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丁香林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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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白雪白

这是一个多年不遇的寒春,北风依然呜呜地刮着,似乎比冬天的风更猖狂。离村子几里远的窑场矗立在冷风中,显得孤零零的。北方的初春与冬天没什么区别,该冷还是冷,该下雪还下雪,唯一不同的是黑天晚些,不过下午五点过后,太阳还是慌慌张张害冷似的躲进山旮旯里,不肯再为人间献出一丝温暖。

老人劈了几块柈子,有些累了,胳膊腿碰哪儿哪儿疼。他捶着腰嘟嘟囔囔地说:“老了,老了就没用了。”是的,老人确实是老了。老人今年80岁,胡须、头发全白了,连眉毛也是白的。老人爱笑,笑时脸上就堆起菊花样的纹路,假若再戴上一顶红色的尖尖的小帽,那样子像极了背着大包袱送礼物的圣诞老人。老人去门口张望几次,通往窑场那条发白小路上冷冷清清,连条狗影儿都没有,更别说人影了。他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周末只有他一人过了。不,何止是这个周末,漫长的冬季都是他一人度过的。天气暖和那会儿,孙子黑豆偶尔会在周末到这里陪爷爷住一夜,随着寒冬降临,他就不来了,一趟也不来,窑场的工人们也都走光了。屋里只有老人自己,默默地静坐,默默地打哈欠,默默地望着窗外。人老了不但怕寂寞,而且像小孩子一样舍不得离开家,其实在家吃的穿的和在窑场无异,但感觉就是不一样,寂寞的时光,让老人感到日子的黯淡与无望。一股刺骨的寒风从门缝钻进来,老人打个哆嗦,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底上,然后将手凑到嘴边嘶嘶哈哈起来。

老人感觉有些饥饿,这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段时间总是胃痛,疼痛使他丧失了食欲。老人裹紧大衣去厨房的柜子里翻找吃的东西。记得那里有一包酱鸡爪,还是秋高气爽时节黑豆来窑场玩,饿了,他给孙子买的。黑豆没吃,他说现在谁还吃这个,我要吃可比克薯条。老人心想,现在的孩子嘴真刁哇!

黑豆今年八岁,是老人一手带大的。黑豆特别调皮,一双黑豆样的小眼珠不停地眨呀眨,见什么都充满好奇,所以他的手脚总是伤痕累累,不是被自行车辐条绞坏了脚趾,就是被沸水烫伤了手。受伤了,他就哭着去找爷爷。爷爷略懂医道,处置伤口时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温柔极了,疼痛就像小溪里的鱼儿调皮地冒了个泡便远远地消失了。黑豆憋着小嘴还在哭泣,爷爷拿手指刮他鼻梁一下,羞他:“男子汉应该勇敢些,哭鼻子多没出息呀。”黑豆便擦擦眼泪不哭了,他要做个勇敢的男子汉。后来,黑豆上学了,儿媳妇嫌老人没用了,常常对他指桑骂槐。儿子是妻管严,不敢言语,只好装聋作哑。一天,老人听见儿媳妇对儿子说:“老死头子的呼噜声越来越大,害得我晚间睡不着,白天没精神,打麻将输了几百块,真是点儿背。”儿子怯懦地说:“爹就这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将就将就吧。”儿媳妇拿鼻子哼他:“那我今天输这钱怎么办?”老人心下一惊,紧紧捂住裤兜里的五百元钱,那是他的全部积蓄,是他捡破烂儿积攒下来的。临睡前,儿子走进老人房间,厚着脸皮说:“爹,把你兜里的钱借我,黑豆妈打麻将没钱了。”老人坚定地说:“不借,去年借你一千多块,到现在也不还我,我指望这两个钱买药呢。”儿子沉着脸不满地离开。不一会儿,就听见儿媳妇骂儿子:“真是没用!那个老不死白吃白喝,一分钱都不掏,明天赶紧让他滚蛋!”儿子说:“再怎么着,他也是我爹,一天比一天冷了,你让他去哪儿?”儿媳妇说:“他不走,咱俩就离婚!”老人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流出来,流进深深的褶皱里,褶皱满了,泪水溢出来,脸上亮汪汪一片。他不能让儿子离婚啊,老伴死得早,他既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拉扯儿子长大,又成了家,怎么能让儿子离婚呢!

