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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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流年

彭学明

屋檐

湘西的屋檐都是瓦做的。瓦做的屋檐都一溜溜地横在吊脚楼上,坐在一座座大山里,随山势起伏错落。瓦的前生是泥。泥在窑里一烧,就成了瓦。当瓦一块一块地爬上房梁盖在屋顶时,就成了屋脊和屋檐。屋脊像一根厚厚的梭子,瓦槽像百根长长的丝线,瓦,就被梭子和丝线俯一块、仰一块地串起来,织成一条条小沟和一个个屋檐,变成一行行诗歌和一句句民谣,整齐而好看。

一栋栋黑色的瓦房,像一架架黑色的钢琴,那一溜溜沿着屋脊走下来的瓦线,就是一排排黑色的琴键。阳光上了一层金色的釉。风雨镀了一道银色的漆。鸟和蝴蝶,还有蜻蜓,在上面一按,琴键就会跳跃起来,有音乐在舞。

整齐的屋檐下,是木板的墙壁,雕花的门窗,是铺着石板的阶沿和坪场。

湘西的屋檐和屋顶,是从来不长草的。长草的屋檐和屋顶,虽然有地老天荒的意味,却也常常是生命残败的象征。湘西的屋檐和屋顶,不仅会飘出袅袅炊烟,还会长出新鲜的生命。像梯子一样拾级而上的一群群房子,往往是我家的屋顶平着你家的坪场,她家的屋檐贴着他家的屋勘。不爱种花却爱种菜的人家,就会在自家的屋勘上或坪场边撒一些南瓜、豆角或西红柿的种子。春天的风一吹,那瓜果就疯一样地长了起来。一根根春天的藤,一片片春天的叶,一蓬蓬春天的气息,就顺着地势爬上屋檐屋顶,开满了迎春的菜花。西红柿和豆角的花像一枚枚细嫩而翠薄的胭脂扣。南瓜花则大朵大朵的,像一个个安在屋顶的喇叭。而整齐地吊在屋檐上的一朵朵南瓜花,更像一排排吊在屋檐下的风铃。风过之处,我们能够听到春天问候我们的铃声。

秋天来时,南瓜就会一个挨着一个睡在屋顶上,睡相很美,睡姿很乱,就像幼儿园里一群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孩子。不管太阳暖暖地照着,还是微风轻轻地吹着,不管大雨滂沱地下着,还是小雨轻轻地敲着,南瓜都在梦里,睡得很香。一根根长长的豆角,像一颗颗珠子串成的门帘,在屋檐下晃着,只等我们揭帘而进。火红的西红柿,早已为我们点亮了回家的路,一盏一盏,比灯还红,比灯还亮。

小时候,由于父亲早逝,我们姐弟几个,跟着娘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们常常走进一个个屋檐,在屋檐下遮风躲雨。都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年幼的我,是不懂得这些的。因为我们靠在一个个屋檐下歇气时,主人往往会搬来几张凳子请我们坐,如果我们饿了,好心的主人还会给我们弄点吃的,让我们吃饱了有劲了,继续上路。雨天,当我们一身湿透躲在屋檐下避雨时,主人会急忙打开大门,生起灶火。让我们把衣服烤干。入夜,只要我们敲开人家的门,主人都会出来,给我们打一个地铺,留我们住上一宿。若是冬天,主人还会给我们烧一堆旺火,让我们驱寒。儿时的屋檐,是我人生迂徙的一个个驿站。生命漂泊,屋檐无言,暂且的依靠,沉默的温暖。

