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路上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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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缓缓打开的教科书

永远的黄鹂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唐杜甫《绝句》

黄鹂,单是汉字,就已构成视觉上的灿烂了;单是音节,就已充满听觉上的宛转了。“羽毛新刷陶潜菊,喉舌初调叔夜琴”,古远的诗句就在枝条上翠绿着。面对此情此景,谁不耳聪目明?

仿佛凤凰栖于碧梧,仙鹤止于高松,只有翠柳,只有春天里的翠柳,才能展现黄鹂的全部美丽。鸟是树金黄的心跳,树是鸟翠绿的羽毛。黄鹂鸣于翠柳,是鸟在其中生命得以辉煌、人在其中心情得以超然的一种极致。黄鹂就这么一叫,天就澄明了,地就碧绿了,人就轻松了。

那是春天里一幅最美丽的画面:黄鹂早早醒来了,柳树早早就站在等待里,谁都不想辜负这明媚的春光。尽管这个春天来得太晚太晚,这是盛唐的秩序被打乱后第一个色彩清丽的春天。让花草落泪去。让马蹄纷乱去。蜀中的天堑之险,应该把喧嚣挡在外面的。浣花溪畔,有花便是韵脚,有水定在吟咏。那一刻,诗圣走在黄鹂的歌里,黄鹂歌在诗圣的诗里。“两个黄鹂鸣翠柳”,这其中的一个,便是诗圣自己了。看着一行深受鼓舞的白鹭,诗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黄鹂唱着,诗圣吟着,两个黄鹂奏出千年不去的绝响。

我,就是被这一声绝响惊醒了的。沿着诗歌曲折的河流,我寻找千年之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明快的诗歌的春天。说白了,我在寻找一个答案:诗圣作诗1400多篇,出口就是经典,为什么独独一首《绝句》最为流传?为什么万里之外的那声莺啼一直响在耳边?

大河的源头是一行行晶亮的泪珠。从一根树枝逃往另一根树枝,北方之大,竟容不下两对倦飞的翅膀。“三年饥走荒山道”,诗圣哀鸣着入川了。几间拙朴平和的茅屋,尽管还穿风漏雨,但足可以歇一歇落叶般漂泊的心灵了。翻过篱笆的千朵万朵浸染着诗圣的梦境;柴门吱嘎作响,可是邻翁来话家常?只一瓢浣花的溪水啊,就冲走了所有山外的风尘。诗圣沉郁不起来了,诗风陡地一转,变得明快活泼、恬淡朴素。入目翠绿金黄,入耳宛转悠扬,诗圣哪有心思去惆怅?这破破烂烂的茅屋,不就是一棵苍翠劲健的大树吗?

社会嘈杂了吧?生活无聊了吧?环境污染了吧?那就读读诗圣的《绝句》吧。曾有一页日历沉重得几乎翻不过时,我目光的翅膀一时竟无枝可栖。忽听两岁的女儿小雨咬字不清地背着《绝句》,眼前不禁一亮:那千年之前走在春光里的不是诗圣,而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屋能盖头,田足糊口,小老头品尝出了生活的富足。

对于黄鹂,孙犁先生说:“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对于诗人,他们的灵感,是要泥土和大地来孕育,他们的诗篇,是要和老百姓紧紧相连的。

诗圣之所以为诗圣,是因为他比我们更清楚风雨之后阳光的重量,更会选择一棵平凡的翠柳,然后放声歌唱。

秋天的东篱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东晋陶渊明《饮酒》

过了小桥,便是东篱。东晋是一个沉闷干燥的季节,东篱是唯一的清新明丽的花园。

短短的小桥,这喧嚣和静谧之间,多么洗练的一根藤蔓。公元405年,诗人从容跨过小桥,跌入了清新迷人的农家田园。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诗人从世俗中拾起自己的身影,不惑之年,临风枝条,其叶却也沃若。

菊花的情人,酒的知己,幽居南山的耕者,荷锄挑担,出入于山海经和农事。那时诗还没有诞生,一条条质朴的垄沟是挺进秋天的队伍。说是躬耕垄亩,其实是诗人把自己种成了桑麻,日晒几回,雨淋几回,直到秋天,才和大豆们结伴回村。

