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唯有两只眼睛十分清澈。
那天的阳光很好。你光着屁股在门前跑。两个跑来喝水的女生疑惑地看着你。你不经意地瞪了一眼,她们便“哎哟娘哎”地跑开,嘴里叫着“鬼鬼鬼”。你得意地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是你不易磨灭且唯一的一笑。你挥舞麻秆似的胳膊支棱一下跑了。
驴说:“谁不听老子的,谁******倒霉。”你们便跟驴玩。
驴家和你家紧挨着。那年驴家种在你家房檐下的一株槐树死了,驴的娘便堵着你家的门骂个不休。
驴问你:“上学为什么不叫老子一声!”驴正要大打出手,老师走过来把驴拧了出去。于是,放学的铃声像野医生的特大号针头扎在腚上。你打个哆嗦,心颤颤地走出教室。头上立刻挨了啪啪啪几巴掌,脆如驯猴的鞭。“×你祖宗,老师揍了老子,你还想好受?老子让你尝尝坐飞机的滋味!”驴的手又极漂亮地伸过来,一眨眼便亲吻到了你的耳朵,拇指食指夹住耳郭,无名指上顶,小指抠住腮,单手用力上提,你的两只脚一并踮起来,味道好极了。驴又在你脸上留下几道纪念,才撒手扬长而去。你说:“驴子回家吧,你家失火啦,你爹烧死啦,你娘嫁我啦。”几道泪水滑下你的眼睛。
村前站着一大群人,你老子在那里指手画脚,像发表什么重大评论,只有最无能的人才这样。你便沿着路一直向北绕去。你老子立刻站过来对你招一招手:“过来!”你见过人们经常骗一条狗走到近旁,然后用燃着的烟头戳它的鼻子。
你说:“二狗子让我给他削铅笔。”你老子果断地说:“过来!”你走过去把两条麻秆胳膊交给他。你感到屁股上立刻马蜂筑巢一般。你老子说:“叫你妈的跟驴玩!”
吃过早饭,你围着村子转了一圈,仍去叫驴一起上学。
你和驴在麦地里奔跑,如兔似猪。
你奋不顾身地在麦地里狂奔,麦叶舒服地拉着你的小腿。翻滚,摔打,用嘴啃食麦青,绿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流,甜甜的,凉凉的,一直到心底。你拼命地咀嚼,翠绿顿时包围了你。你用头使劲撞击地面,立刻被很好的弹性推起来撞击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你更加不惜力地向地上猛撞,田野里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美妙。最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你自己在狂舞。
你说你喜欢夜晚,漆黑或者抹了云彩的月亮的夜晚。然而那夜月亮很好,你却想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娘说:“回家吧!”你说:“不。”娘便开始追你,你在那块坷垃地里转了几圈,你娘便找不到你了,你向远处跑去。你听见你娘的声音:“看你******×还回家不?”你向夜色深处游去,如一条重返深渊的鱼,摆动几下黑脊的身子便不见了。
初春的第一个满月,你一直沿着一条沟渠走。你在拐弯处跳下去,摸索着在水沟里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深沟向一片布满坟丘的田野走去。你脑子里开始闪现一千零一个鬼的故事。然而,周围什么都没有,你很失望,扭头回来,月亮的脸很凄惨。你随便推开一家的院门进去睡了。你睡得很香很甜而且梦很好:老师的儿子带你去田野里偷瓜,偷了瓜又带你一起去洗澡,后来老师的儿子被人打断了双腿,一位漂亮的女生带你去看戏,还给你吃炒豆,她嫁到很远的村子……月亮没有下去,偶尔钻出一两声鸡啼,四面一切都影影绰绰。你一个人来到学校,一个同学也没来,老师还在屋里打鼾。你抬腿便可翻过的院墙,外面是黑黑的田野。院里几丛树,树下是苍老的枝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朝你走来。猫猫猫……你亲切地叫着走过去。你靠近它时它却溜掉了。早晨你一句书也没读。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窗外,可那只猫却一直没有再来。你想起家里那只误被耗子药药死又被你爹剥了皮的猫,那是世界上唯一属于你的东西。
