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紫是个乖乖女，每天放学都及时回家，时间掌握得跟卫星发射一样精准。今天却不知为什么，晚了半小时，进门时眼睛通红，像是哭过。妈妈一把抱住她：“宝贝，怎么啦？头疼牙疼胳膊疼还是腿疼？”妈妈的一惊一乍真让杨紫受不了，她赶紧说：“我哪也不疼，去医院看楚娜了。
“楚娜怎么了？一顿能吃五个包子。”妈妈对杨紫的同学了如指掌。
“唉！悲剧，她服了安眠药。”杨紫抽了抽鼻子，眼睛更红了。
“啊？！”原本站着的妈妈“咚”的一下坐在沙发上，仿佛女儿的话是一枚重型炸弹，炸伤了她。
“父母离婚她受不了打击，就……”杨紫说不下去了，跑到卫生间哗哗放水洗脸。
杨紫和楚娜是同桌，关系要好，双方有什么心里话都会说给对方听，但是父母离婚这事，杨紫未听她讲过。周一，楚娜的坐位是空的，老师说她住院了。楚娜的偏激做法让杨紫无法接受，也让杨紫心疼不已，所以在医院看到她惨白的脸和滚滚的泪珠，难过得哭红了眼睛。
有股糊味飘进客厅，妈妈一惊一乍奔向厨房。这会儿夕阳正浓，映在客厅窗户上，像一团火焰在烈烈燃烧。杨紫并未从悲伤中脱离，呆呆地望着那团火焰。火焰瞬间就起了变化，颜色变浅、变暗、变淡，最后倏然不见，消失得干干净净。杨紫被眼前变化莫测的自然现象惊住了，耳畔忽然响起楚娜唇间发出微弱的声音：“爸爸妈妈不在一起，家就不是家了。”
蓦地，杨紫浑身起了凉意，跑进厨房一把抱住妈妈的腰：“妈，你和爸爸不会离婚吧？”妈妈正从锅里往出盛杨紫最爱吃的糖醋鱼，被女儿这一抱，动弹不得，只能连连唉哟：“这傻孩子，净说胡话，我和你爸恩爱着呢。”
二
初三了，所有的人都在为中考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唯独藤柳清与众不同，上课，呼呼睡觉；下课，两眼瞪得像灯泡，跟同学打成一片。她说：“我藤柳清胸无大志，念个高中就行，至于以后上大学、找工作不归我管，爸爸全包，他有的是钱。”有男生就会恭维她是个富婆。藤柳清不愿意听，边骂他狗嘴吐不出象牙，边小疯子似的追打，那男生猴子似的跳上跳下，满教室吱哇乱叫。杨紫不能和藤柳清比，她知道自己上学不易。妈妈原本在乡下跟爸爸开超市，效益不错，可是为了杨紫有个好前途，爸爸托人把她从乡下中学转到城里，他自己在乡下经营超市，妈妈进城陪读，两个人过起了分居生活。
晚自习时，老师说学校要举行建校50周年文艺汇演，各班都得出节目，班干部带头。杨紫是学习委员，但是她不想参加，怕排练耽误学习。凡是与学习无关的事，藤柳清格外热心，她第一个喊：“杨紫，报名！”班长宋嵩也在一边跟着瞎咋呼：“杨紫报名！”杨紫跳的印度舞《天竺少女》可谓一绝，她把娇媚、活泼、甜甜少女那种欲说还羞的爱恋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平时文文静静的杨紫形成极大反差。大家都在喊杨紫，新转来的王洛第一次仔细打量杨紫：明净的额头，雅致端庄的五官，像“谋女郎”董洁，更像自己因病去世的妹妹。王洛忽然就对杨紫有了亲切感，不禁多看她两眼，那目光就有了哥哥看妹妹时的深深柔情。
宋嵩在杨紫后坐，他是班长，会吹葫芦丝，走路时爱手插裤兜，下颌微抬，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杨紫听宋嵩让她报名，起了一报还一报的想法，也大声喊：“宋嵩，报名！”喊完，她被自己声音吓住了，妈呀，我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她的脸微微红了，回头瞪宋嵩一眼，却发现宋嵩在看她，就慌乱低下头，心里像揣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其实在平时大家就爱拿杨紫跟宋嵩开玩笑，比如女生在操场玩排球，宋嵩来找杨紫商量班级事务，她们见了，便嘻嘻笑着都走了。藤柳清倒是立场坚定，没走，摘下高度近视镜，翻着白眼，故意气杨紫，我就当灯泡了，爱咋咋地；而男生呢，一见杨紫出现，就会起哄，扯脖子喊宋嵩的名字。杨紫咬着嘴唇，气得羞红了脸，却拿他们没办法，有时候越在意，他们越加倍恶搞。宋嵩也不解释，手插裤兜，下颌微抬，他觉得这样挺好，他喜欢看杨紫脸红，然后惊兔一样逃开，心里竟泛起小小的得意。
