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逝去的故乡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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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不见河谣——黄河笔记之三

我决定到谣村去寻找那支淳朴的河谣,这个时候只有清凉的她能够救我的命,我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九月的天空晴朗无云,我带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军用提包与一只空罐头瓶和一根破烂粗短的打狗棍,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悄悄出发。在不远的一条土路上我遇到了那个人。我经常在这条河流周围出没。有时油菜花黄灿灿地开遍两岸我便来到这里。我知道对岸的油菜花们也在向我频频招手,我如约来到河边。河水很静而且近岸很清,河面上哪怕很细微的声音都能像丝一样从水里抽出来缠绕在透明的阳光里。我知道这条河流颜色和我的肤色一样,是中国北方很有名气的一条河流,人们都管它叫黄河,这种现象也只有在上游旱季的春天才能出现。事后,我知道陌生人的名字叫驴。驴叉着手说:我知道你是去谣村捉爬蝉。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因为你拿了一只空罐头瓶。我说:难道我不能用它喝水吗。驴忽然拽着我的一条胳膊说: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我说:不行。驴冷笑着说:你难道不怕我告密?我想了想说:那走吧。我不想让我的计划在我刚出发时就被泄密,这样我的一切就要破产了。但是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去谣村寻找什么。我感到来河边的人们心情并不轻松。也许他们也是为了寻找,让沉重的心灵在这里释放一点儿重负。或许他们想走到河的深处去,却又一直在河边徘徊。我看到这些河边的人的背影里都写满沉重的韵脚,我似乎看到这条河的背影。我的一滴泪硬硬地砸在一条破旧的船上。我在河边徘徊思忖,我觉得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我和驴结伴而行了四五天仍没有赶到谣村,我觉得我们一定是迷路了。我们问过的三四个村庄的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村庄,我感觉我们一定偏离了方向或者背道而驰了。在河边发现一对行踪可疑的人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河滩上连一只羊都没有,冬日的太阳在落尽树叶的柳林里下沉如猩红的静物,浅滩的水被染红了。河流像有人耕耘似的翻起一道道波浪,发出马达一样的轰鸣。河边早已晒干的淤泥龟裂成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低洼的地方晒起一片片地皮,看上去像枯萎着满洼的莲花。我快要融进这片河景的时候,两个人走了进来。或许是一对恋人,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在河边停下来,用河水洗脸。然后便在河边一直徘徊,徘徊……谁都不说一句话。过了很久,他们仿佛通过一项决议,男的踩着那片莲花洼地径直朝河边走。眼看就要走进河水的时候,女人忽然说:“或许还有办法。”去谣村的路我是很熟悉的,怎么会迷路呢?我忽然想起,一个黄昏我和驴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了争执,这时刮来一阵狂风,我的眼睛被打得睁不开。我被驴拉着跌跌撞撞地胡乱走进一间小屋,从那间小屋走出来后,我便迷了路。

以后的几天只好漫无目的地游荡。一天,我们走进一个村子后,驴忽然大声吆喝起来:谁卖王八乌龟蝎子臭虫?谁卖王八乌龟蝎子臭虫?谁卖王八乌龟蝎子臭虫……我扯了驴一下,驴若无其事地继续吆喝着朝村子里走去。我只好追赶上驴说:“我要去谣村,不是收购王八、乌龟、蝎子、臭虫。”驴仍然对我置之不理。我只好独自来到一座破旧的院落,这座破旧的院落里坐着一个老女人。我一下怔住了:这不是我要找的唱过歌谣的老太婆吗?我赶紧说:“您曾吟唱歌谣?”老太婆看了我一眼,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日本鬼子进村啦!日本鬼子又要妇女唱小曲啦。”我摇摇头离开村子,身后老太婆的叫喊却像一支婉转的歌谣。这个老太婆已经疯了。我第二次在河边遇到那对恋人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河就是人们归宿的想法一经产生,便占据了我思维的主要领地。这种想法促使我不得不在炎热夏季的午后来到河边。这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河水早已在汛期之前把河槽注满,闪着白花花的光,如同一个庞大的怪物喧嚣着把整个河岸抛在后面,咆哮着奔流而去。农夫正赶在河水出槽之前把最后一场小麦打完,石磙与木框摩擦的声音吱吱吜吜地从河边的打麦场上钻出来,弥漫在河边的天空。男人走过来对打场的老头说:我能喝一口凉水么?老头说:喝吧。他用粗瓷碗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喝起来。他喝水的样子和我第一次喝这条河里的水时一模一样。他先品尝一口后,就猛然大口大口喝起来。喝过水,他把碗放好继续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逐渐缩成一个微小的黑点。在我燃完一支纸烟之后,空旷的河边出现了那个女人。女人一边走一边张望着进入我的视野,也许是怕热,她把一条手绢包在头上。

我想手绢一定是湿过后又包在头上的。女人急急地追赶。女人的招手被男人看见的时候,男人手里已经多了一只受伤的鹞子。男人是在路过一个臭水沟的时候捉住那只鹞子的,正是这段时间女人追上了他。接着,两个黑点重合了。他们忘我地品尝着如同青草般从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清香的时候,也许隐约听到一串密密的客船的马达声音,把他们从梦幻一般的境界里惊醒过来。

他们错过了那条开往彼岸的客船。他们从渡口回来的时候抱着那只受伤的鹞子。他们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神色很复杂。后来,我知道那只鹞子死了,是他们送人后被猫咬死的。他们当初对那家人说希望看到那只鹞子重新飞上蓝天。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了那只鹞子死去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得到消息后又是如何生气。驴找到我时天已经黑了。我跟着驴回到那个陌生的村子,在一个废弃已久的院子里看到四麻袋王八、乌龟、蝎子、臭虫,我的神经像被蝎子蜇了一样。

九月的寒气在夜半时分将我弄醒,星辰透过破烂的窗棂看见我比它们更寂寥。我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后,感到应该替驴把被子拉上或者拉下一些以免他着凉。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将手伸向旁边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触及。我立刻坐起来,看到旁边空洞无物。我摸索着走近窗棂,借助微弱的星光看到驴的身影在废弃的院落里熠熠生辉。驴正挥舞着两条健壮的胳膊将大把大把的王八、乌龟、蝎子、臭虫塞进嘴里,黑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我惊讶地“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但为时已晚,我清楚地看见驴的两道目光闪电般地刺向我的胸膛,我昏厥过去。我最后一次到河边是在暮春的一个上午,我和几个朋友一起通过那座竹排似的浮桥来到彼岸,在河边做着各种游戏。河上笼罩的气氛很宁静,好像延伸在天空下一则平静的故事的开端。

我们正要离开河边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这时我发现了那对年轻男女。他们已在雨中依偎着打开了一把漂亮的花雨伞,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我们赶紧回去,在距离河边很远的地方我回过头去,透过迷蒙的雨雾看到那雨伞依然开放在宽阔的岸边。我有种预感,我知道雨下得再大他们也不会回去了。后来大雨封锁了我的视线,那只蝴蝶便一直在我的眼前飞舞旋转……我不停地问:他们还在河边吗?

明亮的阳光将我惊醒的时候,我发现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秋雨。这座院落唯一的一堵矮墙被雨水冲倒在地,地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王八、乌龟、蝎子、臭虫只只去向不明。整个院落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驴也失踪了。

后来人们说,下游打捞到一对捆在一起的年轻男女的尸体。我的思绪立刻如同一群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在空中盘旋着,而我,仍独自一人,徘徊在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