你老子把你从自行车上放下来独自走了。你知道你老子又去揍你娘了。你老子经常揍你娘。你老子最听你奶奶的话,你奶奶说揍,你老子就揍。
这次也一样。
一群比你小许多的孩子牵着手拦住你的路。大点的孩子说:“揍他没事。他不敢还手,要不找他家去,他爹准揍烂他。”你走过去拿着他的头朝树上碰了一会儿,感到乏味便走了。
你头上是毒辣辣的太阳,你在一片玉米地里钻来钻去。玉米地如一个方形蒸笼或者滚烫的棺材想把你像一只鸽子蒸死。你却可以灵活地穿钻其中,仿佛在一片凉爽的绿荫里,汗水顺着你的脸蚯蚓一般爬下来。这是你的领地。你跨过一条抽水用过的水沟,眼前是一块密密麻麻的红麻地。你一头钻进去,从另一侧出来时眼前出现一块瓜地,四周围着碧绿的玉米和红麻。你伸出手犹豫着掐断一条瓜蒂,缩进红麻里。一会儿你出来又摘了一颗,然后你满足地向深处游去。你仰望着天空,感觉太阳好像在上面闪烁。你麻利地用13根红麻做成一个摇篮样的巢,然后躺进去,零星的阳光从外面飞进来,四处迸溅。你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你感到这里无比温暖惬意欢乐美好,你已经寻找了很久。你想睡觉,你不会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连同你彩虹的梦与你温暖的巢。你睡得很好。
夕阳下,一对男女沿着田埂走进瓜棚,然后顺着看瓜老头的手指走进红麻地。你的耳朵被人拧起:“妈的×,回家!”
你眯起眼睛。巢落在红麻间的青草地上了。死亡练习一、自杀
自杀是一种死亡练习的结果。它来自一种积少成多的过程,像一个沙丘一点点变成一座险峻的高山,直到它被积累到一定的可能性,变成一种指向性的能指,直到它变得自身会发出一种反方向的力量。
死亡练习更像一种体能训练,直到这种能量打败原来固有的能量,自杀行为便可以顺利实施了。
自杀与生命力其实是一种同方向的力,只不过它指向了虚无和黑暗。自杀指向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每一个自杀者比普通生命更富有生命能量,宁肯选择粉碎而非扭曲的另一种生命形式。从海明威的结局来推测那个中篇小说的另一种结局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件,比如那个80多天没有打到鱼的老头儿,最后被鲨鱼战胜的话,他可能宁肯选择在海上自杀,而不是归来。这样的人类枪声一直绵延至今不绝于耳,仿佛人类借此传递力量一样。
自杀是来自一种谷底的错乱。这是一种临界状态之后的状态,理智清醒的人很难理解的一种状态,这只有那些做过无数次死亡练习游戏的人才多少有些感知或体会。这甚至是一种生命的秘密,自杀不是一种传递性很强的技术,它直接来自一种爆炸的能量,人类并没有积累多少可供参考与借鉴的自杀经验,它的突然性预示了一种保险性设置——以生命的毁灭为代价的行为必定有着更高的存在价值,比如生命的纯粹性,比如人的自尊有时的确需要一种保险措施,而不只一种结果——堕落的结局,而且从此意义上,自杀是一种必需,它有着明确的指向性。但这种明确指向性的实施者却是另一副面孔,它以理性的最后丧失为前提,一个极其清醒灵魂的错乱而导致的最终悖论式结果,以肯定的方式表现否定的生命形式与价值。所有自杀者大都是超理性者,但最后一刻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当然这一点无法验证,它是以理性的被剥夺为前提的,所谓上帝若让他灭亡,就先让他疯狂。不管此前他有多清醒理智,但至少在自杀那一刻是一种混乱状态,否则自杀事件无法施行。
