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丁香林里的秘密
28405400000010

第10章 紧急会议

“帮主,老头子又犯病了,咳得很重。”当我正在为完不成作业而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跟老头子撒谎时,铁蛋和黑丫及时向我报告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老头子这一病,得停课三天五天。耶!这回不用背拗口的唐诗,不用做令人头晕的四则混合运算啦!我把书包往柴跺上一甩,像扔炸弹一样用力,然后撒开脚丫子围着我家门前那棵老柳树噔噔噔跑了三圈。

我家门前那棵老柳树,长在这里有多少年,谁也不知道。树下有四个石凳和一个石桌,由于年头太久风吹日晒,凳面已经蚀化得不成样子,就像一个小姑娘光滑的脸蛋儿长了黑斑一样丑陋,但是我们不嫌弃,这里是我们“三人帮”的快乐天堂,也是我们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听来有些玄乎,小屁孩召开啥会议呀?嘿嘿,告诉你吧,你要为我保守秘密哦:晚上七点准时到老王家瓜地会合,从西边数第三根垄有两个毛瓜熟透了;铁蛋爷爷家房檐下有一窝麻雀,坚决捅下来,烧了吃,香得让你忘掉姥姥家姓什么;趁老头子上茅房的工夫溜进他家厨房,往锅里扔把沙子就跑。你要问这些馊主意是谁出的,当然是我这个足智多谋的“帮主”出的啦。

“帮主,老头子犯病不能上课,咱们去江边捞鱼吧。”铁蛋从树下捡起一片柳叶衔在唇间,这样就巧妙地遮住他的大豁牙子。

“帮主,捞鱼有啥意思呀,还是上山采酸浆吧,一嚼酸溜溜的,老好吃了。”胖胖的黑丫就认吃,望梅止渴似的吧嗒嘴,口水都流出来了。

“到底听谁的?”我背起手,沉着脸,学老头子的样子,威严地围着柳树转起圈来。

说心里话,我愿意和铁蛋一起去江边捞鱼,然后借机下河洗澡,那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而上山采酸浆,让我心存胆怯,因为开春时节山上的蛇都苏醒了,我最怕蛇。但是身为帮主,不能表现出胆怯,如果被手下看透的话,那多没面子啊。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沉默是金”嘛。我机智地选择了沉默。铁蛋和黑丫琢磨不透我的想法,就决定扔钢镚定乾坤,正面去江边捞鱼,反面去山上采酸浆。结果是黑丫输了,她气得身子一扭搭,哭哭啼啼地跑回家。

嘿!不去正合我和铁蛋心意,有女生在场,不能脱光衣服洗澡,多扫兴。

我让铁蛋等我,就偷偷返回屋里取捞鱼工具——漏网和塑料桶。屋子里热气蒸腾,妈妈正在煮饺子。

“胖墩,听说你们柳老师病了,我特意包盘酸菜馅饺子,麻溜送去。”

妈妈的吩咐不敢违抗,出了大门,我命令铁蛋把饺子给老头子送去!铁蛋一听,撒腿就跑,离我远远的,仿佛我是只吃人的老虎。

我说:“你跑什么,又不是让你上战场冲锋陷阵。”

铁蛋哭叽赖尿地说:“我怕老头子那双鹰眼。”

“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他能吃了你不成?”我声音响亮地为他打气。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怕,别看老头子长得又瘦又小,身体糟糕得像一根掉渣的烂木头,却有一双山鹰般锐利、敏捷的眼睛。只要他看你一眼,但凡你心里有鬼,保管会现出原形。记得上学期期中考试,一道四则混合运算难住了我,为了保住第一名宝座,我大胆抄袭同桌黑丫的试卷。等成绩出来后,还未从第一名的兴奋中醒过来,老头子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重新做一遍那道四则混合运算。我拿着笔装模作样在演算纸上划拉半天,心里直纳闷:考试时老头子佝着细腰,像只疲倦的驼鸟似的,背着手望着窗外风景,不应该看到我作弊呀。难道他后脑勺长了眼睛不成?或是黑丫告密了?思来想去,觉得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若是老头子后脑勺长眼睛,那不成妖精了吗;黑丫是我的死党,老头子让她背唐诗时,得靠我在下面小声提醒她才能蒙混过关,黑丫不能告密。

