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逝去的故乡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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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河咫尺桃花

对于时间,我一直是很迟钝的。想了很久要到黄河边去,但从冬天到春天一直未能成行。我深陷于时间的包围之中,几乎无法将自己挪动半步。我知道,这对我是十分危险的。但没有办法,只能在这种休眠中或是死掉,如果幸运的话或者能够在艰难之后横渡时光,但对于这九生一死的可能性我并不抱什么希望,重要的是要想办法清醒地度过每一天。我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一些,但这的确不容易,清醒在这个时代要付出代价。不过,仔细想一下,这其实是在任何时代都会付出的代价。我认为自己依然不够清醒,不然就不会想那么多,少一些不必要的烦恼,而且我知道这些只会增加徒劳的烦恼而已,它并没有意义。这就像漂浮在时间上的泡沫,转眼就会消失。我总是习惯在转瞬即逝的事情上浪费生命。

从居住的地方到黄河岸边只需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但就是这样的距离让我觉得与它并不邻近。在我居住的小县城出发有许多地点可以来到黄河岸边,常去的地点有两个,一是董口渡口,二是旧城渡口。现在这些地方都已修上浮桥,很难再看到摆渡的船在波浪中穿行,即使有也大都是机动船只。而20年前则到处是一些依靠船桨的木制小船,河中有许多它们行过的之字形船路。现在,能够看到一些废弃的老船被抛在沙质的岸边,像是废荒的某一段时光,在风声中发出自己的残余声音,与那些飘摇在波浪中的船只遥遥相望。它们就这样遵循着时光河流的发生学与辩证法,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与苍浊河水休戚与共的平衡。河水滚滚逝去,而船只截开一条条通道,像所有人一样每天都与时间发生着的切割运动。

我看不见那些木船转眼已经10多年了。它们完全消失在岁月的印痕之中,像那些水鸟在水面划过的痕迹,转眼便会消失一样。那些让人感到喟然的精灵在怆然的水面上不停地飞着或划着,我觉得那是一些我见到的最优秀也最转瞬即逝的作品。那时,我曾会一整天盯着那些在水面创作着绝伦作品的生灵的轻巧姿态,而现在它们不知去向,整个河滩陷入一片死寂。没有鸟儿的河滩和河面是难以想象的,而且即使它们还以同样的方式飞翔,我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用一整天的耐心去观看它们的飞行表演,还有没有一双可以辨识出它们的眼睛。时间让我粗糙起来,让我不能持续关注同一件事物。我羡慕那些飞走的精灵,它们可以用逃走的方式回避灾难,而我却必须在这里,和那些被废弃的船一样,我只剩下凭吊。每次去都是对自己或时光的凭吊,我看到一次次像蜕皮一样死亡的自己。现在来到河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死掉了。我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死亡,这是河水一次次告诉我的。空悲切的遗恨已经让我没有勇气去回忆往昔岁月。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在河边划过最失败的痕迹,在草率、匆忙和潦草之中什么都没有留下。时光应该比流水更加无情,手起刀落之间,那些时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时间的残酷甚于一切流水刀光的寒冷。

原先一直是去旧城的河岸,因为那里保留着民间的古朴,后来它被传说中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破坏得不成样子后便不想再去那里。这样,那里好像可以永远保持我记忆中的样子似的。后来更多的是去董口渡口,那时那里的湍流尚未给现代工业留下更多的余地,但在去年这里也终于修上了浮桥。现实再一次让我明白,河水的激流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挡欲望滚滚的人心。不过,还好,那里依然有被一片被激流撞出的开阔,尚有被流水洗白的石头和犁进水里的堤坝、周边的树木以及庄稼。历经改道的黄河在这里转弯,从正西方一头撞过来,被这边密集的堤坝阻挡住,转而向北一路奔下,这样再转几个弯便到了下游的旧城渡口。我喜欢流水的这种气势,觉得流水就应该是这种样子,而不喜欢下游旧城渡口的平缓,尽管那里水面开阔,可以在空空的河边散步,也可以到浅水里去洗一下脚或手。坐在坝头上,看那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感觉,水源源不断地从远方流过来,好像是一种来自地心内部的力量,撞击在脚下的石头上,感到力量像电流一样立刻从脚底向全身扩展。这样的景象可以让人在那里坐上一整天,从白天到黑夜降临,看流水从刺眼的银白渐渐变成混浊的低沉昏暗,消失在时间光影的漩涡之中,只剩下汩汩流水的声音与星空相伴……这里是有名的黄河险关,每当洪水来临,河里会掀起像房屋一样高的波涛,把水抛起来然后狠狠摔碎。这时,黄河会变成一个最辛勤的耕作者,巨大犁铧翻起浪涛,一路耕作绝不回头,转眼已是良田千顷。这时,堤坝上便会驻扎成千上万日夜防守的防汛主力。那是最能展现黄河性格的时间,一切在它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看着黄河两岸堤坝之间的洪水,真有一种千里黄河大堤转眼便会被冲溃的错觉。我曾和一位同学在这样的夏天沿着快要漫出河道的河水行走。这头发疯的野兽不停地向我们撞击过来,脚下的堤坝在微微颤抖,河水不时溅湿我们的衣服,河水的清凉一直透进心底。那是一次愉快的夏季河边之旅,后来才明白,这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机遇。我再也没有遇到这样愉快的旅行。后来上游修了用以防洪的水利枢纽工事,那样的大水也就很少见到了。而越来越多的枯水期,只能给人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失望与沮丧。我不知道河里原先蕴聚的那些惊人力量哪里去了,但我不相信它们会一下消失。

