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路上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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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我和学刚同是山东安丘人。按说,我们相识得应该更早,我俩学的都是师范,本可以分到同一所学校甚至是同一个教研室。可是竟然没有。我做了编辑,直到2003年5月,发现了一篇自然来稿,文笔洗练,清新自然,推荐发在我所供职的《大众日报》丰收副刊上,一字未改,头题。这篇散文就是学刚写的《从1998到2003》。后来,读到他更多的文章,每每让我惊喜。我为我的这个老乡高兴。我甚至想,学刚亏得没跟我分在一起,要那样,他肯定写不出这么多作品。因为,自由散漫的我会拖着他喝酒,浪费他时间,麻醉他神经,消磨他意志。学刚是把我喝酒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了。路上的风景路上的风景

第一次跟学刚见面,是在沂水。忘记在哪个旅店了,有几个人下楼,我上楼。不知是谁认出我,喊我的名字,我刚应着,就有另一只手伸过来说:“锅锅,我是学刚啊!”安丘土话“哥哥”就叫“锅锅”,听着这滚烫乡音,我的心头一热,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滋味是他人无法体味的。以后,我读学刚的文字,总是想起他喊我“锅锅”的声音和姿势,想起他的目光,清澈而诚恳。

学刚写的亲情文字,都仿佛是写给我这个“锅锅”的家书,源于肺腑,达于肺腑。比如写到身患重病的母亲,手指肿了,红通通的,像冻坏了的胡萝卜,还要帮着择菜:“有一次刚上班忘了拿一本书,就赶回家,一开门就看见母亲蹲在厨房里,用两只手托着一个扁豆,用牙齿咬着,咬去扁豆丝。忽然见我进来,母亲显得很慌乱,仿佛我窥见了她的秘密,慌忙把扁豆撂下,把菜盆用脚蹬到一边。这样的午饭,我们怎么咽得下去。”(《母亲病了》)“母亲是我生命的来源,如果母亲走了,就像河流失去了源头,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走多长的路程。母亲是我精神的蓝天,一旦母亲离开了,我是不是从此就生活在黑沉沉死寂寂的深夜。”(《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母亲是儿女们灵与肉的故乡,她们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们又知道多少?做儿女的常常忽视。反思我自己,身处人海,我像被冲刷而成的鹅卵石,变得光滑而无棱角,变得不像娘的儿子了,变得世故了,变得复杂了,变得光听领导和媳妇的话了,变得娘也有点认不出来了。学刚记录的点滴,是一种提醒,我要孝敬母亲,保护母亲,不再让她受委屈,如果需要,我就当黄继光!

我和学刚的根同扎在安丘这片土地上,乡音乡情,往往能产生强烈共鸣。他时不时引的方言,总引我遐思。如“一些文章看不懂,就像老家刚摘下的柿子,麻口,要放在瓮里捂一些日子的”(《如果没有小城》),其中的“麻口”,就是我们的方言,很传神的,是一种从根部传递来的暖意。我小时候,就到果园里偷过柿子,不熟,麻口得很。当然,引起我注意的,不仅仅是乡情,而是他对文学的执着,他对大自然的敏感,对美的发现,他的努力已经超越了我们的乡音,就如莫言的小说。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方言,已经成为小说的砖瓦,学刚的安丘方言,也成为他散文的胎记。

我喜欢学刚散文,大概还有着相同的趣味。比如喜欢花,但我的喜欢不如学刚痴迷,他毕业到学校教书,住进一个破仓库,竟然先买盆花,雅兴可鉴(《我在乡下教书》)。这让我想起著名报人范敬宜的一篇随笔,范先生谈到1951年夏秋之交辽河洪水,当时《东北日报》的一篇抗洪报道里,写了一个使人难忘的细节:当洪水淹没村庄的时候,一位农家妇女只抢出了一盆鲜花,水退以后,她把这盆鲜花又放回被冲毁的窗台上。记者问她为什么如此珍爱这盆花,她说,我还会盖起新房的,那时家里不能没有花!是啊,房里怎么能没有花呢!爱花就是爱美,有花心中就有阳光。

又比如我们同喜蝉声与蛙鸣。我小时候,初夏,有月亮的夜晚,头枕在祖母的腿上,听着蛙鸣,祖母念叨的话是:“蛤蟆打哇哇,再有二十天吃馉扎”,我们那里管青蛙叫蛤蟆,水饺叫“馉扎”,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青蛙叫了,再有二十天就可以收麦子,然后吃上新麦子水饺了。学刚呢,大概比我更喜欢听蛙鸣:“在校园的黄昏坐着,谁都会耳聪目明的。有一个夜晚我失眠了。我闭着眼,把每一根头发都竖成了耳朵,正与蛙声的高潮部分相遇。蛙声是一群欢快轻灵的雀鸟,即使栖落在细细的电线上,也是一些跳跃的音符。群蛙齐鸣,音节繁复,它的节奏不好把握,就像学生们的自由朗读,你接收的只能是一片琅琅书声了。每一声蛙鸣,都是一块吸足了水分的棉花,绵软湿润,韧性十足,落在草尖上,该是沁凉的露珠吧。”他“随便截取一段蛙声,就可以装进信封,寄到千里之外的都市发表”(《蛙声的道路》),学刚的文字,把我带回五百里外的故乡。

学刚的诗意语言,也是我喜欢的。当初我看中他第一篇散文,就是有那么一句话打动了我:“一个在水里诞生的政党,从来就不畏惧什么惊涛骇浪。”寓意丰瞻,而又含蓄蕴藉。而在后来的文字中,他对诗意的追求就更突出了。他用诗化的文字塑造出乡村教师群像,特别是,他写到了那位装满苦水的代课教师兰姐,记下了民师妻子的身影,而这一切往往被我们忽略,而学刚没有忘。学刚真能写,调动起所有的生活积累,记下他在大地上游走的感觉,记下故乡的山山水水……而我尤喜其短文《老锅》,文字如斧头劈下,干脆利落,直抵内心。如:“毁掉宅子的办法只有一个,当掀去老锅的时候,灶台像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窝,没了精气神的宅子一夜变老,说不定哪一阵风就能把它带走。”千年老锅,默默的,它是会说话的,因为它藏得太深了,好像没说,学刚捕捉到了,原来它日夜朝天而歌。学刚用极其节约的文字画出了锅的骨与魂。“老锅”是学刚锤炼出的颇具审美价值与文化深度的坚硬意象。

执拗地炼字、炼句、炼意,学刚已有了自己的风格,语言如急雨洗过的白杨,意象如朗月照彻的清潭。他应该沿着自己的方向走。我有时告诫自己,人到中年,应该写一点有难度的东西,越是在充满喧嚣、震荡、芜杂、诱惑的世界里,越需要坚守。我也愿意把这个意思传达给学刚。

安丘出过清代四大文字学家之一的王筠,出过特立独行的当代历史学家赵俪生,也应该出风格独具的大作家的。屈原《九章》中言:“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我寄希望于学刚,以饱满激情,用智慧和灵气把故乡照亮,把生命的风景照亮。

庚寅年端午节于济南耐烦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