青梅煮酒,已醉过夕阳的橘红,该采东篱的菊了。南山正深秋。黄花丝丝抱蕊,菊叶含翠摇风。诗人的宽松袖管里满是菊花,像一群归巢的鸟。就在诗人寻觅鸟声的不经意间,南山忽然进入了他的眼帘:山色空蒙而又淡远,热烈而又沉静,像人生的中年。青霭蒙蒙泊在山上,黄花灿灿尚在篱边。诗人的目光不由得随鸟们飞翔,从飞行的路线中,他忽然发现了答案,却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语言,只觉得天空的飞鸟是一个隐喻。鸟声关关,一种活泼的东西穿透诗人固守的恬静,在心为诗,落地为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渊明《饮酒二十五·其五》)。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在尘网之外,快乐堪摘,山色可饮。那一个傍晚,采菊的诗人真的醉了。夕餐秋菊之落英,是诗人们的洁癖。高大的屈子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一杯浓烈的夏日,一壶深秋的黄昏,朦胧了诗人的双眼,他的眼前只有金蕊和流霞。千菊如炬,照亮了东篱的秋天。

东篱是菊的领地,舒展着秋天最惬意的笑容。菊在杯中,是新熟的酒;菊在枝头,是飘舞的蝶。醉了的诗人随便卧进哪一朵花心里,都能酣睡到天明,再喧响的功名也唤不醒他。

这是后人永远也无法模仿的两个动作。躬耕垄亩,提供了物质食粮;菊采东篱,保证了精神给养。田园诗人陶渊明,创造的是中国文化人的一种至高理想。

课文:《大雪山》

大雪山在四川省的西部。

没有人烟,没有花草树木,连道路也没有。

一年四季,山上都盖着厚厚的雪。

在夏天,别的地方热得人都摇蒲扇,大雪山还是雪片纷飞,冷风刺骨。

——《大雪山》(节选)

这是一个沉静的夜晚。一群灰色的绑腿,正在我眼前的这些文字里,挪动。

马匹和雪的喊声是惨白色的。围追堵截的冰雹急雨是黑色的。红军到来之前,大雪山猿猱欲度愁攀援。红色的五角星升起来,就是大雪山的日出。大雪燃烧。赤化的雪山,纷纷扬扬着洁白的颂词。

这一页轻轻翻过,对于我,是多么简单。对于我,大雪山多么遥远,像一个传奇故事。

大雪山,从形状上看,是一首古风,有着雄浑劲健的风骨。它的起句在1934年的瑞金。从地理上看,草地和大渡河是大雪山的左邻右舍。这很正常,像一句歌词“越过高山,越过平原”,扛着长枪小米的红军,是“奔腾的黄河长江”,停滞就是死水就是坟墓。

冰雹很容易地在洋铁桶上找到了韵脚。枪刺的拨子,弹奏着千根雨弦,踩响雪的颤音,是中国军人的摇滚舞在向全世界首演吗?插图上红旗挥出的角度,使我发现,这酷似硝烟中的许多次冲锋。

这是一场完美的歌剧。它的道具是毯子油布稻草布片羊皮,还有一碗辣椒汤。舞台说明只有一行文字:万里长征,这只是其中的一步。在寒风和山之间,雪光通明,雪花飞扬。山舞银蛇,澄清玉宇尘埃。

对于我,大雪山并不遥远,翻开纸张,我目睹着一种洁白的光芒。我陷入课本,爬上一座一生抵达不了的高山。深入文字,却无法深入红军当年的足迹。

我想,大雪山是一个连词,连接着延安的小米和天安门的红旗。就这样,红军这个动词,绝云气,负苍天,然后会师胜利。红军的宾语是新中国。

当我走近大雪山的时候,红军已经走远。所以,在校园的深夜里,我的目光只能执拗地进入,去挖掘《大雪山》不尽的矿藏。

明天的讲台上,那粉笔的碎屑,定是一些些漫卷的雪花,从六个方向擦洗着眼睛,在这样的语境里,我和我的学生开始翻越——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