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叫一声老乡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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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乡村记忆

(二题)

刘家科

骂街

自打村里有了广播喇叭,骂街的就逐渐少起来,再后来,几乎就没有会骂街的人了。用广播喇叭发布信息,调整心态,倒是比骂街效率高得多,也文明得多。可是也有人说,少了骂街这营生,村子里这幅风俗画便缺少一种特色和味道。要是把村子里的生活比作一首古老而原始的歌谣,那么骂街就是这首歌谣的伴奏。这种伴奏尽管有些野有些酸有些辣,但它恰像烧菜放佐料,能把生活中那种原汁原味给提出来。

最文明的骂街其实是一种语重心长的劝诫,一句一句掏心窝子的骂声,能唤醒被骂者的良知。王老五是村里种菜园子的能手,他靠着一身的精明和一双摇辘轳磨得层层老茧的大手,维持着五口之家三分薄地的生活。可就有爱占便宜、手不干净的人,趁一早一晚王老五不注意的时候,捎走人家几只北瓜,几个茄子,只想回家美美地吃两顿北瓜饭,炒两盘茄子菜解馋,没想到王老五要用这点瓜菜换粮食、打油盐酱醋,维持一家人生计。事情发生后,王老五一怒之下,站在街口的高台上,冲着他怀疑的对象大嗓门骂开了:

“你听清了啊,你这个混账东西!俺那北瓜正长个儿哩,俺那茄子还没有落花哩,你先给摘去吃了,你******不是糟蹋事儿吗?你不想一想,俺家就只有三分园子地,俺一家五口人的口粮靠的是用瓜菜去换啊,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亲,下有五岁的小孩子,俺容易吗?你他妈晚上躺到炕头上,抚摩着胸口想一想,你的良心在哪里?你对得起八十岁的老人吗?你对得起五岁的孩子吗……”

大概是偷东西的人真的被骂声唤醒了良知,产生了自责,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竟偷偷地将摘去的北瓜和茄子送到王老五家的园子地边上。王老五早晨下地,见到送回来的东西,双手抱在胸前,向路过地边的乡亲们一遍一遍重复着:

“人心都是肉长得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最野蛮的骂街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发泄,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话最能伤人骂什么,什么话骂出来最能出恶气骂什么,总之一句话,用最脏的语言,最损的语调,最高的声音,最长的时间,形成一种盲目的强烈的语言扫射,从而找回一种心理平衡。这样的人往往是吃了大亏,受了别人的暗算,又找不到报复的对象,这口气窝在肚子里肯定要生一场大病,大骂一场糊涂街算是把气放出来了,也算找回了一个面子,让人们知道咱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人,以后也好接着混日子。骂出来了,等于把气布袋放了气,心里轻松多了。

最惊险的骂街是“找对子”。目的是骂出对手来,对手一旦出来,就要对骂,由对骂进而对打,有时会酿成伤害事故。但有一点,在对手出来之前,一般已有相当多的观众,在动手之时,肯定有人出面调解,所以酿成事故的情况算是特殊。村长女人性情刚烈、天生聪明,可她斗不过自己的丈夫。村长风流倜傥,爱串老婆门子。村长女人时常跟踪,看他到底与谁家娘们相好。村长当过几年侦察兵,有特别的敏感,女人每次跟踪都被她觉察。村长女人心生一计并随即付诸行动:夜深人静之时,估摸村长已从麻将桌上转移到哪个女人家里,她便顺着村里的三条胡同,把五十多户人家的大门吊都虚搭上,等到四更天,她再挨门挨户查验,果然发现只有张寡妇家的门吊脱落了,这样试了三天,皆如此,她便认定村长的相好是张寡妇了。于是,她要与张寡妇叫个长短,争个输赢。

在一个农闲的傍晚,借村长外出之机,村长女人大骂出手,摆出个骂不出对子不罢休的架势。开头是混骂,只骂“那些爱偷汉子的贱女人”;紧接着是指桑骂槐,骂“那个死了丈夫,不守妇道,专爱招惹男人的臭****”;转而就指槐骂槐了,不骂李家的王家的孙家的寡妇,但骂张家的寡妇。而张寡妇紧闭大门,并不应战。村长女人见火力不够,就双手叉腰,从街口走到街心,直站到张寡妇的大门口大骂不休。