三
节目单报上去了，杨紫的印度舞，宋嵩的葫芦丝，必不可少。谁知最后复审时文艺部长却说时间紧安排不开，要将他俩节目合在一起，而且为了烘托现场氛围，还得增加演员人数。这可是个难题，因为以前都是单独演从未合过，短时间内能排好吗？杨紫和宋嵩心里都没底。藤柳清这时候充分发挥才能，她说这事包他身上，就挑了几个身材好有舞蹈功底的女生，放晚学后喊上杨紫和宋嵩去学校后面小树林练习，王洛也像跟屁虫似的跟过去。这段时间杨紫感到了王洛特别亲近她，比如他主动替杨紫值日，食堂开饭时抢先帮她排队，等等。杨紫并未多想，愿意接受他哥哥般的关爱，宋嵩却不愿意，时常下颌微抬，冷眼看王洛。宋嵩见王洛一会儿帮杨紫递服装，一会儿给杨紫拿化妆盒，他吹了几下，就说嗓子疼，让藤柳清去买草珊瑚含片，含片买回来了，却说跟他原来吃的不是一个产地。大家都看出来了，宋嵩是拿架子。
“大班长，你摆什么谱啊？”藤柳清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哪有谱可摆啊，不像某些人，后边还有跟班的。”宋嵩酸溜溜地说。
大家就都把目光投向杨紫和王洛。杨紫皱了一下眉头，没言语，歉意地对王洛笑笑。宋嵩高傲态度令大家反感，但是大家不能跟他计较，都想尽快把节目合顺。谁知练了不到十分钟，宋嵩又去了厕所。眼看暮色浮上来，天边那抹残阳也隐退了，大家简直要急疯了。这时王洛自告奋勇，拿起宋嵩的葫芦丝轻车熟路吹起来，旋律欢快婉转，温馨醉人。杨紫她们很快找准了节奏，跳得格外合拍。
“真人不露相啊。”藤柳清伸出大拇指夸奖王洛。
“以前跟乡里的瞎眼大伯学过一些皮毛，皮毛而已。”王洛倒是谦虚。
从厕所回来的宋嵩看到王洛代替他的位置，杨紫那些女生把他像花蕊似的围在中间，恼了。
“你怎么用我的葫芦丝呢？”
“我一时着急，对不起啊。”王洛急忙用袖子在葫芦丝上抹了抹。
“细菌是抹不掉的，谁知道你有没有传染病啊。”宋嵩不依不饶。
王洛搓着双手，脸红得像关公，杵在那儿。
“不就是一把葫芦丝吗？至于这样吗？真是小气！”杨紫气不公，首先站出来为王洛抱不平。
藤柳清和其他女生也七嘴八舌痛诉宋嵩的种种不是。
其实王洛用宋嵩的葫芦丝，他不生气，葫芦丝旧了，他正想换新的。他生气的是杨紫帮王洛说话，让他心里堵得慌，再看王洛时就处处不顺眼。
下课了王洛要出去，宋嵩将身子横在门口。王洛说：“让我过去。”宋嵩象征地动下身子腾出一个空，那空隙连狗都过不去。王洛憋红了脸抬高声音：“让我过去！”杨紫和其他几个女生紧张地看着他们。宋嵩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喊什么喊，老子耳朵不聋！”说着，挥起拳头照王洛鼻梁就是一拳。王洛“扑通”一声倒下，等他抬起头时，鼻下挂着两道鼻血。杨紫跑过去。一些男生起哄：“王洛！王洛！”杨紫没管那些，拿出手帕帮王洛擦鼻血，然后又扶他到医务室去包扎。宋嵩更来气了，“咣——”的一拳，砸在门上。
杨紫夹在王洛和宋嵩中间，她并不感到有多闹心，因为他们的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在她心中就是一个温馨的小秘密，学习累的时候品咂一下，如同吃了一颗多味棒棒糖，酸酸的，甜甜的。
四
但是有一件事让杨紫闹心了，那就是藤柳清告诉她关于妈妈的事情。
楚娜一直没来上课。那天自习课时，高度近视却不爱戴眼镜的藤柳清一屁股坐到杨紫身旁，脸差点就贴在杨紫脸上。杨紫就明白她有话要说：“说吧，不说的话，脸都憋大了。”
藤柳清：“上周六我在公园看到一个人。”
杨紫点点头。