办公室里,老头子不说话,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背着手在我身边晃来晃去。我咬咬牙,下定决心顽抗到底!要是承认了,被我那个体重达200斤的老爸知道,还不得把我的屁股打成八瓣啊。我忍不住偷偷地瞄老头子一眼,这一瞄不要紧,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正看着我呐!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人的心灵,让心里有鬼的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于是我败下阵来,乖乖地写了一篇深刻的检讨。老头子就是厉害,没费一枪一弹,只一个眼神,就将我打败。那次考试作弊的后果是老头子罚我做了10道四则混合运算。我积极努力完成,前提是他不能把考试作弊这事告诉我爸,他豪爽地答应了,而且让我继续稳坐第一名宝座。不过,他说下次此类事情若再发生,他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爸,老账新账一起算。嘿嘿!老头子蛮够意思,我还能说什么,只有努力学习啦。

老头子是个有故事的人。爸爸曾是他的学生。爸爸说老头子真名叫柳成强,个子不到一米七,瘦瘦的,皮肤却极白皙(当然是说他年轻的时候,现在的皮肤赶上一张糙树皮了),一说话还有些结巴。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从上海来到黑龙江,当了一名光荣的知青。刚来那会儿,他连锄头是何物都不知道,谷子和稗草也分不清,被村里人笑掉大牙。劳动一天下来,白脸晒成紫红色,还差点中暑。后来村里人可怜他,让他到学校教学,可又面临一个实际困难,那就是柳老师说话结巴。结巴会像病毒一样传染,孩子没教怎么地,倒教出一群结巴来,那就得不偿失了。柳老师听说大声朗读课文可以治愈结巴,他就天天晚上去河边,借着月光高声朗读唐诗宋词,有时候还来一段绕口令。工夫不负有心人,半年过后,他当上了一名代课老师,能流畅讲课了,传授学生知识。但是好景不长,两年后柳老师和那些知青一起返城了。他走的那年,村里唯一的女老师嫁到外村,学校没了老师,爸爸他们这群淘小子无法上学,成天在村里打架斗殴,惹事生非。有位平素与柳老师关系不错的家长就写信给他,委婉地请他回村教学。当时那位家长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因为知青返城机会难得,谁还会留在农村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呢。然而,让大家想不到的是柳老师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回来之后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扔到床上直接到学校讲课。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回来,上海多好啊,路宽,楼高,姑娘也漂亮。柳老师不屑地说:“上海确实比村里强百倍,但那不是我待的地方,满耳朵是汽车的喇叭声,实在受不了。孩子们背课文的声音多好听啊,嫩嫩的,甜甜的,脆脆的,听着是一种享受。”

别看柳老师不善言辞,讲起课来却滔滔不绝,教学也有一套,几年下来,教学质量突飞猛进——有个学生还考上了重点大学,这可是村里开天辟地头一回大喜事啊。柳老师在村里一教就是三十五年,青丝变成白发,人也愈来愈瘦。等到教我们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子,个子更矮小了,腰也驼了,唯独眼睛依然像鹰一样锐利,敏捷,所以同学们给他起个“老头子”的绰号。

我端着饭盒不情愿地向老头子家走去。老头子家位于村西头,房子歪斜得厉害,一个手指头好像就能推倒。老头子是代课老师,一年到头工资少得可怜,村里张罗过给他盖座新房,可是被他拒绝了。他说给黑丫家盖吧,她爹妈都是残疾,家里困难,我一个老光棍子有个窝就行。真是怪事,村里的鸡啊鸭啊出来进去都有个伴,老头子为啥不找个伴呢?我看他常对一张黑白相片发呆,像丢了魂似的。相片已经泛黄,用黑相框裱装,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大眼睛姑娘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曾好奇地问过老头子这人是谁,他那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就笑成温柔的月牙,他说小孩子别瞎打听,告诉你也不知道。哼,老头子欺负我人小不懂事。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大眼睛姑娘一定是他相好的,如果猜得没错,她已经离开人世。因为我看见铁蛋爷爷就把他去逝的奶奶的黑相框摆在厅堂里,天天傻呆呆地看着,像丢了魂似的。

