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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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三哥的铅色人生

王兆胜

大千世界,人各不同,人生亦复如是。大凡说来,有四条主要的人生道路:一是一生风顺和美,如有神助;二是先甜后苦,少年“十五二十时”,人到中年开始走下坡路,晚景更为荒凉落寞;三是苦尽甘来,自小吃尽苦头,但“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之路越走越开阔光明;四是铅色的一生,如身陷泥淖,似泰山压顶,若心在暗夜,永无光亮可言。

三哥王兆财的人生属于第四种。他生于1955年,属羊,经历了******,************,“****”,加之身在农村,兄弟姐妹多达六人,他童年与少年的条件可想而知,初中没毕业就不得不下田干活,支持家用。16岁那年,他参加了人民公社兴修水库的劳动,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休息日,因玩耍雷管被炸掉左手和右眼,从此他的铅色人生似乎就已注定了。

那时,我村是有名的穷村,外面的女孩子不愿嫁进来,村里的女孩子都纷纷外嫁,所以,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特别多,这其中还包括不少俊美的小伙子。三哥早到了婚龄,但有谁愿嫁给一个残疾人?不得已,30多岁的三哥只得与本村一残疾姑娘结了婚。这姑娘小时候得过癫痫病,长得也不好看,个子又特别矮小,大概不过一米,这与1、73米的三哥有天壤之别!因为母亲早逝,家人都劝三哥不要跟这姑娘结婚,担心影响后代。三哥却寄望于未来,他说:“如果生个女儿像我,老了,就有的福享了。”姐姐问三哥:“如果孩子像他妈呢?”三哥长久没吭声,最后说:“真那样,我也认了!”这话像从地底下扔出的,沉闷而深重!

三哥的头胎是个男孩,果然一如其母,个子矮小,年年不见长高。更有甚者,这孩子远不如他的妈妈,不会说话,不知道吃饭,出去也不认得家门,他甚至不如小动物,因为一只小狗对主人还有依恋之情,而他却没有。满怀希望的三哥心中苦涩,他仿佛掉进一口深深的古井,井口窄小,井的边缘布满滑滑的青苔,而以往所能见到的几颗微弱的星星,此时也被漆黑的暗夜笼罩吞噬!关于这些,我从三哥那只抑郁的眼里可以看到,从三哥的沉默无言可以领略——本来木讷少语的三哥此时更是很少张口。我常看到他在兄弟和姐姐家的门槛上闷闷坐着,头低垂着,用那仅存的右手,借助左腿和残废的左臂,卷纸烟。烟卷成了,放在嘴唇上用唾沫润一下尖端,然后用牙咬下粗一端的余纸,吐掉。经过好一阵子摸索,三哥从衣兜里掏出火柴,仍然借助左腿和残废的手臂,很费力地抽出火柴,划火,点烟。于是,三哥很快被埋在烟雾里,先是一阵强烈的咳嗽,接着是更深重的沉默。有时在夜间,我只能看到从三哥那里有红光炽发,一闪一灭。

对于儿子,三哥并没有放弃希望,他曾与我商量:“老四(我在家中排行第四),我想带孩子去济南,你帮我找医生,看有没有的治?”那时,我一人在济南工作,尽管知道一切努力都不会有用,但还是答应了。这是三哥第一次出远门,一千多里的路程几经转折,因走得匆忙买不上座位,一路上他们父子站站坐坐!其辛苦屈辱可想而知!试想,两个残疾人——儿子更加不堪——在缺乏同情心的世人眼里将会怎样?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经医生诊断,三哥之子是先天性痴呆。听到这个消息,三哥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更加绝望了。晚上,在家里我劝慰三哥,他一声不响,一只残疾的胳膊搂着儿子,另一只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泪。自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三哥流泪,因为他将所有的人间苦都默默地咽下肚子,从不向人提起。后来,三哥的儿子不明所以,抡起胳膊打他爸爸。开始,三哥还用手挡挡;后来,索性任其自然,儿子的手一下一下打在三哥脸上,啪啪有声!此时,三哥再也忍不住了,他放声大哭,声如猿啼,泪如泉涌,情如翻江倒海。我知道,一向自尊、倔强、知趣的三哥,那天实在控制不住,他要将多年心里的委屈和苦水倒出来,因为没了母亲的残疾人,有谁会真正理解他的苦难、无助、辛酸和血泪?