张寡妇见无可回避,只得出门应战。一时间形成激烈的对骂。

一会儿双方都双手叉腰,摆开“剪刀阵”,一会儿双方都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摆出那种“壶瓶骂”的架势。一边骂对方不要脸,偷人家汉子;一边骂对方没能耐,守不住汉子。到此时,已经在对骂中证实了村长与张寡妇的奸情。围观人越来越多,在众目睽睽之下,村长女人从腰里掏出剪刀,挥舞着直逼张寡妇。张寡妇也随手从腰里抽出剪刀,毫不示弱地迎过去,一时间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于是有人出面拉架,有人在一旁好言劝解,村长女人见目的达到了,找个台阶下来,一边骂着一边回家去。等到村长回到家来,见事情已在全村人面前完全败露,只得向女人认个错,保证以后不再拈花惹草。一场矛盾算是暂时解决了。

会骂街的人,一般都是精明人,每次骂街都有明确的目的,都讲个方式,掌握个火候,目的达到了,找个台阶就下来。而事情总有例外,就有那种骂街骂上瘾来收不了场的人。甚至有人三天不骂街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浑身不舒坦。于是总爱找个磋口骂一回。村里有个刘杨氏就属这类人。大街上有块大石头,她但凡骂街必会坐在那块石头上,一骂就是半天,这半天的骂辞都不带重样儿的。鸡毛蒜皮的值不得的小事都全成为她骂街的借口。有一伙挨过她骂的小青年嘀咕着要算计算计这个骂街迷。刘杨氏的园子里种着几畦胡萝卜,胡萝卜畦背上长着水灵灵的大白萝卜。小青年们趁傍晚的功夫把她那大白萝卜拔掉十几个,随后又原样插回去。好险呐,他们刚离开萝卜地,刘杨氏就来到园子里。她怀疑这些坏小子会祸害她的园子,可是仔细看了一遍,并没发现异常。第二天晌午,她再到菜园子时,发现十几个大白萝卜都蔫了。

刘杨氏搬个梯子上了房顶:“你们这些大姑娘养的、野地里生的私孩子,你们发孬发到你姑奶奶头上来了!俺那水灵灵的大萝卜,碍着你什么地方疼啦?你一棵一棵地给俺拔了!还有这么孬的吗?你祸害俺东西又戏弄俺人,拔了俺的萝卜又给俺按上!俺×你娘啊,你给俺拔下来俺不知道,你又给俺插上俺也不知道,等到打蔫了俺才知道……”这伙小子们躲在一个背旮旯里听热闹,料到她会骂出这种辞来,此刻,有一人手捏着鼻子,递过去一句:“你真是个傻×”。这一下刘杨氏激醒了。自知上了人家的圈套。于是更加恼羞成怒,她马上调整了思路,几乎是点着那几个小子的名子骂起来。那个泼劲,邪劲,狠劲,是多少年少见的。几个小子不敢再惹她,只得暂时吃个亏,以后再伺机报复。

但在村里安装广播喇叭的第二年,刘杨氏寿终正寝。以刘杨氏的死为标志,村子里的骂街史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吹牛

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不会吹牛,而庄稼人一旦得见世面,吹牛的本事便与之俱来。吹牛成了小码头村里人特殊的精神消费。因为这种消费是自给自足的,所以生产的目的和消费的方式便多种多样,独具个性,千奇百怪。有的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有的却是为了博得众人一乐;有的是一种复杂情绪的释放,有的是一种非分之想的放纵;有的是为了有目的宣传和炫耀,有的是为了骗人或唬人;有的是为了实现心灵的自我补偿,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以虚拟的形式得到;有人是为了实现精神的自我刺激,打消自卑心理鼓起生活的勇气……

当吹牛处于原始状态自然生成自由生长时,是村里人精神生活水乳交融的组成部分,虚也罢,假也罢,俗也罢,劣也罢,但大概是于己无害,于人无碍。不管怎么吹,这种行为总有几分可爱和别样的妩媚。但是,当那些有心人要运用吹牛达到超出精神消费的其他目的时,吹牛就变得福祸参半了。

一年秋天,康熙皇帝乘船沿大运河到京南一带农村私访。私访的目的是体察民情,了解农耕现状。这一天康熙扮作商人带两名“管账先生”在小码头下船之后,就察看了堤内堤外的庄稼,逢人便询问耕作收成的情况。当时村里的族长闻讯便带了两个人去接待几位造访的客商,攀谈中康熙皇帝点拨他讲讲当地农耕的天时地利和发展潜力,族长察觉来者不凡,便施展了吹牛的本领:

