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英
耍活是陕西关中的方言。关中是我的家乡,家乡人把一切玩耍的活动都用这两个字表达了,就像城里人把一切游乐活动统称为娱乐一样。
我童年时,差不多四十多年前吧,我和小伙伴们的耍活大都是从玩土耍泥开始的。家乡土好,是标准的壤土,我们把土堆成堆,用两只脚挡住两侧,然后用手捶击散土,散土很快就成形了,挪开脚,土的新形象就稳稳地立在那里。玩土手艺的高低主要取决于将土堆积成的形状,若院墙、若井口、若门廊,甚至若狗若马若猪等等。玩泥巴的年龄一般在上小学以后,这种玩法类似于如今的泥塑,孩子们大都是把眼前的东西复制过来,比如庄稼、动物、建筑、农具,当然还有人物。遇到假期的下雨天,许多小孩子在一起,常常会分工合作,用泥巴盘捏出一个故事来。
但是这些耍活是不能在冬天玩的,冬天自有冬天的乐趣,那就是牵狗撵野兔子,特别是在大雪初霁的日子,野兔子的脚印会清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顺着脚印,野兔子就不可能逃脱。有时候茫茫雪野没有野兔子脚印,但我们也能从一望无际的雪地里看出野兔子躲藏的地方,然后悄悄地接近野兔子的隐藏点。等到放开狗的时候,隐藏的野兔子已经是囊中之物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回是我们的狗把野兔子追到了悬崖脚下,野兔子无路可逃了,猛然跳起来,竟然跳了一丈多高,等到它落下来的时候,一群狗的嘴巴就接住了它,我们还没看清楚,它就成为一块块碎肉被狗们分别噙在嘴里。一群大呼小叫的孩子看到这一惨状,突然间都失了声,许多孩子的嘴巴呆呆地张在那里。
再长几岁,就会学着大人丢方。丢方是方言,其实就是用手指头在地上画出横七道、竖七道的方形棋盘,两人或执土蛋儿,或执柴草棒儿,类似于下围棋那样下起来。这种玩耍方法会记一辈子,我在武汉大学上学时,同学中有关中人,我们还在武大美丽的校园里丢过一回方。
我十九岁离开村庄的时候,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还不知道我们村里谁会下象棋。因为我从来没见有人下过。到90年代初期,我应邀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写剧本,其间和西影厂编剧竹子去了一趟我的家乡,才知道村里已经下象棋成风了,而下得最好的,就是我的父亲。竹子就和我父亲在我家的院子门前摆开象棋盘下起来,竹子下棋的水平在西影厂也就一般,但和我父亲在一个小时内下了三盘,我父亲都输了。父亲深有感触地说,看来,下棋也有大学问!
有一句流传至全国的顺口溜:“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吃一碗面条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我们老家人确实爱吼秦腔,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打麦碾场的时候,大人们在大太阳底下,戴着草帽,牵着拉碌碡的牲口缰绳,一边扬着鞭子一边唱秦腔,往往是此伏彼起,有男的唱,也有女的唱,更有几人合唱的。那耀眼的阳光、流淌的汗水和高亢的秦腔合在一起,形成了麦场上令人难忘的情景。
我们村里唱秦腔唱得最好的是一个瞎子,他还会弹三弦,他一张口唱,其他人就立即闭了嘴。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提着三弦走村串巷,用乐器和嗓音挣钱挣物养家糊口。我们知道他方游回来的消息几乎都源于他喊他儿子犬的吃饭声,他站在自家院子里,大叫一声“犬——”,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他家开饭了。
改革开放后不久,村里通了电,有了脱粒机,打麦的场景从此消失了,也就没了秦腔,自然成了麦收时节乡村人很大的遗憾。
但是社会毕竟往前走着,新的耍活不断出现,比如有了电影,逢年过节,或者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就会请一场电影来,让一个村庄的人看。前几年我回家乡,父亲告诉我,如今看电影也很少了,因为每家都有电视机,在家里都把电影看了,还跑到外面弄啥?!
我知道父亲爱吼几声秦腔,有时也哼哼眉户,就问父亲这几年有吼戏的场合没有,父亲笑笑说,过去大家在一块儿做活,说唱就唱起来了,有个互相比的心,如今单个做活办事,唱不起来。想想又说,有一次你弟开着拖拉机拉着我去赶集,路上高兴了,忍不住吼了两句秦腔,但吼了两句也就停了,一个人唱,寡气,没意思。
去年9月,和我一起上初中的一个同学来到郑州,他的儿子考上了郑州这边的大学,他送儿子上学,顺便来看看我。“你把书念成了,我没念成,我得让我儿子念成。”他这样说,话语中渗透着自豪和满足。我发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胡子也没有刮,看上去很苍老,就问他家的经济情况,因为目前在我去过的一些农村,最穷的是两种家庭,一种是家里有大病号,另一种是有孩子上大学。
他低头一笑说紧是紧一些,但也不至于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受穷,他说他家承包的土地全都栽了苹果树,每年家里能卖两万多块钱,而且不用交农业税了,供一个大学生没问题。这就让我放心了,中午请他喝酒。他酒量小,两杯酒下肚,脸就红了,指着他的脸问我:“你看我像不像杜甫?”我一愣,心里想,你咋能像杜甫?嘴里说:“你比他胖。”他却说:“重要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说着立起来,做了个捋胡子的姿势,并戏曲亮相一般地定住格:“这下你看像不?”我看着更不像,就笑起来。这一笑,他也笑了,坐下来说:“自古到今,咱那儿的人有了钱就置地盖房子娶媳妇。眼下呢,这些都不在话下了,村里一伙人就想在今冬把钱凑到一块儿,排个新秦腔,剧名叫《杜甫》。我就在争这个角儿呢!我把台词全部背过了,唱腔不但背过,而且琢磨着唱了不下五十遍,应该说每一个唱腔都能达到西安来的导演的要求。我给你唱一段吧?”我连忙摆手,心里想这儿是饭店,不是乡村,能说唱就唱?嘴上却说:“你一准能唱好,你从小就嗓子好,凡是耍活你都比我强,来,来,碰杯。”
前几天郑州下大雨,他冒着雨来到我的办公室,我几乎没认出来,因为他的胡子垂到了胸口。他说这是为戏留的胡子,因为去年冬天他们的《杜甫》演得很成功,他现在一有时间,就琢磨《杜甫》的事,他是跟儿子一起来的,儿子去学校了,他来跟我商量《杜甫》。
“不是很成功吗?”我问。
“成功归成功。”他捋捋胡子说,“导演还是不满意,说我演的唱的都成,就是气质不成。我就是来请教你,咋个把气质弄成?”
我看着他,心想诗圣的气质是一般人能修炼出来的?但我不能给他泼冷水,毕竟,当普通农民都开始琢磨怎么弄成杜甫的气质时,他们的耍活就要活了。
我把茶端到他面前:“不就是个耍活嘛,放开弄!”
(选自《人民日报》2006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