我实在没办法使三哥解脱,一会儿跟他讲阿炳的故事,一会儿又说:“三哥,你别伤心,将来我挣了钱,一定帮你。你放心,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三哥饿着、冻着。再将来,我有了孩子,也让他照顾好你!三哥,你千万要想得开,你可知道,天底下还有比咱命苦的呢!”我知道这话说得心虚,自上大学以来,三哥经常将钱塞到我手里,那是一点一滴省吃俭用从指缝漏下来的,我知道上面渗着他的汗水和泪水。然而,我却没能为三哥做什么。至于以后吗,那又是猴年马月的事?

也可能我的安慰起了作用,也可能三哥将苦水倒出来心里松快了一点,这时,三哥握着我的手说:“老四,妈去世早,咱都是苦命人。我知道,遇到苦处难处,咬咬牙就过去了。别为我操心,我身边有兄弟和你姐,你一人在外,可要照顾好自己。”三哥还苦笑一下,描述着自己的前景:“现在孩子定局了,一块石头落了地,也不指望什么了。我打算回去买头牛,做辆木头大车,上山拉粪,回家拉庄稼,车屁股上再拴几只羊,过日子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自杀我是不会的,怎么都是一辈子。我没上多少学,读多少书,但人不能孬弱,这个理儿我懂。”

第二天,三哥说什么也要回家,我去车站送他,他拉着儿子的手坐在座位上,周围满是好奇和粗暴的眼光,我虽然愤怒但也无奈。而三哥却视若不见,如入无人之境。为表达对三哥的深情厚谊,我尽量买来各种吃的、喝的、用的,还恋恋不舍坐在他身边,我知道这也是在向人示意——让他们不要欺负残疾人。三哥用那块脏手帕不停地擦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假眼有阴翳,还是不想让我看到离别的泪水。当火车缓缓开动,我泪眼模糊,但仍能看到三哥不住地向我挥手,久久没有放下。

我姐姐在世时曾跟我讲:“三哥(姐姐比三哥小三岁)的命真苦,从井里打水、锄地、割麦子,甚至做针线活,都是靠一只手做的。到了麦子掉头,三哥急得团团转,眼睛都急红了。”我问姐姐:“那你和哥哥、弟弟怎么不帮他一把?”姐姐一脸无奈,叹气道:“老四啊,你在外面不知道,收麦子如救火,各家都忙不过来,谁顾得上三哥?再说了,三嫂不知好歹,帮三哥干活,让三哥来家吃饭,她不但不感激,还破口大骂呢!”我说:“实在不行,大家凑点钱给三哥,让他雇人帮忙也行。”姐姐说:“一则三哥俭省,舍不得雇人;二则麦收时节,村里哪有闲人?”所以,姐姐不顾一切,帮三哥麦收,除了累得筋疲力尽,耳里还塞满三嫂的骂声!三哥也实在无奈。姐姐还告诉我:“人家上山干活都赶个好点儿(即夏天早出早归,避开炽热的太阳),三哥则早出晚归,夏天不到中午一二点不回来,因为三哥的活总是干不完,一只手做事可慢哩。每当又渴又饿回到家里,三嫂和孩子在炕上睡觉,做的面条放在锅台上结在一块儿,也不盖一下,上面苍蝇嗡嗡乱飞。三哥吃的就是这个。谁心疼他?”说着,姐姐泪水涟涟。姐姐又说:“三哥后来又想要孩子,希望生个女儿。后来三嫂又怀上了,但大家死活不让三哥要。你想,再是个残疾怎么办?三哥最后没敢要。流产时发现又是男孩,三哥吓得头都大了。”我想,此后,三哥一定放弃了再要孩子的想法。

