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无法确认家里那片田地现在的位置是否与记忆吻合。因为整块田间的一条小路,后来从中间变到了那片土地的东边,一条小水渠也被填平了。我的记忆便在那里迷失了方向。在村里,人的地位似乎与所分到的土地的位置相对应。小时候家里总是分到离村里最远的地块,这除了意味着多费很多劲之外,还意味着受歧视——最差的地块总是等着那些运气最差的人。
记忆中,家里最早分到的是一块不适合种小麦的土地,似乎更加适合种瓜菜,每到夏天便可以吃到甘甜瓜果和新鲜蔬菜。记忆最深的是,在那里我学会了给甜瓜、西瓜的瓜秧打叉,这种技术可以使瓜果结果更多而不至于只是疯长瓜秧。在那里,我还学会为南瓜对花——一种人工授粉的方法。我记得名字叫作一窝猴、九道筋和冰糖瓜的甜瓜,其他的名字几乎完全忘了。因为西瓜需要更高的技术,家里主要种两种瓜:甜瓜和菜瓜。甜瓜在没有完全成熟之前是苦的,菜瓜不管多小都不苦,我们更喜欢菜瓜一些,它们可以随时摘着吃。
有时吃完瓜,我们便到地头的水渠里去洗澡,沙质的水底,温暖清澈的流水,水大时可以自动流到田里去,不像现在要用机器倒几次才能灌溉。
后来,我家分到的另一块被人鄙视的地块,除了劳动则没有多少记忆。那是一块相对较高的地块,浇水特别困难,土壤是半沙质,很容易处于干旱状态。它在一片坟茔后面,村里人把那块地叫作“西北地”,据到村里算命的盲人说交了西北运最不吉利。我充分感到了它的不吉利,除了在那里掰了嫩玉米回家煮着吃或烤着吃之外,它几乎没有给予家里更多乐趣。在那里除了枯燥的劳动就是枯燥的劳动,有时我会捡起脚下的瓦砾拼命扔出去,以为这样可以祛除霉运。即使在秋天我最喜欢的事情上,它也限制我的欢乐。我最喜欢和伙伴一起挖掘鼠洞,但那块地的确让我十分沮丧,和别的地块相比,那里的鼠洞总是比别的地方要更加深不可测。大多时候会让我半途而废,那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最后,站在被自己挖出的齐腰深的深坑里,有一种可怕的失败感,觉得里面一定不是田鼠而是诸如蛇类等怪物,最后不得不放弃挖掘。那是一块盐碱地,庄稼产量比别的地块要低得多,大概由于是沙质土层田鼠的洞穴才这么深。
家里终于分到了离村庄较近而且靠近田间小路的地块,这意味着除了节省很多劲之外,土质也要肥沃得多。家里在那里种过大豆、玉米和棉花。在那里我见到过最密、最美丽的菟丝子。它们能把大片大片的大豆缠绕致死,但它们弯曲的茎和颜色却异常美丽,可以让人想到世上最妖冶的女子,它的美好之下藏着毁灭和阴险。在这块地里我学会了为豆苗锄草,看到过玉米露出地面的粗壮虬根,学会为棉花打药和拾棉花。母亲曾因听说有人夜里偷棉花而半夜赶到田地看个究竟,有一次果然发现村里的罗锅在别人地里偷棉花。
那时,我家和叔叔、伯父家的关系并不好,便和三爷家合伙干活,分地时和三爷家共用一个阄儿,所以那块地紧挨着三爷家的地。在三爷家的地里,我总能看到他和两个儿子在田里干着活,他们都是很好的庄稼把式,他们的活儿被村里人视为经典作品,常常被当作标准模板或范本令村里人肃然起敬。现在,三爷已经因一场医疗事故去世多年,就埋在那块地里。那年麦收之前,三爷觉得有点发烧感冒,怕耽误即将到来的庞大而繁忙的收割季节,身体强壮而几乎一生没有尝过药是什么滋味的三爷便到前村诊所去看病,一瓶点滴尚未滴完,三爷的身体便慢慢变得僵硬。但让我一直感到不解的是,一直到三爷去世,我都没有见到他们的日子因为他们的勤劳而变得好一点。从三爷那里,我知道勤劳并非致富的完全秘诀。
那块地西边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它能够通到原来那块盐碱地那里去,那是唯一能够通往田野深处的道路,每当走到那里我都会想到那些拉着装满庄稼的沉重车辆缓缓挪动的日子。那条路两旁的田野有几年种了泡桐树,它们长得十分旺盛,像地里撑开一把把巨大的墨绿雨伞。有一年大雨过后,几乎所有泡桐树都被淹死了,大部分都廉价卖给趁机而来的小商贩。后来,村里人就没有在地里种过泡桐树。那是一条笔直的田间小路,后来挪到了东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以致我因此失去了记忆的凭证。
后来,我家分到靠那块地西边的一块。之前那里曾经有一口被填平的普通水井,还有一眼机井。后来,那口普通的水井,因内壁倒塌被填平了。那眼机井,则在一个干旱的春季因地下水过量抽取而引起塌方,所有的水管也都埋在里面了。据说后来用拖拉机,才算勉强拉出一截被埋在下面的水管。很久之前,我在那里薅草时,曾经在那里意外遇到过一棵野生的瓜秧,上面有一个瓜已经成熟了。那是一种最大的意外惊喜。而那口被填平之前的水井,周围长满了茂盛的青草,几乎要把整个井口遮盖了,不小心的话,甚至会一脚踏进井里去。我当时很害怕,吃过瓜,快速薅了一些好草,很快便离开了那里。现在两口井都从那块土地上消失了。
现在我家分到的地离村庄更近了,也许这多少可以视为已经摆脱了厄运。但是我家和三叔家与靠近水渠的大爷家的地挨在一起。一场大雨之后,也许因为我们得罪了大爷,他便派大娘到地里看着,不让从他家地里经过。其原因在于,之前大爷曾经把树栽在我家田边,母亲担心树长大后会因遮挡太阳,无法种庄稼而阻挡了他。村里人也都让他把树刨掉。他怀恨在心,加上本来关系就不好,想让我们和三叔家的庄稼都被雨水淹死,尽管大家因此对他都很有意见,但也没办法,最后只好另想他法把水排出去。
在那块地里,我还曾经见过几十斤重的一株地瓜。它被视为村里的奇迹和荣耀。那株地瓜的果实被密密排在那块土地中间,等待村里人和大队里的人前来参观和赞赏。我还记得在这之前,村里人曾在那块地里采了嫩地瓜叶与茎和面蒸了吃。这些都已经是年代很久远的事情了。离家多年之后,田间格局的改变让我一下找不到方向。我甚至连属于家里的地块都找不到了。而这在当初是不可思议的,我总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找到自家的地,更多时候靠一些心灵感应来做标志,但从来没有出错过。我甚至认为从我不能再准确辨认家里的那块地的位置起,我真正成了一个在这个世界漂泊的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