藤柳清：“这个人是你妈妈。”
杨紫又点点头。是的，妈妈进城后一直没找到工作，有时寂寞会去公园散步。
藤柳清：“她穿一件黑风衣。”
杨紫再点点头。妈妈的黑风衣是她陪着买的，三折，很便宜。
藤柳清：“你妈跟一个男的在公园里。”
杨紫心里一悸，随即不动声色压住心头惊讶：“这奇怪吗？兴许是遇到了熟人，随便聊聊。”
藤柳清：“不，她跟那男人挨得很近。”
杨紫蒙了：“很近是什么意思？”
藤柳清笑了，笑得很隐讳。杨紫傻了，觉得自己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节自习课杨紫一个字未写。妈妈与爸爸两地分居，莫不是妈妈背叛了爸爸？不能！他们感情很好，结婚十几年一直未红过脸，正如妈妈说的那样他们恩爱着呢。
放学后杨紫一刻不停跑回家，妈妈不在家，茶几上留张纸条：宝贝，妈妈出去办事，晚些回来，吃饭后自己学习吧。
杨紫心里有一种不祥，她想起楚娜苍白的脸，想起她说的那句话，“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家就不是家了。”瞬间，一股莫大的孤独和恐慌排山倒海向杨紫袭来，桌上的纸巾被她撕成一条又一条。“这事得告诉爸爸，爸爸是受害者。”她操起电话要拨，想想又放下，“不行，这不是小事，没有证据不能乱说啊。”杨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犹如困在笼中的小兽，她千百次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英语考试，杨紫作文出现N个低级语法错误，她的脑子被无数个“我该怎么办”搅成了糨糊。
英语成绩出来了，杨紫得了上学以来最丢人的分数——58分！这回糗大了！
五
妈妈要出轨，英语又不及格，真是悲催啊。杨紫打电话给楚娜想跟她聊聊这段时间内心的苦闷，但是当她听到楚娜虚弱的声音时，欲言又止，她不想再触及她敏感的话题，闲聊一会儿就挂了；她又想到藤柳清，一秒后即否定，藤柳清知道的事，第二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就有这个能力。记得小时候有心事时，杨紫会在第一时间叽哩哇啦跟妈妈或者爸爸说，可是现在她谁都不能说！只能憋在肚里，肚子都要憋成了气球，说不上哪天会“嘣”地爆炸。
周日上午杨紫补完课没回家，除了楚娜住院那次她没按时回家，这是第二次。她去了藤柳清说的公园，为什么要去那里，她也说不明白，似乎受一股魔力牵引，脚步完全是不由自主走过去的。杨紫站在公园一角，希望看到熟人，可眼前来来往往都是陌生人，她落寞地把目光望向不远的柳树下。天啊！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妈妈跟一个男人从树下走过，男人穿着利落，比爸爸帅气，他边走边比划，妈妈则笑容满面地倾听。
妈妈怎么能这样？！前几天她还说她和爸爸恩爱着呢。杨紫觉得体内有一股热血呼呼上涌，她想大喊，大叫，然而，未及喊出来，却又看到了让她连张嘴的勇气都失去了的一幕——宋嵩跟一个女生打着一把遮阳伞从公园小路走过来，他们边走边笑，一副亲昵的样子。杨紫“吱溜”躲到假山后，比老鼠跑得还快。
女生打扮时尚，泼墨般长发，宫廷式娃娃衫，极富体积感的蓬蓬裙，不像杨紫整日穿肥大校服。他们从假山旁路过时，杨紫甚至嗅到了一股迷人的香水味。
杨紫彻底崩溃了！站在那里，眼泪流出来了。
杨紫决定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抽空来。可爸爸说这边太忙，你和妈妈要好好的，别舍不得吃和穿。杨紫本想在电话里暗示爸爸，妈妈跟男人散步的事，可是她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像小巫女一样诅咒一百遍：“爸爸是个大傻冒！爸爸是个大傻冒！”
