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其实,那水车一点儿都不老。
它是一处旅游地最显眼的标志,旅游地原本是一个村子。两年前,这地方被房地产开发商发现并相中。于是在盖别墅和豪宅的同时,捎带着将这里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使之成了小型的周庄。
在双休日或节假日,城里人络绎不绝地驾车来到这里,吃喝玩乐,纵情欢娱。于是,这里有了算命的、画像的、兜售古玩的;也有了陪酒女、陪游女、卖唱女、按摩女,皆姿容娇好的农家少女。她们终日里耳濡目染,思想迅速地商业化着。
城里人成群结队地来到的时候,必会看到,在那水车旁有一老妪和一少女。老妪七十有几,少女才十六七岁,皆着清朝裳。老妪形容枯瘦憔悴;少女人面桃花、目如秋水,顾盼之际,道是无晴却有晴。老妪纺线,少女刺绣,成为水车的陪衬,景观中的风景。她们都是景区花钱雇了在那儿摆样给观光客们看的,收入微薄。幸而,若有观光客与她们照相,或可得些小费。老妪是村里的一位孤寡老人,在村里有一间半祖宅。村子受益于旅游业,有了些公款,每月亦给她50元。老妪是以感激旅游业,对自己能有那样一种营生,甚为满足,终日笑眯眯的。少女是从外地流落到这儿的。像寻蜜的蜂儿一样被这旅游业的兴旺发达吸引来的。她的家在哪里,家境如何,身世怎样,没人知道。曾有好奇的村人问过,少女讳莫如深,每每三缄其口,是以渐无问者。当地人对于外地人,免不了有点儿生。可像她这么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讨生活的方式并不危害任何当地人的利益,虽然明明是外省人,便借故欺她,却是不忍心的。不忍相欺归不忍相欺,但对于那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当地人内心还是有些犯嘀咕。会不会是个小女贼,待人们放松了警惕,待她摸清了各家的情况,抓住对她有利的机会,逐门逐户偷盗个遍,然后逃得无影无踪。据他们所知,省内别的景区发生过这样的事,祸害了当地人的也是个姑娘,只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只不过没有亲自偷盗,而是充当一个偷盗团伙的眼线。那么,她背后也有一个偷盗团伙吗?人们相互提醒着。随后,她的行动,便被置于许多双有责任感的眼睛的监视之下。但她一如既往地对人们有礼貌,还特别感激当地人收留她。难道因为她才十六七岁,还太单纯,看不出别人对她的警惕吗?这么小年龄的女孩儿走南闯北,会单纯才怪!那么,必是伪装的了。于是,在当地人看来,小女孩还很狡猾……
只有老妪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儿。
她们成为“同事”几天以后,老妪曾问过少女住在哪儿,少女说住在一家饭店的危房里,每天五元钱,晚上还得帮着干两个多小时的活。饭店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就是每月150元,也花去了我半个来月的工资,还得看主人两口子的眼色……”
少女说得泪汪汪的。
“闺女,住我家吧。我那儿就我一个人,我也喜欢有你这么个伴儿,不会给你受气。”
老妪说得很诚恳。
少女没想到老妪会那么说,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老妪又说:
“我一分钱不收你的。”
……
于是,少女作为老妪所希望的一个伴儿,住到了老妪家里。
于是,少女脸上笑容多了,喜欢和她一块儿照相的观光客也多了。最多时,每天能收到五十元。
老妪脸上的皱纹少了。熟悉她那张老面孔的人,发现她脸上几条最深的褶子变浅了,有要舒展开来的迹象了。她脑后的抓髻也好看了,不像以前那么歪歪扭扭的了。她的指甲不再长而不剪。指甲缝也不再黑黢黢的了。她那身“行头”,显然洗的勤了。她的好心情让她的小费也多起来了。
有好心人提醒她:“你让那小人精住你那儿去了?千万防着点儿,万一你那点钱被她偷了,临走连件寿衣都穿不上……”
老妪不爱听那样的话。
她说:“走?往哪儿走?人家孩子比我多的钱放哪儿都不避我,我那么点儿钱,防人家干吗?”
她爱听少女的话。
少女常对她说:“奶奶,尽量想高兴的事儿,那样您准能活一百多岁。”
经历了二十几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孤寡生活以后,忽然有了一个朝夕相处的小女伴儿,老妪返老还童了似的。有时,一老一少对面坐着,各点各的钱,还相互换零凑整的……
然而有天老妪忽然失明,接着咯血了。村里不得不派人把她送到县医院,一诊断是癌症,早扩散了。那么老的人了,也只有回家挨着。
村里的负责人就对少女说:“她都这样了,你搬走吧,爱住哪儿住哪儿去吧。”
少女哭着说:“我不搬走。奶奶对我好,我也要服侍服侍她……”
非亲非故,来历不明,还口口声声“奶奶,奶奶”叫得挺亲,就是不搬走,图什么呢?
村里的负责人想到了老妪的一间半祖屋。
这个小人精,不图房子,还图什么?
于是,在老妪精神状态稍好的某日,村里的负责人带着一男一女来到了老妪家里,他介绍那男的是县公证处的,女的是位律师。他开门见山地对老妪说,她应该在临死前做出决定,将一间半的祖屋留给村里。那屋子是可以改装成门面房的,稍加改装以后,或卖或租,钱数都很可观。
老妪说:“行啊!”
村里的负责人又说:“那你就在这张纸上按个手印吧!”
老妪不高兴了:“我觉得,我一时死不了。”
村里的负责人急了:“所以趁你还明白,才让你按手印嘛!”
老妪就不理他们三个男女,把身子一转,背朝他们了……
村里的负责人没主意了,找来另外几个有主意的人商议,他们都认为老妪完全有可能被那个外省的小妖精蛊惑了,把一间半祖屋“赠送”给那小妖精了……
口口相传,几个人所担心的事情,一夜之间,仿佛成了确凿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岂能让不相干的人占了便宜?
于是全村男女老少同仇敌忾起来。
没人愿意去照顾那糊涂的老妪了……
少女就连她那份儿工作也不能干了……
村里人们的心,暗中扭成了一股劲儿——你不是哭着闹着要服侍吗?你一个人好好服侍吧!服侍得再好也是枉费心机,企图占房子?法庭上见吧!
十几天后,老妪走了。
老妪攒下的钱不够发送自己,少女为她买了一件寿衣……
又没过了几天,那少女也消失了,没跟村里任何人告别,也没留下封信……
村里负责的人竟不知拿老妪那一间半祖屋怎么办才好了。景区内的门面房是在涨价,但他也不敢自作主张改造,装修了或租或售,因为他怕有一天少女突然出现,手里拿一份什么证明,使村里损失了改造费和装修费,甚至落个非法出售或出租的罪名……
那景区至今依然游人如织。
那水车至今还在日夜转动。
那一间半老屋子,至今还闲置着,越发破败了。再不改造和装修,不久就会倒塌……
(选自《读者》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