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丁香林里的秘密
28405400000017

第17章 流浪的日子

锦城火车站候车室十几排银色的长凳上坐满了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语言,就有沟通,熟与不熟的互相递支烟,话匣子便打开了。收成、房子、股票、孩子、女人,这些与生存休戚相关的词汇在缭绕的烟雾中被他们反来复去地咀嚼着,品咂着,像老牛反刍一样。

随着火车几声长啸,闲聊突然被潮水般的喧闹淹没,男人们立马闭了嘴,扯着大包小包向检票口拥去,任凭身后孩子哭老婆叫。一个面色忧郁的少年也混在人流中,他身穿天蓝色短袖衫,背着一个灰白色的牛仔包,带子松松垮垮垂到臀部下,身子微微佝偻着,似乎被并不沉重的背包所压迫。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阳光、张扬、热情、蓬勃,无限的激情与活力会使火红的太阳失色,让娇羞的月亮蒙尘。但是眼前这位少年如此颓废,如此消极,不知是何缘由。

少年的鼻尖沁出汗珠,他懒得擦一下,只是频频回头张望候车室窗外那条长路。那是通往家的路,踏上这条路走上几十米,然后左拐,再穿一条小巷就到家了。家门前花池里常年种着一畦串串红,那是奶奶的所爱。如果顺着长路一直往前走穿过一座芬芳的花园,就是学校。家与学校怎么走,少年早已烂熟于心,闭上眼睛都能找到,可他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学校,只能离家出走,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谁愿意闯荡江湖呢。电视里不是经常演江湖如何险恶,江湖如何残酷吗,少年明白这些道理。前面的人越来越少,马上就轮到少年检票了,他仍是恋恋不舍向身后张望。他期盼有人亲切喊他一声,或者那个经常向他脸上挥拳的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就会改变主意结束离家出走。可惜身后无一个熟人,全是陌生面孔,冷冷地迎上来,冷冷地走过去。

检完票少年进入站台,六月的太阳光芒万丈,毒辣地挥舞着热芒,人们被这些芒尖刺得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淌汗。身材肥硕长了双下颌的女列车长大汗淋漓,支棱着两只胳膊像轰猪一样催促乘客上车。少年低下头,眼珠不动盯着自己的鞋尖,好像那鞋跟他有仇。猛地,他又抬头,两眼向空中那团光芒万丈的火球望去,望去,直至强光刺得眼里淌出液体。液体丝丝缕缕漫入嘴角,咸咸的,涩涩的,尝过泪水的味道之后,他的嘴角竟然勾出一种倨傲的线条,与先前萎靡的表情截然不同。突然,一个时髦女郎冲少年骂着什么,原来他踩到人家脚了,但是他不道歉,不解释,径直奔向车厢,任身后骂声迭起。

上车后少年很快找到自己的座位,临窗,窗外风景尽收眼底。少年将背包搂在胸前,包里无值钱的东西,但他就想抱着,这样心里有安全感。少年谨慎观察四周,对面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画板上作画。少年的目光紧紧锁住了男孩头发,他的头发是黑色,没啥稀奇,稀奇的是天灵盖上居然有几缕黄绿掺杂的发丝纷披下来,时尚、狂野、猎奇。少年也渴望自己拥有一头这样的发式。可是,他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因为学校规定:不论冬夏一律校服,不论男生女生一律短发,像染发这种猎奇出格的事情似乎只能在梦中出现了,就算你胆大包天染了,那个镜片有如瓶底厚的校长会把你赶到操场上,把你当成外星人向全校师生展览一番,这还不算,还要罚你打扫厕所一周。少年断定男孩是个特长生,因为只有长年在外学习不受老师约束的特长生才有机会把头发染成这样。坐在男孩身边的中年男女,不用问,是他的爸爸妈妈了。妈妈在剥橘子,橘子外面那些白丝络被她白净的手一丝一丝摘净后才递给男孩。而身材肥胖的爸爸则气喘如牛,把大包小包举到行李架上。