这样的沮丧也已经好多年了。我一次次坐在堤坝上凭吊原先那条死去的河流。记得那年第一次来到董口渡口,我顺着一个堤坝冲下去——我以先前旧城黄河平缓区的堤坝为经验,一块石头被我咚地蹬下水去,我差点儿被滚滚的黄河掠去。这时我才知道它是如此湍急,河面藏满潜流的凶险面孔。而转眼间已将近20年了,我再也不能见到那样充沛旺盛的河水了。

谁说现在已经是春天?看一下眼前依然荒凉的河岸,只有小草蔓延河边的孤寂。除了干枯的河滩就是龟裂的土地,枯水期的黄河像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已经缩到河道的最里面,暴露出一部分供我们行走的河道。更让人触目惊心和心如刀割的是静止的水面上已经开始出现肮脏的污染,而这些肮脏在近年越来越多。这样的痛心疾首已经成为我走向黄河的一种心理障碍。让一条河流变得如此破烂或布满伤口,是一种耻辱;而在这样的河边行走让人感到更多的则是心碎。我们和孩子们一起沿着河岸行走,久居城市被现代烟尘污染的孩子发出一声声兴奋的尖叫,他们在河边跑着叫着打着水漂,甚至翻着跟头,我想有一天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像我一样向这条河献上内心的祭奠。我不知道这里还能盛下多少欢乐而非泪水,也不知道为何现在每次来这里都更像一次凭吊与祭奠,难以分清是对河的、还是我自己的,或许我过早进入了人生的祭奠期与挽歌期,就像这条河提前进入了老年期一样。不过还好,至少暂时可以在宽阔的岸边透一透气,让偏于一隅的憋闷暂时得以释放,然后回到更深的无法呼吸的深夜、更深的无法呼吸的人间浊流中。那里,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条缺氧的鱼被整齐地码放在指定的格子里。看着那些奔跑的孩子,仿佛忽然会有一只手要把他们揪起来,放进他们应该被放的位置,孩子连挣扎都不再挣扎一下,顺服地被放置在那里,或许他们必须从现在开始学着适应格子里的姿势。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奔跑的正确姿势,在河边留下一片歪歪斜斜的脚印,留下一片脏乱。我们只能这样留下自己的踪迹,这些世间的自大者与狂妄者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本领。没有什么比我们更孤独,那是一种与黄河和万物对面不相识的陌生。

最后,来到我最不愿意去的浮桥上,人们纷纷与黄河合影留念。虽然可以站在流水之上体验那种逝者如斯的剧烈疼痛,我却只想尽快地离开,能多快就多快,一分钟都不想停留——我不想看到我们以我们的方式伤害着黄河。我不是一个反对现代文明的人,但现代文明的一些方式的确让人难以接受。比如给人带来方便的浮桥让几千年的渡船彻底告别历史舞台。站在桥上,脚下奔流的河水,只能让人感到时光流逝快得令人痛心疾首,甚至让人连停下来想一想的工夫都没有。好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坐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飞速离开黄河之上的浮桥,我甚至不想回头望一眼留在身后的黄河。

回到小县城里找一个地方吃饭,把自己灌醉,然后下午去看城西那些尚未盛开的桃花——它们正在那个小村周围含苞待放。它们的美丽甚至与小村和观看的人们无关而直指其经济价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观赏者所要面对的尴尬。

那个下午,张巴赫和我的收获是捡拾了一些剪枝人掉在地下的花枝,回去插在水里,第二天居然开了很多!

