陆星儿来说是一本浓缩的生命大书,她活出了质量,活出了韵味,活出了人味,活出了自己。她一生开过两次刀。

住院前夕,她为自己精心挑了件红格子外套,放在枕边。王安忆怕她伤感打电话问,是否要过来陪陪她,她说就当自己明天出嫁。

开刀前,她把家里的钥匙放在医院的床边抽屉,生怕手术后昏沉沉丢了钥匙。这是最丢不得的东西啊。离婚后离开北京的家,要交出钥匙的痛是终生相随的。她不能丢了钥匙,她还要回家。她总是说自己是个最平凡的女人,只想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至于当作家,至于离婚,至于生癌,都是计划外的、出乎意料的。

依然渴望爱情,相信爱情的陆星儿偶然会感到孤独寂寞,幸亏她有写作长相伴。她居住在浦东一个小区多年了,居民们也知道这里住着个很有名气的作家陆星儿,但他们说:“陆星儿从来没见过,只见她家保姆急吼吼跑上跑下。”他们不知道这急吼吼的人就是陆星儿。

再面对开刀后的星儿,我从她宁静安详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清韵。她变得更喜欢活在人堆里,她热爱和心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清晨练功时,看到老太太把腿搁在树枝上,她劝说:“树会痛的呀!”

星儿拖着病体做了许多事,做了比常人多得多的事。我说:“你不要硬撑!”她说:“我在做事中才能真正康复。”她居然去了俄罗斯、走张家界、上九华山,一个半月前还去绍兴采风,她还想去许多未去过的地方。她告诉我得癌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我衣橱里有许多新买的漂亮衣服还没穿呢。”

我佩服星儿的自我恢复能力,她具有永不放弃的货真价实的坚强。癌症和痛苦似乎并不影响她思想的活跃和旺盛,思想的触须因痛苦而无休止地努力延伸,反而促使她更多地思考那些对于生命至关重要的问题。痛苦刺激她思考幸福,死神的通缉令刺激她思考生命,不听话的躯体刺激她竭力弘扬精神。

我知道激情对陆星儿这一代不可再造的人来说是不治之症。

“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无怨无悔写人生真爱;纵使著作等身难写尽对生命的无限热爱”。

8月11日,《上海文学》主编陈思和策划“上海作家创作特大号”,特意访问了陆星儿。他们就生命信息与长篇小说《痛》究竟要说明什么等问题,作了两个多小时的谈话,在场的还有王安忆等人。陆星儿当时已经有了严重腹水,身体不适,说话间不断用手抚摸腹部,但精神亢奋,她动情地滔滔不绝,听者无不动容。不幸的是,录音刚刚整理出来,她都没来得及看小样,就突然病逝了。这篇谈话成了陆星儿最后的绝唱。

文学没有死亡,陆星儿的价值和位置不仅仅在书架上,只要有读者来阅读,你就活了!

我相信生命之后仍有生命,那就是精神;我相信人因爱而有生命,那就是激情。

生命,从来不是可推算的公式,它是个无常的变数,死亡随时随地在发生,不仅是人的死亡,还有灵魂的死亡,信仰的死亡,爱情的死亡……活着的人惟一能做的,是真实诚实地善待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珍惜自己的信仰和爱情。

为什么星儿这么一个乐天派,这么一个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早早地离我们而去了?生与死为什么靠得这么近?

直到去世的当天中午,她还在与医生商量着治病方案。前不久她还打电话给我,要我找北京、上海的姓名学大师帮她改名字:“星儿在天上太孤寂,这名字不好!”我连夜打电话请姓名学专家为她改名为“陆薪而”,这个名字好、笔画好,会名利双收。她说:我不要名利,只要生命!以后我写作就用这个“陆薪而”。没想到,已经没有了以后……

我突然发现,早亡早夭折的善良的好人,大多是吃苦不诉苦的人,大多是心苦而又辛苦的人,大多是不会哭、不会发泄只会忍的人。不要以为“忍”是坚强,是优点,心上架着刀那就是忍,忍下去积郁成疾,不通则痛!

我这个不爱哭泣的女人,此刻泪流满面,我似乎听见了星儿所有的亲朋好友们的哭声,相信星儿还没有走远,她一定听到了……

选自《文汇报》2004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