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路上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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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园咏叹调

故乡的老屋

我没有站成院里一棵树,却成了飞出屋檐的一只鸟;我没有循着血脉的方向举高老屋的身躯,却让他佝偻在故乡烟雨里。作为故乡第一个从考卷里拔出泥腿子成为城里人的我,有些时候真说不清,我是一枚悬挂在老屋胸前的金灿灿的勋章呢,还是沉甸甸的十字架?我越走越热闹,老屋却越来越冷清。

老屋最早出现在我的文字里,那是露珠的梦乡、星星的憩园、童话的摇篮,我的故乡则成了红雨绿风、牧歌唱晚的同义词。这是我的老屋吗?这是我故乡的老屋吗?我却用这些陌生的风景兑换了廉价的快乐和肤浅的成功。许多年过去了,老屋会原谅一个轻狂少年的浅薄和无知吗?

几年前回老家,父亲平静地告诉我,东邻要翻盖大屋,他同意了。按照故乡民俗,东邻房子不能高于西舍。当时院子里堆满了上好木材、水泥檩条。母亲戏言,这会儿相亲好了。是啊,在农村,三间大屋就是最好的招牌啊。之后,是长久的沉默。老屋的黑漆门欲言又止,守住了他的秘密。故乡几度寒暑易节,故乡游走的故事换了轻骑,换了汽车,换了游艇,而老屋依旧以不变的姿势静听我归来的脚步声,并且用一年一度的春燕啼绿把我提醒。

我最记得的当属老屋的门槛。日常生活细节都镌刻在门槛上,踩过了谁的足迹谁的多少足迹,看不清了,也许世上有些东西其深刻就在于他的模糊。多少日子,走出门槛是灿烂的太阳,跨进门槛是温柔的月光。门槛是快乐的起点,是温馨的终点。从儿时的爬进爬出到少年的不经意间,门槛告诉我,那个风流少年可以仗剑远行了。

年年亲近老屋是把父亲送来的吊瓠子吃得回肠荡气的时候。老屋院子不大,这植物能够落户小院,也算得上一份福气了,并且有院墙扶持。她也争气,春来一个劲疯长,清晨秧上都噙着感恩的泪珠,夏来缀一身白花挂一枝丰稔,撑出阴凉,帮鸡们、鸭们赶走苦夏。这时,老屋含笑不语。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如此融融洽洽,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际遇吗?

当然,更多的是寂寞。雨在意味深长地下,风在沉思默想地走。老屋是浅睡低眠了,抑或在浅唱低吟呢?这时的老屋融入细密而无痕的烟雨之中,小雨成了天地之间我和他最晶亮的一条线索。

每次返乡还家,东拍西摄。那些照片,怎能拼回一段真实的往事?把老屋囚禁在窄窄的五寸里,衬以自己浅薄的笑容,就是对老屋最好的纪念吗?不,老屋有些超凡有些禅悟。他可以收容你的疲惫收容你的泪水,而当你一旦头也不回扎进外面的世界,老屋依旧静默在故乡的烟雨中。如此不动声色的面对落寞和历经落寞之后的不动声色,老屋该是一位圣者吧。

这些年,我常常想,我为什么能在无根的小城几经困顿而继续,也许正因为我的脚上还沾着老屋的泥土。记得前些日子,父亲看我女儿路过这里,说起老屋的归属,东邻欲买,卖就卖吧,就是老俩倒头后,在谁家发丧呢?我一急,爹,咱不卖!

遥远的老屋,故乡的老屋,成了我腮边挂着的一颗泪珠。

遥远的老屋,故乡的老屋,永远是我心中最为高大的建筑。

草帽,我的黄金小屋

尽管城市的楼群挤瘦了天空,尽管城市的肌肤疯狂地流行小麦色,我依然怀念我的麦秸草帽。楼群的表情太呆板,流行的东西只是过路的风。

草帽,是我在乡间的别墅。那里,沉默着厚得无法再厚的黄土地,起伏着黄得无法再黄的麦浪。我的草帽,那是田野上升起的一轮金黄,不是太阳不是月亮,那是我的黄金小屋。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父亲坐在一片蛙声里,用麦秸和月光为我搭建起金黄的屋顶。从此,一顶草帽为我遮阳挡雨。即使许多年以后,远离了草帽,我莫名其妙的烦躁,仍然被一种想象中的阴凉抚平。