桃花在城西三五里之外一个叫胡窑的村庄。去年陪一个写诗的朋友到那里看过一次桃花。他是来向我告别的,诗歌与爱情让他只能退向冰雪覆盖下更远更纯粹的北方。此前,那里曾举办过几次桃花节,我没有兴趣去看,因为我一直没有看花的经验。那次我们决定去看桃花。我们坐在附近村民的三轮车上,穿过低矮阴暗肮脏的老城区。那些昔日风光的建筑如今一片破败,它们低矮而无声地沉默着。今日的落魄和昔日的喧嚣延伸到记忆深处,那些热火朝天的场面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而城里的破败竟与城外惊艳的桃花相对峙,没走几步仿佛两个世界,这样的反差让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们去得正是时候,桃花处于盛花期的灿烂之中。村前村后盛开着密密的桃花,三月被熏醉在房前屋后。我们坐在粗壮的枝丫之间,被桃花所遮蔽,呼吸像桃花的花片一样透明畅通,每一根神经都像被澄明的雨水洗过一样。同去的三轮车夫和村民,两个本不相识的人很快便在桃林里攀谈起来,他们因与土地有着相同的距离而没有本质的陌生。和那些专门来看花的人相比,他们好像与桃花的气质更加一致。而他们的交谈内容也应该是桃花最愿意倾听的话语,因为与它们的生长有关。当我们迟疑地按照经济社会的规律问跟随我们的老人看桃花是不是收钱时,老人像桃花一样笑了。

老人一句话差点儿让我们惊诧地跳起来:怎么会要钱呢,桃花就是要让人看的!这不啻一声惊雷让我们这些充满世俗气息的经济或政治动物一下惊醒了。桃花开了就是让人看的,这样的话我以为永远遇不到了,我以为这样的时代已经永远成为历史。老人的背已经弯得几乎可以触到地面,然而却说出比桃花的盛开更有力量的话。我不敢相信在与小城咫尺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村庄。老人不只这样说,他还带我们在桃林中观看,告诉我们这株桃树的年龄,到秋天能结多少斤桃子,那株桃树去年因结了过多的桃累伤了,今年的桃花开得相对较少,它要休息一下,这片桃林的种类和那片桃林不同,桃肉与桃核是相剥离的,也更甜美……这样的介绍让我们在桃林徘徊驻足良久,他的话让人觉得不仅有桃花一样的绚丽,还有秋后桃子的甘甜。最后看到三轮车夫有些着急回家,便一边与老人告别,一边用经济时代的大脑去运算若在城里这样一遭导游大约需要的纸币金额。然而,在桃林里,那些纸币暂时失效了。离开时,我们对那个小村很是留恋。被夕阳和桃花包围的村庄纤细而透明,远远望去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工业文明和经济意识形态烟雾尚能在大地留下一片农业文明的空间,这在集体疯狂与高烧的今天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次去看桃花也许是因为去年埋下了惦记,说是去看桃花,其实也想去看看那个生活在桃花丛中的村庄。对我来说,这更像一场令人敬重的大地仪式。我一直以为环境和事物有一种能够修改人性的作用,被桃花环抱的人们自然会有趋向人性的善与美的本能。人们总认为桃花桃枝能够辟邪,其实大概是因为它们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这个只有三四百人口的小村一年四季被桃树等簇拥着,想不变得善良也应该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从村里走过也能感到小村有一种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的生命本质,它以最自然质朴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呈现。

前几天,曾因惦记今年的桃花我先去看了一次。那时杏花正在如雨一般飘落,它们似乎要以自己的隆重退场来迎接桃花的盛大登场。我觉得或许只有桃花开时世界才真正距春天最近,世界的惊艳之美仿佛就在所有桃枝无声炸开的顷刻之间,只有这样的绽放才更惊天动地,大地仿佛啪的一声打开了。

远望和冬天一样枯燥的桃林,近看枝头已经挤满一个个花苞,它们已在树枝上缠满了一串串爆炸的信号。遇到的村人详细为我推算着花期,用的是古老的二十四节气计时法,而非与大地体温没有关系的公元历法。他们最后得出结论,今年因为节气早的原因桃花相对要比去年早一些。回来决定选择这一天陪张巴赫一起去看黄河与桃花,他应该早一天见到它们。

