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路上的风景
28394600000020

第20章 心灵的居所

在散文里,居住

我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打开我的叙述。“许多年以后”,它给我一恍的感觉。就像歌曲流行的语调: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你面前。我要说的,是文学。

是1988年。春日的黄昏。丝绒般的阳光薄薄地铺着,是风,把我从呆板的教学楼里疏离出来。我怀揣着诗歌,等待一个人。活到现在,我忽然发觉,一个偶然的黄昏,渲染成了我一生的背景音乐。我至今对那个黄昏心存感恩。“在这黑与白的缝隙里,领略着生活的诗意和听觉的盛宴”,在这样的黄昏,我的内心沉静而恍惚,一种妥帖、安适的光芒,把我覆盖。

我是从一本《散文》月刊知道他名字的:作者系山东省安丘师范学生。他像农民,一行一行地栽培着小麦,夏天,田埂上又播种了棉花,他搞的是麦棉间作。我偏执地记忆着,他的散文写的是故乡的黄昏。是的,散文,我的目光在触摸着一个棉桃,它珠圆玉润,内敛包裹。这是我和散文的第一次对视。

当我写下了上面的文字,我发现,我努力复原的黄昏已经成了一个场,宁静的场,我内心的孤独得到了它的接纳和消解。像一个善意的伏笔,那个黄昏,它与我今天的平静相照应。

从诗歌到散文,表面的水到渠成遮蔽了过往的干涸和困顿。终于明白,写作的意义不过是安慰自己;终于发现,再也没有比散文更好的住处了。当我试着用文字完成我对生活现象的表述,最先触到的是自己的心灵。我的文字,它是一个反弹入网的皮球,最终射中的是我自己。

那段寂寞无聊的日子,我依然记得。

白天在一所高中学校教书,晚上10点回到外环路的一间民房。我租赁的住所是靠街的南屋,逼仄,局促,“一间”这个定语多么奢侈排场。早上,我像突突冒烟的农用三轮,挤进了城市。夜晚,从开阔敞亮的街道到狭窄黯淡的土路,好比一出灯火辉煌掌声稀落的歌剧,在寂然的谢幕之后,陷入了漆黑的宁静。被黑夜裹着,那间小屋就是一个孤岛,除了我的呼吸,没有一丝有光亮的声响,世界沉寂得让人绝望,我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如果孤独有眼,它一定看见了深夜里我空洞的眼神,没有着落。

记得有位作家说,生活和命运把你蹂躏了一番之后,才会把文学给你。有了黄昏的际遇,我是在黑夜的枯井里凝视文学的。被城市的白昼抛到乡村的深夜,我抓住了文字的绳索,我渴望一觉醒来,我的身体没有躺在原来的地方。像一个甜蜜的绝望,那间小屋是不是构成了我生活的隐喻:它幽暗逼仄,却有辽阔的安静。

阅读与写作好比是姜蒜套种。在白天的缝隙里,我读了早年订阅的诗歌期刊,它们闲置很久了,却也肥沃。白昼漫无边际的照射,往往让人茫然不知所措,这种叶子阔大的刊物遮荫,同时,能挥发一种杀菌物质,可以防止病态文字的出现。安静的夜晚适于思考,内心的茎叶潜滋暗长,黑夜是一块地膜,保湿,不压嫩。就这样,合理密植着我的日子,一种清新的辛辣的气息,让我保持着对生活的敏锐感知。文学就是泥土,越高洁的东西反而越低微,谁都可以踩在上面,谁也无法远离或者背弃泥土。

我可怜那些倚仗文学而故作姿态的人,我欢喜内心纯净表情天真的人群。文学就是味精,它调和生活。许多年以后,我才找到“散文”这个家。已是而立之年,却能一条道儿走到黑。我的写作,只是一种个人行为,一如博尔赫斯说的一句话:

“我写作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群,只是为了时光流逝使我心安。”

住在博客里

我不是明星,我不会炒作。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搬新家了。

我对搬家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一次搬家都是美丽新生活的开始。

长亭又短亭。这些年,我总是搬来搬去的,生活一直在刷新。我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妹夫妹妹,还有我的外甥飞飞,他们往往提前一天赶来,脚上还沾着老家的泥巴。他们像麦收那样动作利索,破家值万贯,连一颗麦粒都要拾掇上。忙活完了,抽烟喝茶拉呱嗑瓜子。一过午夜,全家人就倾巢出动,包括那一盆还在做梦的月季。清晨,它绽开的,定是一个灿灿的笑容吧。

这哪里是搬家,分明是过春节。

我搬新家了。“当你在城里盖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盖一座凉亭。”是纪伯伦的话。我的新家就是这样的一座“凉亭”,住着我和我的文字们。我愿意,当一个辛勤的耕者,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是一生的自足与安适。