我的草帽,揉和了麦草和汗珠的味道。头脑昏沉了,只要嗅一嗅我的草帽,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坐在地头小憩,抓起草帽扇扇风,扑面而来一股秋天的香味,让人好一阵子陶醉。当然,最奢侈的享受,莫过于枕着麦个躺在社路边的树阴里,做个“黄粱美梦”。草帽搭在脸上,即使树影把我撇开,依然有饱满的阴凉把我关怀。

更多的时间,草帽呵护着我在地里劳作。不管我的头仰得多高俯得多低,草帽总是高居我的头顶。所以,草帽独具慧眼,更能察觉庄稼的一些想法。玉米该施肥了,大豆该浇水了,有了草帽,我才成为庄稼的主人。我的草帽,开在酷暑里,那是大自然的一朵笑容,是一种无可挑剔的圆满。不管我前面的庄稼有多稚嫩,一旦经过草帽的熏陶,就变成大片大片的金黄,换下绿罗裙的庄稼们朴素而又端庄。

雨季里,草帽是雨们最合适不过的韵脚。若是小雨淅沥,我的草帽最诗意。草帽几句清清爽爽的朗诵,逗发出庄稼们的灵感。总是草帽开头,所有的庄稼跟着浅吟低唱。在那种幽雅的意境里,谁都会成为优秀的诗人。那一刻,顶着草帽,倾听着庄稼们的语言,我感觉我也是一棵庄稼,我的长势良好,我的草帽越来越高。若是大雨如注,有我的草帽我的黄金小屋,我就不会倒伏。草帽和我的庄稼们站在一起,共同奏响一曲恢弘的乐章。

冬天的草帽,朴素而又安静。挂在墙上,仿佛乡间又多了一轮月亮。被一种成熟的思想浸染着,我的梦境也黄灿灿了。不是吗?醒来又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春天。草帽的颜色永远是土地的颜色成熟的颜色,永远透着一种质朴与恬淡。

当荧屏里两三江湖游侠扣上破破烂烂的草帽玩酷,当大街上一些少女斜着做工考究的草帽扮靓,我的每一根头发都望成了眼睛:给我,给我一顶麦秸草帽吧。我只有头顶我的草帽,才能成熟金黄的思想。有了这流动的黄金小屋,我不在乎五颜六色的目光,不在乎路有多长风雨有多大或者阳光有多么嚣张。

地瓜的新房

秋分刚过,地瓜就吵着要新房。父亲下坡,瓜叶七嘴八舌的:小麦早睡进了福囤,玉米也骄傲地站在树上。它们还托父亲带回些瓜蔓,让猪牛帮话。吃饱了,猪咴牛哞。父亲喃喃自语:过日子,还是地瓜实惠,充饥,能接趟哩。

门前的小土丘自告奋勇,说这里敞亮,风水好。地瓜大半年不见日月,父亲特意把窖口开得圆圆的。土一筐一筐往外跑,人一寸一寸往下挪。五六米深了,见好就收吧。挖出水来,地瓜是万万不敢住的。窖底东西各开一个大穴,存地瓜,叫“坎子”;南北两侧留好“腿子”,人好出入。长在地里,存在窖里,地瓜的一生离不开泥土。

地瓜风尘仆仆赶来时,母亲挨个抚摩它们,直到它们听懂母亲的手语,脸上露出红润。有毛病的不让进,会带坏其它地瓜的。块头小的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不由得埋怨自己先前只顾捉“泥”藏了。不要紧的,孬好都是果。没入窖的,摇身一变,炫耀在原先的地里。远远望去,白亮亮的一片,那不是瓜干,是金币。晒干后,钻进福囤,与当红的小麦同仓共枕。地瓜的命运啊!

很多朴实厚道的地瓜,是在窖里度过自己后半生的,它们安安稳稳,与世无争。地窖是一个天然空调,冬暖夏凉,地瓜很知足。刚开始,还偶尔在窖底观天听风,大雪一至,封严窖口,地瓜便生活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冬天,猪牛在土丘前晒太阳,忍不住喊地瓜两声。原先在地里就没见面,盼回家又躲起来了,猪牛也想看看地瓜啊。地瓜却像一个认真完成老师作业的小学生,喊破嗓子,也不挪动身子。还是公鸡会办事,每天站在窖上,为地瓜唱一支光明的歌,歌声甜甜的,直沁进地瓜的心里。

窖里一定很好,要不地瓜上来后,怎么会容颜依旧光亮如初?