如此这般下来,老人只好夹着一床露棉花的铺盖到窑场给人打更,一干就是两年。起初,儿子还过来一趟两趟,帮老人劈柈子或者扫院子。可是后来,他也恋上麻将,就把老人忘脑后了,一个月、两个月看不到人影。老人心寒了,愈发变得不爱言语,每天吃完饭就搬个小板凳蜷缩在值班室的墙根下,听那些落在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吵架,或者对着沉沉的落日哼几句不连贯的山歌,余下的时间就是喝酒了。喝酒之后的老人喜欢躺在床上做梦,梦境基本上大同小异,大都是年轻那会儿生龙活虎地砍伐木头的场面,有时候也梦到一些先他而去的老朋友。

啃个鸡爪子,喝盅酒暖暖身子,那是一件多么惬意、幸福的事情啊!兴许就找到了家的感觉。可是当老人打开柜子时,鸡爪子不翼而飞!老人笑了,那笑宽厚而温和。他猜到是谁吃了鸡爪子,一定是墙洞里那几只不请自来的小老鼠。老人在厨房转了一圈,就从带冰碴的酸菜缸里捞出一棵酸菜,用凉水冲冲,切成小段,一嚼脆生生的,当下酒菜也不错。一盅、两盅……老人身子不冷了,手脚热乎了,就有了几分暖暖的醉意。老人年轻时嗜好饮酒,不是一般的小饮,而是豪饮,那时候天气比现在还要冷几倍,大烟泡刮得昏天暗地,对面来人都看不清楚。在山里伐木头累了,出了一头汗,就坐在雪堆上,“咕噜——咕噜——”半瓶二锅头下肚,照样能把斧头抡得呼呼生风,照样能把山歌唱得响亮:

上个山来下个坡,

放下斧头就唱歌,

有人说我穷快活,

哪知做活累不过,

唱支山歌好得多。

老人眯起浑浊的眼,呆呆地看着空酒杯。“咳、咳!真是老了!老了!”老人边咳嗽着边嘟嘟囔囔。酒杯怎么突然晃荡起来?老人挤咕一下眼睛,哦,酒杯不是安安稳稳在那儿呢,人老了,眼神都不济了。老人沉沉地打个哈欠,连鞋子也没脱,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深夜,肆虐的北风折腾倦了,就偃旗息鼓闭上了嘴巴,世界又变得静悄悄了。“噗——噗——”有什么东西打在窗上。哟,下雪了,好大的雪呀。春雪比冬雪更飘逸,更婀娜,更惹人爱。雪花仿佛知道不久将来,将要别离这个季节,落下时舞姿就格外优美,使得天地间充满一派深情。这时,一个小小的影子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窑场值班室虚掩的门前,它用头将门拱开,悄悄溜进屋去。老人不知睡了多久,被一泡尿憋醒了,拉开灯,才发现门开了,门口飘进不少雪花。老人起身下地,听到柜里有响动,有些恼了。这些小老鼠真是没皮没脸,自己不劳动,专门偷人家的东西,真丢人!老人拉开柜门,没看到老鼠,却看到一只大肚子白猫!它浑身雪白,躲在柜子角落,瞳孔圆睁泛出两束幽绿的警惕的光芒。老人恍然大悟:“看来我冤枉了老鼠,那袋鸡爪子是你偷的呀!”说着,顺手抓起笤帚。其实老人不想打它,吓跑它就行。白猫非但不跑,还冲着老人“喵——喵——”大叫,叫声凄厉、痛苦。老人放下笤帚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那就出来说呀。”它似乎听懂了老人的话,艰难地从柜子里爬出来。哟,左腿受伤了!伤口还在流血。老人去外面抱回一些柴草和柈子,哆哆嗦嗦点燃火炉,被冷风浸淫已久的屋子顿时变得暖意融融。老人又去柜子里翻出一把剪刀,白猫见老人手持剪刀向它走来,立刻竖起尾巴,全身毛发直立,抗议般地叫起来。老人拍着它的脑袋,慈爱地说:“小白,别怕,爷爷给你包扎。”

老人剪掉小白伤口周围的毛发,然后从炉坑里拈起一小撮炉灰,轻轻敷在它的伤口上。在为小白处置伤口时,老人显得很兴奋,手抖得厉害,心里却感觉年轻了许多,看来自己还没老到一无是处啊。因为疼痛,小白身子不住地颤抖,可它一声不吭忍着。老人用手摩挲小白的头,说:“乖,上炕头睡一觉,明天就不痛了。”小白就挺着肚子乖乖卧下。老人这才发现它怀了小宝宝。想到不久的将来,这间冷清的屋子会有几只可爱的猫咪出世,老人嘴里又哼起不连贯的山歌。小白从心里感激这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可惜它不会说话,只能目光深情地望着老人,眼中泪光闪烁。