走进黑屋子,咳嗽声山呼海啸般涌过来。老头子躺在炕上,身子因剧烈咳嗽团在一起。我蹑手蹑脚地把饭盒放在厨房,打算悄悄溜掉,如果他知道我来,一定又要考我四则混合运算,捞鱼的事就泡汤了。老头子耳朵真灵,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喊:“小兔崽子,赶紧进屋,往哪跑!”这声用力的喊,刺激他又吭吭地咳起来,咳声浊而重,似乎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我勾着头,愧疚地站在他床前,恭候他的教训。

“来,坐下,老师有话要说。”他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跟我说话,让我受宠若惊。

“老师对不起你们,身体总是出状况,一会儿你去把这几名同学们叫来。”说着他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快要期中考试了,我给你们讲讲作文。”老头子说完这番话,就用手压住胸脯,长喘一口气,好像很累。我知道,老头子无私奉献,默默无闻的精神确实让人肃然起敬,他把全部精力用在我们身上,哪怕染病在身。可是提及写作文,我实在打怵,嘴上答应了老头子,一出院门就把这事忘在脑后,和铁蛋直奔江边跑去。

那天,不但捞鱼成果显著,而且痛痛快快洗了澡,等到日薄西山,才想起老头子交待的事。人家好心好意要给同学们讲作文,我却一跑了之,太不够意思了。于是,“三人帮”在柳树下召开了临时会议,商量如何撒谎,如何向老头子自圆其说。老头子鬼着呢,撒谎理由得编得天衣无缝才行,终于合计出一个自认为禁得起老头子一百次推敲的理由,我们才磨磨蹭蹭地向他家走去。刚到门口,就见屋内人影攒动:

“柳老师,你这病不能再拖了,赶紧进城看看去吧。”

“柳老师,孩子耽误几天不要紧,等你病好了,再教也不迟啊。”

“柳老师,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把孩子锁起来不让他去上学。”

……

听着时起时伏的声音,估计屋里起码有五个人,他们意见惊人地统一,极力劝说柳老师进城看病。柳老师这次得病很严重吗?我趴门缝往屋里窥视,只见柳老师面色苍白,喘息虚弱,声音却异常坚决:“不,马上要期中考试了,等孩子考完试以后我再进城看病!”面对他的顽固坚持,大家都沉默了。铁蛋妈背过身子,抹起了眼泪;黑丫爸气得脸红脖子粗,拿拐杖直敲地面;反应最激烈的是我爸,他干脆说:“明天我把胖墩送城里他姐家,不在村里念书了,省得柳老师担心。”受爸爸的启示,铁蛋妈也跟着撒谎:“明天铁蛋奶奶过六十大寿,家里请客,铁蛋不能来上学了。”唉,铁蛋妈真笨,撒谎都不会,铁蛋奶奶三年前就去阎王爷那报到了。柳老师摆摆手,艰难地说:“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咳、咳……这一去我怕回不来……咳、咳……坚持到期中考试之后,镇里会安排人来接替我的位置……”

柳老师到底得了什么病?我问爸爸,爸爸吞吞吐吐地说不是什么大病,到城里治疗一个疗程就好了;铁蛋去问她妈,开始她妈也是吞吞吐吐,后来禁不住铁蛋软磨硬泡,就说了实话:“柳老师得了肺癌。”肺癌?!不就是铁蛋奶奶得的那种病吗?铁蛋奶奶从生病到死去,还不到半年,这么说柳老师也要……柳树下,我们三人帮召开了紧急会议。