桃林已经有一些桃花绽放,密密的花朵缀满树枝,像结满的一串串葡萄缠绕在空中的清新花香里。桃花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花瓣上,这样的迸射给周围的空气带来纯粹。几乎透明湿润的空气对那些久经烟雾折磨的呼吸系统有绝对的保养作用,走进桃林的一刹那,呼吸会立刻变得顺畅平衡起来,那是桃花在用自己的方式润泽备受摧残的肺部与呼吸道。然而,让我难受的是人与桃花的迥异与陌生,我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述自己的感受,这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欣赏者没有想到身边桃花这些被动者的感受,这也许是现代文明精神的特征之一。人们在桃林里只顾自顾自地表达肆无忌惮的暴力美学。在“感时花溅泪”的农业文明精神特征里,人们最大限度地与精神客体的统一,是现代人无法达到甚至无法想象的,那种物我两忘的状态,我们也许永远失去了。其实,这是一种本能的丧失。那时人们追求与客观环境事物的合一与契合,而现在人们则意图挖出桃树来占有美,当下的人类以摧残美的方式占有美,自然使其在人类面前仿佛越来越微不足道、任意摆布。我曾一次次想如此强悍的时代怎么会容许一片桃花的存在与盛开。这一点我最终也没有想明白,也许这就是美本身固有的力量。也许明天工业文明会让这片几十年的桃林毁于一旦,但它无法阻止它们今天的兀自开放。在桃林里,我真正感到自己作为人类个体的猥琐,在那些桃花面前我觉得无地自容,人类其实的确没有多少骄傲可言。

我在桃林里漫步,像众人一样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行走。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在这种分裂之中完成一种个体精神的救赎,人性两极的张力足可以把人撕碎。我知道这或许与人性的贪婪、自私与放纵有关,但我们依然不肯面对这些丑恶。桃花可以比照出这一切,桃花之所以能呈现出惊人之美大约与没有类似的人性之恶有关吧。与兀然独自开放的桃花相比,我感到自己矮小起来,甚至不如一片飘落地面的花瓣,以及一粒包容花瓣的泥土,我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这让我觉得人类自大得如此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桃林里,我甚至没有勇气想到自己的丑恶,因为在这样的桃林想这些肮脏的事情同样是一件令人无法饶恕的事情。桃花以自己的方式把来自人间的污秽分解溶化掉。桃林依然是桃林,桃花依然是桃花,它们在从容坦率中盛开出一片人间奇迹,喧嚣而肮脏的人世和它们没有关系。

在一片极其旺盛的桃林里,我们遇到一位桃花的主人在给那些桃树剪枝,桃树的旺盛显然与他的勤劳有关。剪刀细细剪下的带有桃花的桃枝是馈赠大地的最美好礼物,桃树因此将以最美好的姿势指向收获季节的低沉腰肢,剪刀以春天的删繁就简方式为每一株桃树带来秋天丰硕而压低枝叶的烦琐,时光魔法师的剪刀以岁月自己的方式提前在桃林里呈现。主人指着身旁的一株桃树给我们讲述关于它的一个传奇故事:那株不起眼的甚至将要匍匐在地的桃树,去年结出的桃子竟然超出一棵比它粗壮高大几倍的桃树。这在他看来是一个奇迹,在他眼里大概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大的事件了。因为这件事情与他的辛劳有关,他叙述的语气充满谦卑的自豪——他因拥有这样一株桃树而自豪。他一边剪枝一边细致讲述他所剪到的每一株桃树的性格特征,随后把那些剪下来带有桃花的桃枝送给我们。不像那些恶毒的商人宁肯把自己东西毁掉也不肯施舍,而他则是发自内心的馈赠,这与土地的性质相同。如此丰厚的收获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张巴赫和我手里攥着一大把桃花,盛开的与含苞待放的,再三道谢后返回。我知道这是一次珍贵而隆重的馈赠,它们来自岁月与土地深处的默默奉献。张巴赫回家后立刻把它们插在盛满水的杯子里,死气沉沉的房间瞬间生动起来。

回到世俗生活的悸动中,桃花仿佛立刻变得遥远了,我又要陷入与那片粉红的云烟遥遥相对、令人窒息的现代烟尘之中。我害怕世俗的迷雾会压过那片纤尘不染的烟霞,与其他众多类似的去处一样,比如屡次去过的黄河岸边,它们曾是奄奄一息灵魂的救命地。瞥一眼那些在屋里和在桃林一样盛开的桃花,便会立刻充满力量。和黄河岸边的时光一样,我知道它们同样会一直在灵魂深处盛开,它们于我都有着惊人而相似的美丽。是的,黄河与桃花都近在咫尺。我因此而感谢这些来自上帝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