小白是一只流浪猫,在未流浪之前,它不愁吃喝,养尊处优,只因为打碎了主人的一只花瓶,就被无情地赶出家门。小白憎恶喜怒无常的主人,走就走,有什么值得留恋,大不了四海为家!温暖的夏天,日子还好过些,垃圾箱里的吃食应有尽有,比如一条臭鱼,一段变质香肠,一块发霉蛋糕。而到了寒凝一切的冬季,日子就不那么舒坦了,时常饥饱无常。幸好,它结识了瞎眼流浪猫小黑。别看小黑长相难看,心地却善良,它经常给身体虚弱的小白找吃的,小白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它,并且在这个寒冷的初春怀孕了。正当它们憧憬幸福日子来临的时候,小黑却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被一辆疾行的出租车撞伤,无论小白怎么叫,小黑就是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后来,小黑因流血过多离开了小白。小白伤心欲绝,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它要活下来!于是它便来到窑场趁老人睡觉偷吃了柜里的鸡爪子。毕竟偷东西不是光彩的事,得赶紧逃。当它逃到窑场空地时,却被捕麻雀的子夹住了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甩掉夹子。祸不单行的是天降大雪,只好再次返回屋里,趁老人未醒躲进柜子里,最终被老人发现。

雪住了,风又起,屋内炉火将熄,阵阵寒意袭来。老人和小白心中却是温暖的,仿佛有一簇火焰在燃烧。因为小白的到来,让老人恢复了活力,好像回到从前年轻的日子。而老人的关爱,让小白拾起对人类的信任,对人类充满感激,他们用爱互相温暖着对方,在这个多年不遇的寒春。

在老人精心照料下,小白的伤口很快结痂了,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它陶醉在即将做母亲的幸福中。小白在炕上晒够了太阳,腆着肚子钻进老人怀里撒娇,用柔软的舌头舔他粗糙的大手,老人摩挲它的头,脸上溢满幸福的微笑。一只老鼠大概冷了,也贼头贼脑溜出来晒太阳,起初看到小白,老鼠着实被吓了一跳。谁知小白好奇地“喵喵”两声就歪着头无动于衷了。老鼠庆幸,这是只不会抓老鼠的猫!它狂妄起来,在老人和小白眼皮底下不紧不慢迈起四方步。哼!一个是昏昏欲睡的糟老头子,一个是不会抓老鼠的猫,这有什么可怕的。老鼠返回洞里唤出同伴,一个跟着一个排队潜入厨房,偷走干粮和鱼干,临走时还嬉皮笑脸地对小白友好点头。小白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老鼠,觉得很壮观,也很好玩。老人醒了,发现干粮和鱼干不见了,就一脸寒霜地对小白说:“你的伤好了,应该学抓老鼠了。”小白不好意思地低头喵喵着,仿佛在说:“爷爷,我不会抓老鼠,只会扒垃圾箱。”

老人从柴堆里抽出一截木棍,扒去粗糙表皮,“砰——”的一声,把棍子扔在小白脚下,板着脸看它。老人脸上见不到往日和蔼笑容,小白就乖乖地练起磨爪子捕老鼠的基本功,磨啊磨,一天下来,爪子火辣辣地疼。小白不干了,委屈地躲到门后撅着屁股不肯出来。老人故意激它:“哟,小白,躲在门后多没出息呀,这点小困难就吓倒了?”小白果真不服气地跳出来,继续练功。那天老人炒了半根火腿肠犒劳小白。后来在老人严厉监督下,小白学会用胡须探测老鼠洞口有多深,学会听声就知道老鼠是大还是小……老人最近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回家了,看到了黑豆和老屋窗台上的盛开的灯笼花。老人想家啊,可是,儿子不来接他,他没脸回家,当初离开家时,老人跟儿子和儿媳说了气话:“放心,我不会赖上你们的,就是死,也死在外面。”说是这样说,老人还是想家,在哪也不如家里好。老人盼儿子来,可是儿子过年都没来看他,老人便自我安慰,兴许儿子忙,再等几天吧。

晚上,老人感冒了,发高烧,身上像火炭一样灼热,嘴里总是重复一句话:“回家、回家。”小白急得围着老人绕来绕去,须臾不离半步。现在它能做的就是趴在爷爷的枕边焦急地叫上几声,提醒他别睡过去,就像小黑一样,闭上眼睛睡过去,就永远醒不来了。昏睡中的老人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中出现好大好大一片深林,林子四处响起铿锵有力的山歌,歌声在他耳边飘荡,余音不绝。老人想跟着旋律高歌一曲,可是冲破喉咙的竟是这样一句:“黑豆,爷爷想家啊!”