我搬的是新家。先是申请了新浪会员,领取新家的钥匙,装修。还是说出来吧,我刚才敲出的是“新郎”,真真充满了戏剧。我的文字们,是一大群男孩女孩,淳朴或者天真,东房或者西厢,它们这群小小的蝌蚪,在我目光的清澈里游动,纷纷丢掉了小小的尾巴。群蛙齐鸣,是我内心深处的歌声。我唯一的排场,是在页面的一块空地上种了一些树。有了树,也就扎了根。这么说,我要过澹定而平静的生活了。我的新家,它的每一次刷新,都是新鲜年轻的表情。他们,我的亲人,总是为我骄傲。他们深深认得我,认得报纸上我的照片我的现在。妹妹回老家时,还带走了一张报纸,上面有记者对我的采访,尽管她不知道“博客”是什么物事。

我的新家,有我的书房。我把常常阅读的报刊书籍的网址复制下来,一一链接在主页上“我的书房”里。多么辽阔的空间,一打开,就是一个美丽新世界。接纳我身体的地方,它只有60平米,住了一家五口,还有客厅厨房还有卫生间。我是不是报复了一下现实?只要不写作,我就处在阅读之中。阅读,让我觉得有表达的欲望,接下来,思索,写作。就像父亲母亲割了麦子留了麦种深秋播了来年盛夏又收了。如是而已。

E时代,消息传得真快,比想象还快。我的朋友,他们总是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嘘寒或者问暖。我们在彼此的文字里深深地关心着对方,有的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我的一帮哥们,在我的新家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宛若故人聚兰亭。我们心里的文学,各具姿态,却也相互影响。洪涛主攻小说了,他憋足劲儿要冲上《人民文学》。少宾在《人民文学》上专栏了“记者手记”,真真让人高兴。在文学大家庭里,作为我的亲人,他们多么的不可或缺。赵德发来过。徐坤来过。尘衣来过。他们很忙。我已经很快活了。我的学生,他们还像过去一样敬重我,喜欢着我的文字,一如我,过去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现在也是,将来还是。我的一个学生,把我博客的地址高高地挂在QQ群的公告上。他的举动,让我想起暑假里站在街头散发材料的大学生。一位女编辑,她送了一个“红包”,打开,只有一行文字:“学刚好!可惜我今年不编散文,不然要从你这里拿些稿子回去。”她是薇薇,家住登瀛巷11号。她把我的歌带回她的家,已把她的微笑留下。忽然觉得,日子是晴朗的安好。有着一种紧紧的喜欢。

心灵比身体更需要一个家。住在博客里,我的地址不再变更,但还是喜欢搬来搬去,搬动我的记忆,搬动我的想法,搬动我的文字。就像把客厅的沙发从东面搬到西边,感觉上又住进了一个新家。

周末的一次远行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定义“书生”:为书而生,为书而痴。这么说,书生痴迷的地方该是书店或者书房吧。

我是个穷书生。读书,教书,写书,一辈子离不开书。这些年,从乡下调到城里,从城北转到城东,搬来搬去,一副拖家带口的样子,其实搬动的只有书和书生。说来也怪,工作单位却离新华书店一次比一次近,仿佛有着宿命的味道。

我一向喜欢逛书店。常常在周末,骑着单车,穿过喧嚣的市声拥挤的人群,去和书们约会。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逶迤着葱葱茏茏的风景,窄窄的书脊简直就是抚摸天堂的捷径。身在小城,却疑置身千山万壑。周末的一次远行。

“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我又引用史铁生了。他的这个好句子用在这里最合适不过,我又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正如眼前的书们,无论穿长衫的书还是着短裙的书,都是启迪心智的天窗,如果不打开,我的世界就会暗淡狭窄。想一想,一个人,一本书,将以怎样的方式相遇,相知,然后一生相拥。新的一页打开,生活多么敞亮。一本书翻完,就是一生。

从闹市进入书店,耳朵静得发痒。书店的静,是岁月深处的静,是横在尘世和心灵间的开阔地带。这种静,很容易让人进入书的情景。或者自己就是那晚清的落魄书生,骑一头瘦驴,头顶的方巾被一阵风翻开,然后是雨悲悲戚戚的吟咏。“他被阅读的大雪覆盖得异常苍白”,本雅明在《单向街》中如此形容阅读的感动。

我在小城上学时,就被这样一场大雪覆盖了。

在书店,我遇见了一本《中外现代抒情名诗鉴赏辞典》。我记得它精装的封面新鲜的表情,有着玻璃质的色泽。打开,是一个仪式。我那时已经触摸诗歌,侍弄着来自我内心深处的声音。诗人们的吟咏从光洁的纸张里面传达而出,到达了我身体的变幻之中,我默默承受着一种遥远而亲切的抚摸。从中午一直到书店关门。在路灯深深浅浅的光照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夜色的美好,生命的真实。我是一尾惬意的鱼,畅游在灯光的河流里。我的生活被一种光芒笼罩了,我的写作呈现出一种绚烂的状态。