“呜呜呜”没等我开口,铁蛋先咧开大嘴哭起来,也顾不得用柳叶遮他的豁牙子了。

黑丫见铁蛋哭,也跟着凑热闹嘤嘤地哭泣。

“哭,就知道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呀?”我大声呵斥他俩,“得想个好办法说服老头子去医院看病。”

他俩抹着眼泪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则围着树转起圈来,像头拉磨的毛驴。

“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不能上学的理由,这样老头子才能放心去看病。”我冷静地分析,遇事不慌这才像帮主的样子嘛。

“离家出走,老头子找不到我们自然会去医院看病。”黑丫说。

“嗯,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早就想离家出走了,省得我妈总让我写作业。”铁蛋说。

“哼,猪头!真要是离家出走,老头子还不急得吐血啊。”我不客气地损他俩一通。

“那怎么办呀?”铁蛋和黑丫异口同声地问我。

面对手下期待的目光,岂能让他们失望,我趴在他俩耳边说出我的妙计,铁蛋和黑丫犹豫半天才勉强点头答应。

第二天,柳老师支撑着来到学校准备上课,班里却缺了三名学生,不用问,就缺我们三人帮。“越到考试紧要时刻,越是添乱,这三个小兔崽子!”柳老师嘴上骂着,心里却焦急起来,就让其他同学先上自习,自己则去家访。刚出校门口,就遇上三人帮的家长,他们都说孩子病了,而且得的是一样的病——拉肚子,拉得起不来炕了。柳老师一听更急了,问怎么会这么巧,同时拉肚子?铁蛋妈说,谁知道他们怎么搞的,怕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三人同时拉肚子,这就是我出的妙计。我以为吃果导片拉肚子之后,无法上课,这样老头子可放心去医院治病。谁知反倒弄巧成拙,害得柳老师挨家给我们补课。看着他虚弱的样子,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柳老师补完课问我:“小兔崽子,说说吧,三人同时拉肚子是怎么回事?”本打算把这个秘密烂到肚里,可是一碰到柳老师的眼睛,我就毫无保留地全交待了。我说我们三个偷吃了铁蛋爷爷的果导片,正常两片,我们吃了三片。柳老师嗔怪地瞪了我一眼,说:“一猜就是你出的馊主意,净瞎胡闹!”

期中考试过后,教委派正式的老师接替柳老师工作,他终于放心去医院治病了。不到一周,柳老师就回来了,只抓了几副便宜的草药。柳老师代课三十五年,只因中间停了半年(那年他的肺病较重,总是胸痛,气短,无奈在家休了半年)就不符合转正条件,一直代课到如今,每月只领微薄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救助班里困难学生,哪有余钱治病呢。

看病回来不久,柳老师不再教我们了。为了保证农村教师队伍脱胎换骨,走向一个良性循环的轨道,只有取得国家正式教师资格的教师,才能充实到教师队伍中,相关部门就采取清退代课老师的办法。柳老师不是正式教师,在清退之列,拿着不足千元的补偿金默默地离开了学校。我和铁蛋、黑丫,眼泪含在眼圈,看老头子佝着腰慢慢走了,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我们的泪光中。

离开学校的柳老师沉寂了几日,就在我家门前那棵老柳树上挂块方方正正的小黑板,颤着手写下“男、女”两个字,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柳枝,敲打黑板,说:“老贾太太,铁蛋爷爷,跟我一起念这两个字。”年龄比柳老师还大,头发比他的还白的两位老人就瘪着腮帮子,像小学生那样有板有眼地跟着念起来。

简简单单两个字,两位老人学了一上午也记不住,铁蛋爷爷说:“柳老师,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学不学没啥用,你就别费心了,赶快回家熬药去吧。”

柳老师手压着胸脯,咳嗽一阵才说:“活到老学到老,我教你认识男、女这两字,免得进错茅房。”说完,哈哈大笑。我和铁蛋、黑丫听了,却笑不出来,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