油坊

油坊和碾坊,有时候是一对兄弟,挨得很近,住在一屋或者住在隔壁。有时候是远方的亲戚,隔得很远,翻几座大山,都看不见各自的身影。

母亲带着我们几姐弟颠沛流离时,我们总会在一条条小河边看到一个碾坊和油坊。碾坊的碾子,寂寞无声地转动乡村的一轮轮日月。油坊的打油声,却响亮地敲醒整个乡村的梦境。在我们一家住进油坊前,我对碾坊的熟悉,远比油坊明晰。碾坊每村都有,油坊却很少见。湘西的每一个村庄,碾坊是孩子们常去的地方。在靠水的河边或溪边,看大人碾米是件快乐的事。闸门一开,白花花的水流就急切地跑进水槽冲进水车。水车一转,与水车连为一体的碾子也被带动起来,在碾槽里,咕噜噜地转。金黄的稻谷,就被碾子碾掉谷壳,露出白生生的乳牙来,拖出一条白色的弧线。大人们跟在碾子后面,用一把扫帚扫着谷米,以便碾得均匀。更多的时候,是在碾子上系一把扫帚,让扫帚自己翻动谷米。大人不劳而获。孩子常常趁大人们不备,冲上碾盘,骑在连在碾子上的那根木梁,跟碾子一起转动和飞旋。当孩子与碾子一起转动和飞旋时,整个世界都为孩子飞起来了,笑声和欢呼声,回荡在一个碾坊。

而油坊,对湘西的孩子们是相对陌生的。它不像碾坊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和乐园里。它深居简出,所以不常见。它沉默寡言,所以很低调。它笨重高大,所以难跟孩子相处。要是我的一生没有过住油坊的经历,我也不会对油坊有什么特别的注意。

在湘西古丈县断龙乡的一个小山村里,我们一家与油坊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候,我们没地方住,善良的村民们就把村里的油坊让给了我们。那油坊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油坊!足有二十来栋木房子那么大!乡下人是不会说什么乖面话的,看到我们可怜的母子时,他们只是说:要是愿意,就住油坊,反正油坊空着也是空着,想好宽就好宽,只要不影响村里开会打油。

流浪了半辈子的母亲喜出望外,泪水涟涟地道谢。

油坊立在一个台地上。台地平平展展的。全是泥地。偌大的油坊,虽然空空荡荡,却也是瓦房。那是上世纪50年代留下的房子,立柱、房梁都很大。立柱一排有好几十根,几排过去,就差不多上百根。每根立柱又高又直,要两人合抱。上百根柱子一字排开,搭上横梁,盖上瓦,就成了油坊。虽然很大,却没装板壁,是空架子。我们砍来一些土墙树条子,做成围墙,隔开三间,一间做堂屋,两间做卧室,算是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了。

我不知道土墙树条子学名叫什么,一根根,很细,小的只有拇指粗,大的也不过两根拇指粗。微黄,泥土的颜色。夏天时,会开出细碎的、白色的花。花不香,秆和叶却很香。这么小的树木,只能做柴烧和围围墙。因如泥土的颜色,所以叫土墙树。在这土墙树围成的小屋里,奇异的树香,盈满了小屋。我常常一边嗅着树香,一边看一些小人书和小说,一看就入迷,一迷就把饭烧煳了。为此,我还挨过母亲打。家里这么穷,我还常常把白白的米饭烧成一鼎罐黑炭,母亲不打我才怪。母亲还抢过我的书,扔进火坑烧了几次。

因为我们一家住进了油坊。空荡的油坊就有了生气。每天都会有乡亲干完活后上我家坐坐、歇歇。聊一会儿天,抽一根烟,走了。孩子们一放学就往这里跑,白天就爬房梁和跳房子。晚上就捉迷藏。我们叫躲咕哩咕。为什么叫躲咕哩咕?是因为躲好后,要叫几声“咕哩咕”,告诉寻找的人,已经躲好了,可以找了。

我们住的西头,靠着一坝水田。油坊的全部行头都在那边。油榨、油楔和油锤。油榨是一根巨大的古树干做成的,很大,要五六人合抱。长有二十来米。横在地上,有如睡狮。油榨正中间凿空了,叫油槽。油楔有三四个,用铁皮包着,不长,楔头用铁皮包着。油锤也用铁皮包着,几十米长,用手臂粗的竹绳吊在屋梁上。锤头在地,锤尾在天。