最终导致自杀者实施自杀行为的原因各种各样,但根本原因只有三种:一种是现实精神和物质的彻底匮乏与绝望;一种是精神生命的最终可能性被彻底否定;一种是终极精神目标的彻底断绝,比如对信仰的彻底沦丧。一般自杀者只有前两种自杀原因,它更多的是一种绝望与心碎,一种孤独生命的基本指标。最后一种自杀者则是自杀中的高级自杀,它源自一种根本依托的被剥夺,甚至是一种和此世没有关系的精神与灵魂性事件。它指向一种终极的彼岸,甚至与生命无关。它有着更高的规律性,虽然表面上与生命直接相关。这是一种更高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它,也许它来自另一个世界。这是上帝与撒旦的一种契约,但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自杀的直接原因是精神被彻底摧垮,而精神彻底被摧垮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状态,不然自杀事件一定会呈指数下降。
自杀是一种一次性的死亡练习。它并不提供可资借鉴的技术性指标。这也许是自杀对人类具有持久诱惑力的原因之一:生命倒在自己的幻想的枪口之下。远处,响起一阵生命的副歌。
二、恶梦
透过夏季夜晚路旁密密的树丛,夜晚开始像暴力工具一样慢慢侵入,每一寸肌肤都将留下它们的美丽花纹,带毒的和令人沉醉的。从白昼进入黑夜,中间没有界限,也不需费力,好像一下便进入了冥界。白天的世界如此热闹,夜晚的冥界毫不逊色,移动的物体开始飘浮,让人看清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像梦境一样曾经交给人间的世界在夜晚被再次收回,我们来不及回味一下,它便从我们手中逃走,散布在每一寸夜色里,像走在海面上一样,它开始露出自己真实的面目。卖早点的肥胖姑娘整天吵嚷着已经累了,很早她就躲进屋子里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这是死亡练习最为优雅的方法,黑夜的灵魂穿过她的躯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样第二天她就可以照样吵嚷着招揽生意,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青春永驻——啊,多么美好啊,新的一天开始了。
常常听村里的巫婆巫公们说,一到晚上,村中央那座粪堆旁——白天最热闹的地方,便会聚集成为一个热闹的集市,卖烟酒的、卖羊肉汤的、卖丸子汤的……叫喊声响成一片,这样一直要持续到凌晨鸡叫第五遍时,集市才会散了。它们由那些村里和临村死去的人组成,大多操着和生前一样的职业,而那些生前作恶多端的人会变得非常悲惨,比如被铁链子拴着,像牲畜或狗一样呆在一旁,成为热闹集市的另一组成部分。每当夜晚来临,人们便纷纷走出来模仿冥界,他们坐在那张黑夜桌子旁,开始咀嚼那些白天无法品尝到的味道。当夜尽散去时,鸡就要叫第五遍了,地面上洒满黑夜的片片白骨,人们便和那些同样疲惫的鬼魂一样回去睡觉——死亡练习结束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
像迎接一副巨大的黑色棺材一样,人们在晚饭过后走出来。外面的热闹与繁华让人觉得恍若隔世,每一个摆在黑夜里的摊位都像一个来自冥界的窗口,人们随时会变出禽兽的面目来,于两界之间闪烁不定,而一批批禽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覆盖了那些窗口,冥界的路仿佛临时阻塞了。黑夜淤积成一片嘈杂。穿过这肮脏买卖交易区,灵魂基本上已经被盘剥得差不多了。这时,每个人都几乎可以飞起来,只剩下苍白的躯壳,这些没有灵魂的游荡物,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体会冥界的黑色透明空气。外面是宽大的坟墓,空气与星星支撑着墓穴的空间,那些暂时获得黑夜死亡练习权利的人们可以到这里来,这时人们便获得了品尝死亡味道的自由。其实,人们并没有来过这里。那只是黑夜与死亡复述自己的一种方式。人们与这个世界只是它的一些配料而已。从外面回来,我们便一头扎进死亡的临时坟墓,一直等到第二天被吵醒。睡梦里,我们错过了死亡计算成本的时间。忽略了死亡练习的关键环节,所以,永远无法知道死亡的秘诀。