从此,每个周末去书店,眼睛注视着诗歌,心灵正漫游在欧洲的河流非洲的森林。那时,我听说小城出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她就在新华书店上班。我在阅读诗歌的时候,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我,我轻轻地翻动着书页,表情平静,左手托着书脊的下端,右手刚掀开的一页在微微地颤动,它的颤动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身体。像一场世俗的婚礼——喝三年薄粥盖一出大屋娶一房媳妇——我整整啃了一个月的干馒头,用省下来的生活费买下了那本辞典。买下的当天,我睡觉都搂着它,就像许多年以后,在洞房花烛里搂着自己温顺体贴的新娘。

我说了,我是一个一贫如洗的书生,至今不曾拥有单人间标准间的书房。当我骑上单车,暂时离开自己生活的现场,就像赶赴某个约会,转过绿灯,就看见书店了。我知道,我在以书生的姿态穿越着小城贫乏的生活。我的心灵加入了阳光的速度。

在温泉

下午三点。温泉大酒店。三点是诗歌时间。温泉是诗歌的地址。

在这个诗歌的下午,文字隐身了,只有声音。诗歌,以它最原始最生动的方式在流传。

“流年回转。记忆的门外,雪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梨园年轻的表情,在黄河故道上苏醒”(朱建霞《义和香雪园》),冬日的喧嚣,被一些纯正温存的声音过滤了,这个下午纯粹明净的章节正在吟咏中无限延伸。“头上的金钗,划不开坚硬的世俗/月光只能给一分为二的爱情/苍白的容颜”(《爱的故园》);“把皖南装进眼睛/轻盈在每一处找到旧痕/血管中多年的风湿/痛,在一点点消失”(《皖南,古镇怀旧》)。这个安静的下午,它最大的声响全都来自诗歌。诗歌不只是私人化的甜蜜,它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是诗歌,把遥不可复的影像移植过来,让我们慌乱、焦虑和疼痛,还有内心的自省。

“霞光流韵——朱建霞诗歌朗诵会”现场,诗歌的韵致在温泉从容展开。温泉是什么意思?它不是触觉里的温热,也不是味蕾上的甜腻,它只是一个与寒冷对接的符号,一种内心孤高自许的呈现。

这些诗歌的作者,她像迷恋温泉一样迷恋着泥淖,她超然物外也深陷其中。“在现实中突围,怀揣着火花出门/世界在此时,只是一个冥冥中召唤的声音”(《我爱的人在路上》),诗歌也是一场爱情,它是经由身体的微微颤栗,来构建完成的一种内心生活和价值世界。“一条逆水而上的鱼/不能满足规定了方向的河流/逆行中,迎着水的刀锋/磨难也是追寻的一种吗”(《我爱的人在路上》),迎着水的刀锋,正是诗歌的方向,诗人与诗歌的爱情沸腾为一种甜蜜的磨难。

这个下午多么安静。丝绒一般的阳光泻了进来,构成我们的晴朗和衣裳。大厅的四壁,颜色沉定。低低的舞台,犹如打开的光洁的纸页,在静静地等待着。整洁端庄的诵诗者,脚步有着老式挂钟走针的声音。当他们与诗歌相遇,舞台上就矗立起华美的宫殿。作为精神建筑,它凭借固有的抒情资源和象征力量,影响着物质世界,无声无息,无休无止。诗歌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构建了我们的血液和骨骼。人在诗歌里,看见了隐藏在内心里的气象。写作者朱建霞这样告诉我们:“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山脚下/逗留漫步/将草叶含在嘴上吹/用狗尾草编毛毛狗。”(《整个下午》)

整个下午宽阔明亮。整个下午丰盛端庄。

下午之外,温泉之外,关于诗歌的声嚣,从未停息。某些“诗歌批评家”,他们活像菜市场上的挑剔大妈,一面抱怨物价太高,一面炫耀着菜篮里光鲜的注水肉。我认得他们,在乡下的时候,他们曾经是黄瓜土豆的邻居。

“少年情怀总是诗”,是汉语里一个很优雅很抒情的短语。没有一个人,不从诗歌的道路上经过;没有多少人,能用诗歌短短的诗行,建构着个人的现实生活:“夜晚还未来临之前/晚霞和炊烟就让我放牧吧/你负责挥动鞭子/把远方那些绵延不绝的山峦/和我们的羊群/一起驱赶进我们的诗里。”(《草原之梦》)诗歌,是一种生活方式。

千百年来的月亮,没有什么改变,但在诗人心中有着别致的色泽:“会有甜甜的蜜漫出来/会有苦苦的痛灼起来/将五味的光盖在望月的人心上。”(《伤离别》)

诗歌就是温泉吧。它是寒冷里兀自平静的温泉,保存着内心的温热。它清澈的水面,显影着花香鸟鸣,倒映着蓝天白云。即使一块石子落下来,让水面不安,焦灼,甚至疼痛,渐渐地,一切归于无边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