秋天,洁白的山茶花开过以后,油茶就丰收了。满山的油茶摘进仓,挑出籽,放进一个很大的炕里,用火烤上十天半月,烤熟后,碾成粉末,用稻草包成圆圆的枯饼,压平,箍紧,塞进油槽。塞几个枯饼加一个楔子,再塞几个枯饼,再加一个楔子,叫下尖。

打油时,油匠们都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打着赤脚,野性的肌腱如铁打的砧板,刀枪难入。随着号子,油匠们先是扶住油锤边跑边退,把油锤高高举起。又边跑边进,把油锤低低放下。油锤和油楔子猛然一撞,沉闷、响亮而又旷远的声音,就从油坊里飘出来,飞得很高,跑得很远。楔子被油锤越撞越进到油槽里面,油枯被楔子越插越紧缩一团。油,就亮闪闪地被挤压出来,丝丝,线线,漉漉滴淌。浓浓的油香,立时弥漫,飘入肺腑。

打完油,油匠们炒菜时,把油当水一样地放,油当汤一样泡饭吃。缺米少油的年代,那是神仙一样让人羡慕的美味!

怕我们嘴馋,母亲会在油匠们吃饭时,带我们出去做点什么。而每次回来时,总会看到油匠师傅给我们母子留有一大罐子油,一大海碗菜。那时候不像这样遍地强盗,哪家出门都不用锁门,哪家睡觉都不用插闩,哪个在外都不用担心被偷。

油榨干后,枯饼变成了一个紫中带黑的茶枯。茶枯长相难看,却面色红润。茶枯极不起眼,却战斗力强。用茶枯洗衣,什么样的脏衣都洗得干干净净,且没有化学污染和工业毒素,还充满了茶香和油香。现代的衣服洗涤液,是没办法比的。

仓库

仓库,总跟田园、庄稼连在一起。仓库和田园、庄稼就像动物的肚子与五脏六腑。肚子是仓库,田园和庄稼是五脏六腑。一个粮仓的肚子,装尽天下的五脏六腑。那时候,每一个小生产队都有这样一个仓库,每一个仓库,就是这样的一个肚子。

在乡村,仓库永远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安详、孤寂,却沉稳、乐观。它一辈子都那么蹲着,听风吹来,看雨打来,望云飘来,当然,也任凭阳光泼来。风染一道,它老了点。雨染一道,它老了点。云染一道,它老了点。阳光染一道,它又老了点。这样,它就上了些年纪,有了些历史。它皮肤的颜色就黑了,身上的骨头就硬了,历经沧桑的老年斑也满仓奔走了。可仓库,就是神清气爽,硬硬朗朗的,顶天立地,从不服老。其实,仓库就是最大的一个农家院落:木板的墙壁,木质的立柱,石头的桑登,青瓦的屋顶。在每一个寨子的最显眼处,占每一个寨子最好的风水,成每一个寨子最好的风景。

秋天,一山山的庄稼背下山后,一垄垄的谷粮背进筐后,村里的仓库就是一个丰收的拼盘和风景了。五谷杂粮的五颜六色,都集合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比你好看,比我好看,比花姑娘好看,比小帅哥好看,比任何风景和相好都好看。不信,你看那些从田里刚刚上岸的人,看那些从地里刚刚收工的人,他们发自内心的笑,他们脸上像水从杯里扑出来一样的喜悦和满足,就知道那仓库的成色有多么好看。那是他们一年的心血、一年的回报啊!怎么不喜?晒谷场上,一大片金黄的稻谷晒着。稻谷金黄,阳光金黄,稻谷和阳光的金黄在晒谷场上耳鬓厮磨着,散发着迷魂的清香。四周一排排的房梁上,挂满了一提提的苞谷、一提提的高粱、一提提的小米、一提提的黄豆。白色的苞谷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红色的高粱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黄色的小米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黄中带灰的黄豆挂满一排,成一条直线。若不同颜色的彩带,像土家多彩的织锦,把本很普通的仓库,围成一个灿烂锦绣的画廊。