诗人点燃那盏亮如白昼的灯,飞快地做着死亡练习;飞溅的星光与冥界的游荡物变成他的修辞,白昼来临时,稿纸将是处处白骨。诗人经常与黑夜和冥界相互扼住对方的喉咙,像一对热衷于死亡练习的人。
——原来,我们每天都在不停地做着死亡练习,死亡于我们这个世界并不陌生。死亡并非不速之客,而是与我们相濡以沫,它们藏在夏季黑夜密密的树叶覆盖之中。
三、孤独
小提琴在模仿现实、舞蹈、激情与热闹的生活。路旁耷拉着树叶覆盖着尘土的树木,飘飞的灰尘在人们的呼吸系统里寻找最佳落脚点。人们在绝望地模仿现实,被绝望所封锁的灵魂无法感知绝望本身,每天都要为自己准备活下去的理由。
像一个抄袭者一样,用不同的方式修改重复的姿势。一样的深情,同样的无聊,血液里面和水管里流出同样的液体……从小商贩,到每一个自命不凡者,每一个人都陷入孤独之中。这是一个阴冷的城堡,也许从十四五世纪便没有见到过阳光。而城堡上的鹰已经很久没有光顾村庄,像一段彻底被遗弃的时光。如果寻找不到理由,小提琴会继续模仿现实,这是最令人绝望的事实——然后,把这些喧嚣的声音还要压进一张闪亮的唱片,人们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抓住了时光——其实只不过是它的影子或者尸体。我们是一批围着尸体跳舞的人,如同那把乐此不疲的小提琴,自鸣得意的小提琴,愚蠢的小提琴……它竟然以为自己变成了现实本身——多么致命的一把柴草,它本应该被填进炉灶,本应被火焰所吞噬的,却成了风暴制造者——小提琴。在人类瘟疫流行的季节,没有人会注意到一把小提琴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在大森林遇到火灾时,却没有人理会尖叫与呼啸的消防车;这样的时代,呼救是危险的。旁边树木已经习惯了疲惫与麻木,它们仿佛在模仿一种死亡的姿势。
上午。一些穿白色大褂的医务人员。人们开始排起长队。下午4点钟,终于轮到我们。签字。再签一次。一次性简易针管内的液体注射进体内,人们试图在体内构筑一座坚固城堡。疫苗,人类试图避开死亡侵袭的死亡试验,人们排队鱼贯进入试验的毒气室。那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队伍没有尽头,直到消失在有毒空气的远方。幸运的是人类暂且无法为空气免疫。死亡混合着恐惧的液体再一次模仿,试验者每一次都更加接近死亡本质,不只闻到死亡的气息,而且在体内开花。所有的勇气加在一起无法抵御一次集体性恐慌。人类对那场大洪水至今记忆犹新。排队。该你了。下一个。最简单的死亡练习方式也最有效,几乎所有人很快便掌握了要领,轮到的那一刻会自动举起双手——这一把自己交出去的方式已经在练习中烂熟于心,动作要领准确无误,好聪明的人类啊!从死亡练习的最后一道流水程序中出来,紧张而苍白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笑着对那些尚未排队的人说:不疼,快去吧!记住:打完针24小时不要洗澡,不然胳膊会疼……一场鼠疫更像是一个玩笑——死亡练习有时需要借助一下外力,比如上帝或者魔鬼,整个村子开始现出一些活力,人们相互召唤着去接种疫苗。声音此起彼伏,像被污染海面的波涛。死亡游戏还要继续玩下去。
比如无力的人们。比如各种纸牌游戏。人们会用一上午或者一生的时光模仿死亡。众声喧哗中,死亡会给每个人上一道圣餐,比美酒还要甘甜的食物或饮料,人们不会关心来自天堂还是地狱,只需用硬币一般的生命消费,直到消耗尽最后一丝体力——我现在终于明白村里那些疯狂的巫婆为何瞪圆了双眼,或许她在最真切的死亡练习中看到了真相而又无法将真相传递给每一个人,而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传递一个觉醒者的信号:也许,她是这种死亡练习中唯一生还的人。
