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孩以为舍己救人能成为英雄，谁知却成了狗熊。
那天阳光极好，金线一样闪闪的，从空中垂下来无比的亮泽，温暖。男孩和女孩约好去野外游玩，野外有片丁香林，开着梦幻般的紫花，满世界的芬芳，女孩迷恋这种香气好久了。这个春天男孩个子又长高一大截，越发挺拔，帅气了。男孩也早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提前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尤其是后车架擦得一尘不染，还在上面绑个花垫子。他让女孩坐在后车架上，弓着腰飞快地骑着，耳边风声响亮，歌声响亮，少男少女尽情享受着激情四射的飞扬青春。
也许是因为身后坐了女孩紧张，也许是车技太差，当快到目的地时男孩居然跟一辆迎面开来的农用三轮车撞上了！其实他完全能够躲开，只要把车把扭向一侧，大不了翻到旁边的浅沟擦破点儿皮而已。然而，他没那样做，硬生生地撞了上去，用身体为女孩挡住了车轮。
女孩只是皮外伤，男孩伤重，腿部粉碎性骨折。术后他坐上了轮椅，医生说要想行走得需要很长很长时间。一年，两年，或许是一生。初始，男孩满不在乎，他才十五岁，时间有的是，只要女孩安然无恙就好。可是时间久了，男孩情绪开始低迷，因为女孩一直没来探望他。女孩的家长倒是来过，不但不感谢，她妈妈反而埋怨他不该带女孩去看什么丁香花！男孩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以为舍己救人能成为英雄，谁知却成了狗熊。在这个温暖，充满芬芳的春天里，男孩心冷如冰……二
从那以后，男孩惧怕春天。但是严冬过后，春天还是来了，一场柔雨，天空更蓝，青草更青。妈妈打开窗，植物特有的潮湿的温润的气息迎面扑来，男孩那颗僵冻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感觉全身血液有了热度。隔着几条街的松花江水卷起汹涌的浪潮拍击着江岸，发出巨大的轰鸣，似乎在向人们呐喊“春天来了，春天来了”。男孩还听到了楼下公园里孩子们的欢笑声。男孩把轮椅摇到窗前：哦，阳光真亮啊，天空真蓝啊，那么多的鸟儿展着翅膀冲上蓝天。咦？那是一只什么鸟？拖着长长的尾巴，五颜六色的，细看，是一只风筝。男孩手有些痒，他最爱放风筝了。
他跟妈妈说要到公园溜溜，妈妈露出了笑容，儿子受伤半年以来第一次有这样请求，这是好现象。男孩摇着轮椅到了公园，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孩子和不计其数的风筝。孩子在草地上撒着欢儿飞奔，风筝在天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真自由。男孩落寞地摸着自己的腿，回忆起像这些孩子一样在蓝天下奔跑，风吹着头发，阳光抚着脸，快乐无忧的日子。而如今，他只能坐在轮椅上，默默地孤独地当个看客。
这时，一个头戴瓜皮帽小男孩跑过来，脚下像踩了弹簧似的一跳一跳，看得出他玩得很投入，可惜他手上的蝴蝶风筝像累了似的，搭拉着翅膀始终飞不高。出现这种状况，会放风筝的男孩知道那是线绷得太紧，这是放风筝的大忌，就忍不住喊：“喂，小朋友，风筝线不要绷得太紧，一收一放！”瓜皮帽停下来，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不用你教我，瘸子也会放风筝？！”男孩脸都气青了，他想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最终没有勇气骂出来，一赌气把轮椅摇走，摇到离长廊近些的地方，离那些风筝远远的。
长廊下有不少老人，或是打扑克，或是下象棋，叫着嚷着，好不热闹。唯有一位老人独处一隅，沧桑的面容透出些许忧凄，白发在风中无力地飘摇着。他佝着身子，右腿搭在左腿上，像思想者一样顽固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开始他的目光是迷茫的，不知看哪里是好，像是迷途的孩子那样不知所措，许久，才落在放风筝的孩子身上。孩子是希望，孩子有活力，正如这春天。春天来了，万物在蓬勃生长，所有的生命都是那样鲜活和滋润。老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他的风筝总是飞得又高又稳，小伙伴们都气红了眼。岁月蹉跎，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老了，步子不再轻盈了。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身子虚弱极了，动不动就咳嗽。这不，说咳就咳，瘦弱的肩膀风箱一样抖着，咳得眼里竟然滚出一些老泪来。