看着思家心切的老人,小白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它决定到前面的村子去,去找老人儿子一家。小白用头把房门顶严实,迎着新一轮的风雪出发了。雪花真大,棉絮一样铺天盖地压下来,小白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疾跑,它预感到老人所剩时间不多了。小白嘴里哈出的热气将雪白的身子染得更白了,好像一团白绒球在滚动。路上,小白躲开了一条恶狗的袭击。那狗真凶啊,龇出白森森的牙齿,眼露凶光,多亏它逃得快。风雪越来越猛烈,那些晶莹的雪花一个劲地往小白脸上蹭,它们好像在说:“小白,看我们多漂亮,咱们一起跳舞吧!”小白喘着粗气,摇摇头,闷头继续往前跑。跑啊,跑,路过一个柴草堆时,它真想钻进去歇一歇,哪怕片刻也好。可是不行!它必须争分夺秒到达村子里,尽快找到老人的儿子。

努力!坚持!小白自己给自己打气。

终于到达村里,望着横七竖八的街道,小白不知所措,它要找的老人儿子的家在哪条街呢?这时,风雪中走来一男一女,男人衣着邋遢,缩着脖子跟在女人后面一溜小跑。男人埋怨女人:“我让你打四条,你偏要打五条,这下输惨了吧!”女人捂着冻红的鼻子气囔囔地说:“回家吃饭,吃完饭再接着玩,我就不信还总输了。”男人长得极像老人,只不过他没有老人那样白的胡须。小白激动地扑过去,冲男人接二连三地“喵——喵——”叫。女人吓得“妈呀”一声,跳着脚喊:“哪来的野猫,滚,滚!”男人照小白肚子就是一脚。小白惨叫连连,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遍及全身,它真担心这一脚会伤害到肚里的小宝宝。然而为了老人,它顾不得那么多,再次无所畏惧地扑上去。叫!叫!大叫!小白异常举动让男人有些警觉,就说:“这只猫好怪,为什么总冲我们叫?”女人说:“是只野猫,大概饿了。”是的,小白和老人一整天滴水未尽了,此时,胃里似有无数只手在抓挠。女人和男人禁不住风寒,懒得理一只猫,就操着袖子往家跑,小白连滚带爬,步步紧跟。

“咣当——”男人甩出一块馒头就关上房门。馒头的面香味直往小白鼻子里钻,小白多想扑上饱餐一顿,可是它忍了,因为时间刻不容缓。咽下口水,小白开始拼尽全力挠门,它多希望门再次打开,那样老人就有救了。挠啊挠啊,爪子挠出血了,一滴,两滴……滴在雪上,像朵朵怒放的梅花。有那么一瞬间,腹痛和劳累让它几乎支撑不住,不知是它的声音不够大引不起他们的注意,还是他们听到了,充耳不闻。房门依然紧闭!这样下去只能耗费时间,小白豁出去了,决定用头撞门!它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肚里的宝宝可能保不住,但是它决意一搏。它后退几步,然后跳上门口的凳子上,瞅准门,憋足一口气,纵身一跃,像子弹一样射出去!“咣——”的一声,身子砸在门上,又重重落在地上。小白眼前似有万颗金星闪烁。终于,女人骂骂咧咧打开房门,看到躺在地上的小白,她回头命令男人:“这只野猫大概疯了,赶走它!”小白岂能放过最后一次机会,一个滚爬起来,不顾一切扑近女人,将两只前爪高高拱起,冲她连连作揖。男人似乎被小白的举动触动了,犹豫了,女人骂了一句窝囊废,就抄起门边的铁锹照小白拍过来。小白没躲!铁锹落在身上,脑袋、耳朵、肚子、腿、尾巴都在痛,是那种天旋地转的痛,是那种生不如死的痛。小白眼里浸满泪水,依然执着地拱起两只前爪,继续作揖……这时,黑豆放学回来,小白机灵地向它扑过去,咬住它的裤角不放,还冲窑场方向叫。它相信孩子的心灵没有蒙尘,良知尚存,能与它的心灵相通。果真,黑豆对爸爸说:“是不是爷爷出事了?”就扔下书包往窑场跑去。

小白悬着一颗心落地了,它多想跑回窑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人啊。然而,它只是跌跌撞撞迈出一步就倒下了……又一阵风雪袭来,漫天的雪花精灵一样在小白周身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