村里布满肮脏的尘土,像死亡一样等待人们将它们记住——不同的是我用不停地冲洗自己的方式做这种无法逃脱的死亡练习。每一片树叶及其间的缝隙都是它们的藏身之地,我们只有练习,像小提琴一样一丝不苟。我们唱歌,我们跳舞。
我们在做一种死亡游戏。我们多么快乐——我们,多么绝望:打针了吗?快去打针吧,今天还有最后一天。
四、绝望
屋里亮着灯。
听着外面猫叫的声音睡着了。它们在窗外的屋顶上经常发出一种人间悲剧似的凄惨叫声,其实是它们求欢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嚎叫,死亡般的声音却与极度的快感相关,让人想到这个********的世界。无论如何悲惨,人们似乎都不会忘记像猫一样猝死般的欢乐。是的,没有谁能剥夺人们欢乐与歌唱的权利。
邻居家的小男孩每天必须让闹铃响过20次以上才开始起床,简单洗漱吃饭之后,则开始一天漫长的游戏生涯。他能连续一周听同一首热烈似火的****歌曲,让人想到他蓬勃而压抑的生命力。
我十分佩服那对炎热夏季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跑将近千里的路途去参加同学聚会的年轻夫妇,是什么力量使他们能够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眼前的事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位移运动,盲目而混乱,是什么力量保持了这种无序的苍蝇乱舞的状态……卡夫卡说:人的一生来不及打马去一次邻村。
我一边嗫嚅着一边想着记下它们,但还是在一种绝望的悲哀中亮着灯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深夜,我已经没有坐起来的力量,只好伸手掐灭灯,回到更深的噩梦里去了,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再也与我无关。这多像一种死亡场景,在微弱的灯光中撒手人寰,仿佛再也无力抓住任何东西。我体味到那种生命结束时的无力感,就像这个世界的猝死般的疯狂一样,它很快也将消耗尽最后一丝体力。
这种绝望来自精神的极度虚弱,当发现把一切都剥离之后,你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属于自己的自私与贪婪,这种人性的惯性把我带到一种极度的失重与晕眩之中,这是一种剥除一切重负之后的无法承受的轻,它像一阵寒风一样掠过灵魂的幽谷,尽管如此短暂,像我们的人生,但我此时依然几乎无法承受,踉跄一下差点儿栽倒在地,仿佛一种真空中的状态一样。我猜测这大概与死亡的状态相似,死亡大约就是一种类似真空的灵魂黑暗,像一片阴云掠过灵魂幽谷的那种黑暗与寒冷,人生的场景一下暗淡下来,灵魂像一只被追逐的仓皇猎物。
卡拉丝唱过一首叫做《为艺术,为爱情》的歌剧片段,这个唱段唱尽了人生悲凉与疾苦,古希腊天然的悲剧嗓音竟然如此逼迫人生本质——原来人生就是需要这样长歌当哭的。最近在读一位34岁只留下薄薄一册能够改变整个世界的书便撒手而去的法国作家的书,一场大雨中的葬礼以只有一位朋友送终和神父在灵柩未到坟墓前的逃跑作结。多么纯粹的一场天地之哭泣,如果多一些人世的悲音便会影响他的灵魂的纯粹,他本来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而他的一生也几乎同样用一句话来形容:为人生,为艺术。他对于艺术的探索产生一种令人发指的力量,那是一种灵魂颤抖着将人类黑暗掀开一角的力量,因此获得了一种令整个人类不停为之颤抖的力量。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如何将自己的一生穷尽于眼前的一幅图画或者静物、古迹等,在这些事物深处,艺术开始露出潜藏已久的身影,他更像一个在古墓招魂的灵魂。薄薄一册里的每一片篇章都如此惜墨如金,甚至来不及开始就已经结束,更像他短暂的人生,然而字字珠玑,浓缩所有的生命与世界精华与奥秘,为人类打开一扇朝向艺术的天窗。但我更倾向于这一篇篇短暂的篇章都是他在做一种死亡练习的游戏,这样才使他在这个世界上不至于太过悲惨——正如译者所说:“如果他没有留下《夜之帕斯卡尔》,这辈子就算是白活了。”