三
男孩想回去了，春天并没让他感到快乐和温暖，虽说置身于春天，心却无法从冬天里走出来。在他即将摇动轮椅时，有一只风筝从空中坠下来，落在他脚下。男孩弯腰去捡，因为身子倾向一侧，咕咚一声，整个人重重倒地，轮椅侧翻砸在身上。风筝主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赶紧去扶他，可她太小，没有足够力气扶起他。男孩手撑地，身子动了几下，便失去了信心趴在地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起身动作，男孩却不能做到，他心灰意冷，就那样脸朝地趴着，像只青蛙一样。
“哈哈！真逗，瘸子也想放风筝！”一个胳膊上刺龙样的纹身男立在男孩眼前，他还故意抖着腿，似乎在跟男孩炫耀他有一双好腿。
“亲爱的，小点声，伤人家自尊哟。”纹身男身边浓妆艳抹女嗲声嗲气地说。
男孩听得一清二楚，把脸埋得更深，鼻尖都触到地面了。
“瘸子也有自尊？你看他那熊样，还没脸儿了。”纹身男歪着脖子凑近男孩，想看清他的表情。
“滚，滚开！”男孩仰起脸，哭了。其实他也晓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医院手术的时候他没哭，可这会儿，他哭了，哭得很伤心，鼻涕和泪水一起流下来，把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
“呸！瘸子，敢跟本少爷这样说话！”纹身男蹲下身去恶狠狠地薅住男孩的衣领。
男孩脖子倔强地扭动，他在反抗，可惜他不是纹身男对手，不一会儿，他的脸就憋得红里泛紫。
一直沉默的老人眉头紧皱，大步走到纹身男跟前：“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说话要有口德，什么瘸子瘸子的，人生路长着呢，谁也保不齐你将来会不会变成瘸子。”
“老死头，还让我说话有口德，你说话更难听，你活腻歪了吧？”纹身男松开男孩，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闪闪的刀尖对准老人的胸脯。
“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活腻歪了，你要是能一刀捅死我，我得谢谢你。”老人不怕死，居然解开上衣扣子。
纹身男拿刀的手抖了，他被老人的坦然吓着了。
“赶紧走，这些老不死的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浓妆艳抹女扯着纹身男的胳膊走开了。
一直趴在地上的男孩向老人投去感激的目光，谁知老人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小子，地上不比炕头，凉啊！有种的，自己爬起来！”
面对老人的激将，男孩受刺激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双手撑地，上身高高拱起，下身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最终还是老人扶他上了轮椅。
四
在以后一个星期里，男孩都躲在房间里，他不想看到那些风筝，它们的自由飞翔让他难过极了，可是孩子们的笑声是无法逃避的，声声入耳。男孩还是忍不住隔窗看去，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蓝天下，有位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混在一群孩童中放风筝！“坐在轮椅上也能风筝？”男孩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就摇着轮椅来到公园。
男孩认出来了，轮椅老人就是帮他的老人。“他怎么也受伤坐上轮椅了？”男孩注意到老人的伤似乎比他还重，因为他的腿上缠很厚的绷带。
“嗨！小伙子，来试试，一起放啊。”老人坐在一动就嘎嘎乱响的轮椅上，手持线轴，一边熟练地倒线，一边跟男孩打招呼。
老人的风筝很奇怪，不是常见的鸟形鱼形，而是人形，是带翅膀的男孩。老人放风筝很在行，随意拉扯几下线绳风筝就奋力往天上拨，越拨越高，慢慢就遥遥领先了。
面对老人的盛情，男孩低声回答：“不，我的腿不行。”
“谁说你的腿不行了？还不是你自己这样认为。你看，我的腿也不行，放得并不比他们差。”老人说着，还不怕疼地重重地拍打自己的伤腿。