地瓜产量高,是一家人大半年的主食,进窖拿地瓜成了我的活儿。进窖后,四围憋闷,呼吸困难,草草抓取,赶紧逃离。头刚露出窖口,就歇了,大口地喘气。地瓜能保持住自己生命的颜色,却是如此不易。我们在看见地瓜朴素的外表时,往往会忽略它的韧劲它的淡泊。

我是吃地瓜长大的孩子,吃得肩宽腿长。窖里的地瓜,仿佛窖存的美酒,一直散发出岁月的沉香,浸润着我的生命。

住进敬老院

我曾经在一所乡镇敬老院住过一阵子。现在回想起来,感觉那里就是一个乡村的冬暖式蔬菜大棚,采光性能特好。北面是乡镇民政部门,隔一截矮矮的砖砌红墙,南边便是卫生院——妻的工作单位。

妻刚怀孕不久,就从单位的集体宿舍搬了出来。房间布置非常简单。唯一的电器是妻新买的袖珍收录机,唯一的排场是墙上挂了一幅画,牡丹大朵大朵地开着,像一簇跳跃的火焰。更多的时候,妻听着音乐,照着牡丹的饱满,创造着未来的孩子。我只是周末去那里一次。天气暖和,就骑自行车,半路上还钻到果园里拔一些苦菜,到敬老院的时候,看上去更像是从野外闲游回来。“回来了,大兄弟?”看门的大叔拄着拐,眼角的鱼尾纹也舒展出一些些笑意,站在门口,像是专门迎接我。还有一位老人年纪略轻,但双腿全瘸,只能靠两只手支撑着挪移。每次我进屋打扫半天,他才挪到门口,我右手往屋里一伸,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他只是微笑,既不进来也不走开,痴痴地看我忙碌。他的注视让我的整理更加细致,有一次把最后的抹布洗得跟窗帘一样洁白,挂在铁丝上,飘来荡去,就像梦的形状。

我有看书的习惯。就那么随便翻几页书,一个白天就翻了过去。坐在马扎上,抱着一本唐诗或者宋词。我是敬老院的一棵盆景,偎着暖暖的阳光,躲着严厉的风雨或者伤感的冬天。院子四围全是砖墙,视线被阻隔,看到的就尽是细节。

西边是铁栅门,与外界隔而未隔,界而未界,一根根铁条成菱形交错着,像是拼贴剪辑一幅画。与一些果园菜地边的篱笆不同,这种铁门的两边还缀上一些圆形的图案,牛哞犬吠是浑圆的,风本无形,飘进来以后,也该是圆满的形状吧。我喜欢把西边作为一种背景音乐,常常面朝东边的菜园,想象着,和自己的手稿在一棵卷心菜中住下来,被一种清新洁净呵护着。这片菜园很开阔,极适合放牧目光。管理人员在菜园的四围栽上了月季,菜地的间隙里也零星点缀着几棵小花,像极了一蹦一跳的童年。

敬老院的建筑就像农村的一种简易板凳,中间细长,两边各探出来一截,算是支撑。西边住着那位看门大叔,还有我们一家三口(包括尚在妻腹中的孩子),最东面是集体伙房,我打开水的时候,曾到北屋看了半天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那一个瞬间,我想起的是传统的春节,奢侈明亮饱满华丽。北边长长的一排房屋当中,有一间最招眼,窗户上贴了大红喜字,像深秋的高粱晒米。看门大叔一拐一个“大兄弟”地来了。我说过论年纪我该称他大叔,他很执拗,我也坚持自己的称呼,各亲各论吧。他告诉我年前有两位老人在这院里刚结婚,那天真热闹,全院子的人都吃喜糖喝喜酒。说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的舌头还舔了舔嘴唇,好像去年的酒渍还有。老伴,老伴,老来有伴,我们大家都是伴呢。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去找那个用双手走路的人——他的表弟。他表弟总爱在大门口晒晒太阳,顺便帮表哥看看大门,也算是上阵亲哥俩吧。他耳朵有点聋,说话“呀呀”地吐字不清,像个孩子,却最听表哥的话。院墙以南,是妻的卫生院。她正带着我们的孩子出入药房和病床之间。翻过最后一页书,便是月亮的封底。我该做饭了。

夜晚是温馨的。我的脸小心翼翼地贴近妻的腹部,和我的孩子说着一些白天的事情。我很知足。我甚至觉得,只有我的孩子,才能看到我被幸福击中的表情。妻的呻吟,使整个小屋都充满着不可名状的生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