前几年,三哥的妻子不辞而别,跑了。这样,家中只有三哥与儿子一起度日,他又作父亲又当娘,苦不堪言。一天,姐姐告诉我:“三哥得了一种怪病,舌头不好使,腿肿得粗了一倍,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我回去看三哥,他搂着儿子躺在床上,眼中闪过一点光芒,很快又趋于暗淡。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放开。我给三哥钱,他说什么也不要,我坚持,三哥才收下。我让姐姐带三哥到青岛医学院找我的好友姜世安,后来姐姐告诉我:“三哥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无药可救!”又据侄子(大哥的长子)说:我三哥在数十里远的镇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去世的,临走时有近八十岁的老父陪伴。侄子还这样描述:“三叔死时穿戴齐整,像个大官儿,不痛苦,不伤心,只是眼睛一直睁着。还是爷爷给他合上的。”听到这话,我不知道三哥在挂念什么?是他的儿子,是他年迈的父亲,还是远在数千里外没有道别的四弟?还是他所爱的这个尘世所有的人与事?三哥生活的人世给他更多的是痛苦绝望;但我知道,他不愿离开,他非常留恋这个世界!

三哥死后,姐姐哭了月余,因身体不适,经检查确诊为胃癌,三哥去世不到一年,她也弃世。三哥去了,我未给他送行;姐姐去世,我也不在她身边。在姐姐饱受癌症折磨时,我两次回家陪她一周有余,其间,姐姐对我说:三哥去世时,拿出几千块钱给她女儿读书。说着说着,姐姐泣不成声。姐姐又说:“三哥从不求人,心里却老装着别人。”

三哥享年47岁,如今已去世三载,如果现在活着,正好50岁。我不知道他离世时是伤悲还是轻松?三哥的人生之路注定了没有光亮。活着,他必须不断地承受苦难;死了,则意味着解脱自由。三哥去世时没留下任何遗言,他是一口痰没上来离去的,也许他自己还希望能够活下去,因为这么多年,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三哥却从无厌世之念。

去年我从北京回到家乡,原本亲切可爱、触手可及的二哥、三哥和姐姐,转眼三年间都已长眠于地下,归于九泉。我都没有亲自为他们送别,所能见到的只有高出地面的坟堆,上面长满郁郁葱葱的野草。抓住这些高高的青草,仿佛握住哥哥姐姐的双手,一如我每次回家他们张开的双臂,其中满是爱意、担忧和希望。我能从一个农民之子,在母亲去世后,考上大学,读到博士,有点成绩,离不开哥哥姐姐的一饭一食和一元一角的帮助,离不开他们慈爱的目光、粗糙温暖的手掌。我虽然再也见不到、摸不到、听不到哥哥姐姐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美德和对我的好处,却永藏于我的心间!

母亲去世时,最不放心的是我、弟弟和三哥,因为我与弟弟年纪尚幼,三哥残疾,所以,妈妈让比我大三岁,只有16岁的姐姐照顾好我们仨。而今,我与弟弟都已长大成人,三哥和姐姐都已离世,到了妈妈的世界,母亲再也不必操心了吧?如今,三哥之子由老父看护,由我寄钱养育,大哥和五弟照看。三哥被埋在母亲身边,这样,他们母子相互照应,想来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三哥匆匆走过了卑微、苦难、屈辱而又短暂的一生,他很少求人,即使在弥留之际也没有将儿子托付给任何人,但我能感到三哥最大的心愿——他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傻儿子。我不信人死有灵,倘若有,我希望三哥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话:“三哥,假如你的儿子正常,我会努力将他培养成人,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而今,这一切都无从谈起了。但有一点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他,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三哥的一生如草木一春,很快由绿变黄,枯死;但在我心中,三哥每年都会长出新绿,为我报来春晖。如今三哥虽然不在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他的勤劳节俭、达观从容,他的自尊自爱、仁慈静默,还有他的无声之声、无为而为,将永留在我心灵的底片上。

(选自《都市美文》200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