男孩看看老人的腿，又看看高高飞起的风筝，他从未想到坐在轮椅上也能把风筝放得这么棒。老人用鼓励的目光望着男孩，男孩接过风筝开始放飞，放得并不顺手，风筝不听话，翅膀一直贴着地面。看着别的风筝飞得那样高，男孩急了，不断扯线，结果风筝栽到水沟里。
“我太笨了，腿根本使不上力气。”男孩向老人解释着。
老人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求人捞出风筝，看着断翅的风筝说：“回家我再糊结实点儿，明天咱们继续。”
五
第二天，风很大，老人如约而至。风筝翅膀已经糊好了，它又可以飞上蓝天了。一老一少摇着轮椅放风筝成为那年春天里绝无仅有的一道风景，所有人都向他们投以敬佩的目光。他们玩得开心极了。春天真好，活着真好，老人感觉自己又回童年；男孩内心忧郁也一点点随风散去，全身充满激情，还像那些小孩子一样“嗷嗷”地冲天喊了几嗓子。
“咳咳咳，我累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老人说。
他们把轮椅摇到树下，聊起天来。
“小伙子，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因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听老人这样说，男孩就把他对女孩及其家人的怨恨全部讲出来。讲完，觉得心里不那么堵了，舒畅许多。
“我的心事都跟您说了，那您能跟我说说腿是怎么受伤的？”
老人拍着伤腿，想笑却又没笑，倒有些不好意思，像小学生做错事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喝、喝多了，摔了一跤。”
老人对自己的腿伤轻描淡写，话题一转给男孩讲起他所经历一段往事：“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司机，有一天送货经过桥上，看到一个老太太昏迷在那里，便把她送到医院，本以为救人能成为英雄，谁知却成了狗熊，”老人说到这里，咂巴一下嘴，似乎在回味那些往事，“老太太晕迷一直未醒，她的儿女认准是我撞的，我日盼夜盼希望老太太醒过来还我清白，谁知伤势过重，死了。我百口莫辩，赔了人家几万元。”老人讲这些话时，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怨恨，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老人豁达，宽容的态度令男孩很不解：“您不恨他们吗？”
“哪有那些恨呢，恨多了，人心就冷了，就麻木了。我们这辈子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你看，春天来了，别辜负了它。放风筝锻炼吧，用不多久你会跟他们一样也能撒欢跑。”
男孩愧疚地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腿，跟老人相比，他所蒙受这点委屈真的不算什么。
老人又咳了，吭吭的，眼睛都咳红了。
男孩让他回家，他却说咳嗽是老病了，不碍事，再放一会儿，过两天咱爷俩再进行一场风筝比赛。
六
可是，两天后男孩没见到老人，三天、四天……一直等了一周，老人也没有出现。男孩心里有不祥预兆，是不是老人病重了，对啊，他一直在咳嗽，而且腿上还有伤。
男孩向公园里的老人打听他的情况，他们都不了解他，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毕，是位孤寡老人，身体不好，常年住在养老院里。萍水相逢，短短几日，男孩完全把老人当做知心朋友了。正在他焦虑不安的时候，有位中年妇女来找他，还带着那个有翅膀的男孩形状的风筝。
中年妇女是养老院的护工，她说老人走了，临终前让我把风筝交给你。她还告诉了男孩关于老人的故事，听完故事男孩潸然泪下：春天时老人被查出患有肺癌，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当他在公园里看到男孩那失意落寞的眼神，就下决心帮男孩走出心理困境，他要让男孩知道，坐在轮椅也能放风筝！老人去了废品收购站买了一辆破车，不顾身体虚弱，叮叮当当修了一夜，为了效果逼真，还在腿上缠了厚厚绷带。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男孩没能离开轮椅，但他却以顽强毅力读完大学并找到一份工作。这些年来，无论多忙，他都坚持在春天里放风筝。风筝就是老人留给他的有翅膀的男孩的形状风筝，虽说破，补一补，依然能飞向蓝天，永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