“俺小码头村人均一亩地,河滩地就占三分,论地亩俺是邻村的一半,论收成俺是他们的一倍。你看俺这河滩地里的苞米,小垅内间种绿豆,大垅内间种红薯,一亩地里,苞米收两担,绿豆收两担,红薯收五十担,俺这一亩顶他们三亩;苞米随船南下,价钱比当地高一倍;绿豆做粉条,粉渣养肥猪,收入又增加一倍;红薯藏在地窖里,来年春天到城里卖,一斤又顶五斤的价钱,这样算下来一亩能顶六七亩的收入。你再看俺堤外的菜园子,开春用草墙挡北风,用草衫遮寒流,韭菜菠菜茴香小葱比别村早下半个月,夏天黄瓜西葫芦芹菜番茄比别村下得早长得好收得多,秋天冬瓜北瓜茄子萝卜大白菜比哪个村的都抢眼,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在别处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在俺村里真是能兑现。俺们村的菜顺着大运河,进京下卫,城里青菜行家家都抢小码头的鲜菜……”

康熙皇帝听这一番话觉着眼前一阵豁亮,它虽然明白这番话大大地言过其实,但也禁不住赞叹称奇,心里话,天下百姓都能像小码头一样,何愁国富民强!于是顺口说了句:“真该鼓励啊,如若三年能兑现,你们村子可二十年不纳皇粮国税”。

康熙皇帝离开村子后,族长被自己吹的那一套激动了,好啊,按我说的路子开发粮田和菜园,整个村不真得要发起来吗?于是召集各家各户传达他的命令,按照统一要求搞间种,按照早种早熟的办法发展菜园,按照增产又增收的目标发展储藏和运销,谁家也不得违抗。果然,三年之后,村子的粮田和菜地实现了他的理想。也巧,这一年康熙帝又南下私访,还记着小码头这档子事情,顺路下船,又与族长攀谈起来,临走,故意丢下一把折扇,并说三年前许下的诺言可以兑现。族长仔细辨认,果真是一把当今皇帝的御扇。此事很快传到县衙、州衙、府衙,小码头就成了皇帝特别开恩的免税村。

时代推演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浪潮风起云涌的那年秋季,正准备播种小麦。乡里召开誓师大会,各村准备在大会上作发言。上年的誓师大会上,小码头村最先发言,本来使出了吹牛的本事,无奈后来者居上,每位后来发言的人都在前一个发言的基础上又加一码,故一个比一个吹得大。大会结束时,最后发言的得了红旗,最先发言的被插了白旗。白旗旗杆是用高粱秸秆做的,插到衣领子里,鲜红的血都渗到白粗布褂子外边来。今年村长吸取去年血的教训,在全村选最能吹牛的人上台去发言。

第一个发言的讲:我们村今年小麦地深耕三尺,每亩施肥50车,用种100斤,一斤种子换百斤麦子,亩产万斤小麦是没问题的。明年麦收请到我们村里来参观,抱来个娃娃到麦浪上打滚儿,保险露不下去……

第二个发言的讲:我们村今年小麦地深耕六尺,每亩施肥100车,用种200斤,一斤种子换百斤小麦,亩产两万斤是没问题的。明年麦收到我们村来参观吧,领一群娃娃到麦浪上来跑步,保险一个也落不下去……

第三个发言的讲:我们村今年小麦地深耕九尺,每亩施肥200车,用种300斤,一斤种子换百斤小麦,亩产三万斤没问题。明年麦收请到俺们村来参观,参观团的人都到麦浪上去跑步,保证比马路上还瓷实……

这个村虽然选了最能吹牛的发言人,但仍然被安排在第一名发言,终于又被插了白旗。

然而在今天,这个村的吹牛经过时代精神的改造,彻底地脱胎换骨了。在这一带,这个村的蔬菜第一个上了市里的电视台,那广告词比村民的吹牛要高明得多,加上漂亮的画面,真有一股子煽动力。说也怪,电视台上天天播放,还真是管用,这个村成了远近闻名的蔬菜产地,建起了市场,创出了名牌,后来又上了省电视台,又上了国家电视台。于是这蔬菜基地,这专业市场,这名牌产品在全国出了名,发展势头不可估量。

从此,吹牛便真正产生了分支。一支仍旧是村民生活中的一个插曲,一种自娱自乐,自给自足;一支则是用于开拓市场,发展经营,致富村民,推动社会进步。

(选自《乡村记忆》2006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