杨紫这几天不爱跟妈妈说话，妈妈似乎很忙，并未在意女儿的变化。特别是逢周六，她总要出去，让杨紫自己在家写作业。杨紫痛快答应了，等妈妈一出门，她就跟了出去，还戴上帽子和墨镜。妈妈又去了公园！杨紫步步紧跟，今天她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看妈妈到底跟谁幽会。公园里丁香花开得正火，紫的白的挂满枝头，芳香醉人，这里确实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妈妈走得飞快，边走还边往后看，似乎怕人看见，有那么一刻，杨紫差点就被妈妈发现。她不敢离妈妈太近，只好远远盯着。妈妈快，她也快，妈妈慢，她也慢，像特务跟踪。路过那座假山时，杨紫分神了：跟宋嵩在一起的女生是谁呢？哪个班的？他们是什么关系？杨紫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像手笨的织女梳理不开一团乱麻，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这么在意宋嵩和别的女生在一起。“看那女生打扮，不像在校学生，兴许是她的表姐或者什么亲戚”。这样想，杨紫心里释然了，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当她从情感的泥淖中走出时，妈妈早就没了踪影。
再与宋嵩排练时，杨紫淡定许多，她敢正视他的目光了，有时看他吹得辛苦，会递瓶水给他。其实她和他根本没什么，双方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小感情随着时间流逝会尘封，会永远压在心底，成为一个美好的记忆。宋嵩呢，不再搞个人主义，主动请王洛参加合奏。那次汇演，他们的节目一炮打响，掌声和欢呼声差点把棚顶掀起来。
六
是疖子总有出头那天，烦心事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刻，杨紫连续跟踪妈妈两个周末，终于弄明白妈妈不过是在公园找个清扫垃圾的活儿。那么，与妈妈在公园交谈的人大概是头儿，在交待清扫区域。至于藤柳清说的那个男人，杨紫相信高度近视却为了美不常戴眼镜的藤柳清认错了人。
周六，杨紫问妈妈最近忙什么，妈妈闭口不谈在公园扫垃圾的事，只说闲不住有时候去公园散步。杨紫知道妈妈爱面子，毕竟扫垃圾不是什么体面活。妈妈走后，杨紫又跟了出去，她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跟踪，她想弄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周六出去，因为她早跟公园的头儿打听明白了，妈妈周六休班。不过这次她心里是愉快的，还很有兴致地摘下公园一朵小黄花在指间玩弄。妈妈一路疾行，进了公园南侧的儿童商场。到了商场，妈妈并不买东西，而是径直奔向商场办公室。杨紫站在柜台后面偷偷窥探，好久也不见妈妈出来，倒是有一个穿着臃肿服饰，戴小熊头套的促销人员走出来。杨紫进去找，却不见妈妈的影子，只好转身走出商场。
商场门口正在举行促销活动，烈日下，穿着臃肿服饰，戴小熊头套的促销人员在乐曲伴奏下卖力地做各种动作。也许是体力不支，也许是天气太热，小熊突然摔倒了。有人急忙把她头套摘下来，啊，是妈妈！是满脸大汗的妈妈！杨紫呆了！原来妈妈为了多赚钱，除了扫公园垃圾，还利用周六休息时间帮商场做促销。
杨紫扑进妈妈怀里，眼泪要流出来了，她埋怨妈妈：“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还要瞒我？”
妈妈虚弱地笑了：“不是怕你学习分心吗。”
杨紫羞愧地低下了头，抢过妈妈的棉头套，扮起小熊，跳得甭提多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