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路易·贝尔特朗。这个用文字在世界上做死亡练习的人。他更像被我刚刚掐灭的灯,依然亮在睡梦中……这些天,我一直拿着那本薄薄的小书,做着类似一种死亡游戏的品尝。这是一种需要研磨很久的游戏,直到掌握了死亡的秘密;这是一个洞悉死亡秘密的人,因而离生命最近。
五、沉睡
似乎处于一个庞大的魇梦之中,每一个细节、动作与呼吸都像是在做着一种死亡练习。整个世界像一个在封闭黑暗器皿中寻找出口的昆虫,它的触须触摸着不可思议的内壁,有着不可预知的厚度与密度。这只虫子只好掉回头寻找另一个出口。黑夜在铺满庄稼的晦暗与幽暝中延展,如同魇梦的翅膀覆盖在沉睡者的胸口,沉重得如同石头或者一块冰,而且深不可测——溺水者无法爬出的深渊。
词语是黑夜里唯一的可依凭物,惟有顺着它才可以顺藤摸瓜爬出一个个漩涡与潜流——深渊里的唯一通道。我在魇梦中呼喊,即使梦醒后依然挣扎着双手,大汗淋漓的黑夜湿透它的每一根黑发。每一个深夜都要如此进入灵魂的探险,死亡幽谷的密林如此之深不见底,只有此时才知道自己如何贫乏无力,竟然没有一个词语可供用以脱险——而只有词语在黑暗中提供脱险的可能性。我徒手站在谷底。
世界向我露出凶相,狰狞如野兽。如同攀登一样艰难,那些不归我支配的动物在以自己的方式向我主动出击,我一次次被它们击倒,一次次被它们踏在脚下,而我持有的武器则是少得可怜的最苍白的几个词语。在它们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我无可选择地被击得粉碎,在词语的追逐中亡命天涯,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落荒而逃。穷途末路者的逃遁,无法躲避密集如寸的词语箭簇——只有在词语的穷途选择死亡——那些倒在路上的词语尸体像一个个勇士构成的反讽——我在它们的嘲笑中无可选择。
黑夜中,我回到童年的院子,在秋凉的风中,我看到刚刚死去的奶奶。黑夜撩起如纱的帐幔,像风吹起一片片庄稼,关上的门被倏然打开。夜风如此之凉,我惊恐地发出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黑夜。夜空如此高远,死亡的面孔俯视,白发如道道利箭,我已经没有任何藏身之处——连童年的院子也被黑夜占领了。我只有在每一个深夜捂着咚咚跳动的胸口,咀嚼逝去的每一个细节,像一个乞丐被夜晚的寒冷冻醒,忍受夜之虱的疯狂叮咬——它死死咬住黑夜的每一根神经。
沉睡——死亡练习让每个夜晚没有任何秘密,唯有梦魇和不眠的眼睛让黑夜变得起伏不定。在这样的熬煎中,即使我熟悉黑夜如自己的呼吸,也不敢贸然入睡,在没有哨兵的睡眠中难以逃脱词语的追逐,这没有疆域的庭院无法盛下一刻安宁,那些不速之客随时会以它们的方式到来,然后拘役它们的囚徒——无论怎样深的黑夜都会被它们无足轻重地拎起来,放在它们黑夜的结构之中。这些训练有序的队伍整齐而有力地穿过黑夜,从未因任何借口停止过它们的急行军——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构建世界的秩序,而随时押回那些逃跑者。
逃亡者一次次被它们在黑夜的梦魇拘押回来,在每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区域被抓获,从一场场梦里、一场场死亡练习里或一场场风雨里。再狡猾的狐狸都逃不脱猎人的眼睛,词语则是世界上目光最锐利的猎人。在它的庞大器皿中,我找不到任何可以逃跑的缺口。在每一个黑夜做着一种词语的死亡练习,然后等待被捕获或被击中,像从一场梦魇中醒来。死亡游戏在每一个黑夜如期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