粮食进仓后,晒谷坪就剩下空旷而干净的青石板了。一块块一两米大小的青石板,早被岁月磨得光溜溜、亮晃晃的了。孩子们就会有事无事跑去,打闹,玩耍,游戏。那么大一个晒谷坪,有的是地方安放孩子们的童年。他们在晒谷坪上摔跤、踢毽,跳房子,刷陀螺,拣码子,躲咕哩咕,甚至沿着柱头,爬上仓库的楼阁里,一顿乱喊乱跳。我也跟所有的湘西孩子一样,就是在仓库的晒谷坪前疯大的、野大的。因为,除了大山,仓库是我们湘西孩子唯一的乐园。

没想到,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田土到户,家家都有小仓库了,集体的大仓库竟废弃了。也没想到,我年少的青春,会在仓库里度过好几个年月。

1978年的一个日子,因为农村分田到户,一直牵挂我们的舅舅找到母亲,要母亲迁居到舅舅家去,分田分土,以便不再颠沛流离。舅舅家,一个寨子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姓。一个寨子年长的男人,都是舅舅。年长的女人,都是舅娘。年轻的,就是表哥表妹。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愿看到他们的亲人一直在外漂泊。因此,我们很顺利地迁居到了舅舅家,也很顺利地分到了田土。舅舅是生产队多年的队长,跟所有隔房的舅舅商量后,生产队废弃的仓库成了我们母子的家。

舅舅家住湘西保靖县水银乡马湖村梁家寨。寨子只十多户人家。集中在一面山坡上。房前屋后的山坡上都是油茶树。山与山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山容沟,上高下低,一山容沟的田。

仓库变成我家后,就常常有人到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来。因为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园圃和油茶林。园圃就是菜地,莴笋、辣子、韭菜、大蒜、白菜、青菜,什么都有。寨上人来扯白菜萝卜、或摘酱果辣子时,都会边扯摘边跟我娘讲话,如果我娘有什么要做而做不了的,他们会出了园圃帮我娘做做,没什么做的,他们就会丢一把菜就走。娘就会拉着他们不让他们走,留他们吃饭,菜不好,心却诚实。亲热的样子,就像很多年没见面的亲戚。

那片油茶树不怎么茂密,但却一年四季都郁葱葱的,绿。油茶树开花时,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因为花一开,孩子们就有糖吃了。油茶花的花期,是所有树木里最长的,每年冬月开花,来年春天才落。因为花期长,又经过了冬天的霜打、春天的雨沐,油茶花的花蜜特别的甜。一山山白色的油茶花,像一山山栖息的白鹭或蝴蝶,于绿色中白茫茫一片。花心里,有一朵朵黄色的花蕊,一包包汪汪甘露淤积着,亮亮闪闪,甜得人晕!一放学,孩子们都会跑到我家屋后的这片油茶林来,攀下一枝枝花,收圆嘴唇,吸花蕊里的糖水。一路吸过去,个个嘴唇周围都是厚厚的一层花粉和结晶的花蜜,那花粉和结晶的花蜜都黄黄的,把孩子们糊成了一个个花野猫。

油茶花虽然很甜,母亲心里依然很苦。能够住进仓库,母亲当然高兴,她漂泊了大半辈子,终于可以让孩子安身立命,不再在风雨中流浪、飘摇,心里稍感安慰。但这毕竟是舅舅们施舍的。母亲想的是有一栋用自己双手竖起来的房子,那样才心安理得。仓库虽好,却非常小,只有一个大间。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生产队的仓库,大也大不到哪里。母亲和妹妹睡在仓库里面,我就睡在仓库楼上。仓库的门,也不好关。仓库门不像我们平时的门,就一扇。仓库门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关时,从最底下一块,一块一块地关上去。开时,从最上面一块,一块一块地开下来。很麻烦。来了客人,也没地方坐,只得在旁边搭起的一个小偏房里坐。于是,母亲就做梦都想着有一栋自己的大房子。

(选自《十月》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