少年被眼前温馨的场面触动了,他没勇气再看下去,就支起下巴把目光投向窗外,长时间地看风景。窗外风景起了明显变化,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墨绿的一层不变的山峦,而是一马平川的平原,火车带他离开熟悉的家乡,家离他越来越远了。

火车是慢车,逢站必停,它像头偷懒的牲畜不肯为主人快马加鞭,慢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让人觉得时间是多么地漫长。为了消磨时间,对面一家三口玩起扑克,男孩邀请少年参加,他拒绝了。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心思敏感的少年一直在戒备,妈妈都能欺骗他,这个世界还有谁可以相信呢?男孩的妈妈又剥橘子给他,他不耐烦地推开:“不吃,不吃,再吃牙都酸倒了。”妈妈拿手指戳他额头:“臭小子,嘴越来越刁了。”这样温情四溢的情景令少年的心忽地紧了一下,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击中,他索性闭上眼睛假寐。其实他哪能睡着呢,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男孩与妈妈亲昵的画面,似曾相识,却又十分遥远……少年叫尚小学,十四岁了,上初二。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好像一辈子都没出息,只能上小学。可细想呢,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就像爸爸明明叫尚富有,却穷得一无所有,连老婆都养不住。

在尚小学十岁那年妈妈张虹失踪了。有人说和王浩远走高飞了,有人说隐姓埋名在广州做生意呢。多少了解一些事实真相的邻居们则兴灾乐祸地说:“张虹这下脱离苦海了,尚富有想打人家也找不着人了。”

尚富有个子瘦高,戴副宽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他原先在啤酒厂上班,厂子没被收购那会儿偶尔打哈哈凑趣和朋友喝两口,少饮,微醉,不失态,喝完该干啥还干啥。逢年节尚富有会把单位分的啤酒送给邻居几瓶,邻居们乐意接受他的馈赠,觉得尚富有这人实在,不像前院虚头巴脑的李龙,在果品批发站上班,总拿烂苹果送来送去的。不要吧,不给人家面子,要吧,吃得跑肚拉稀。而尚富有绝对不会干这事,他送的啤酒都是新出厂的。如果逢炎炎夏日,他会把啤酒放在自家冰箱里冰上几分钟,瓶上挂着淋漓的水珠直接拎到你家厨房,“嘭”的一声帮你启开,咕咚咕咚倒碗里,就差替你喝了。当然,尚富有有眼力见,他从不在人家家里吃饭,倒完啤酒就走人,乐得那家男人跟什么似的,心想尚富有真大方,他若是在印钞厂,说不上能送我一捆钞票呢。当时那个大杂院里每家男主人都或多或少喝过尚富有的啤酒,喝过酒后的男人们就伸出大拇指夸尚富有是个爷们儿,日后定有出息。如果这话偏巧被小学妈妈张虹听见,会笑得花枝乱颤,搂着小学连亲带啃。尚富有有时凑上去,拿胡子扎小学的脸蛋,痒得小学哇哇大叫,连踢带踹。

然而,其乐融融的日子在小学八岁那年就很少见了。尚富有所在的啤酒厂被外地厂商花巨资收购,原厂工人买断。凡是买断的工人都得到一笔有份量的钱,按照工龄长短,少则几千,多则几万。碍于面子他们当中有的人并未积极找出路,他们说工作没了,在社会上没地位,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以后可咋混呢?尚富有却不悲观,不失望,他从银行取出几年积攒的存款,加上买断的钱,买辆夏利跑起出租。谁知没过几天,他就发觉自己决策过于轻率。火车站、汽车站、渡口、商场,凡是人群集中的地方,都能见到出租车像饿狼似的在漫无目的地空跑。出租车出现这种供大于求的现象是有原因的,因为啤酒厂是大厂,近千名下岗工人似乎商量好了,都瞅准跑出租来钱快,纷纷买车,加上原有的出租车已达到饱和,有时跑一天连油钱都挣不回来,好在尚富有有精神头,认干,起早趟黑揽活,收入还算说得过去。

因小学年幼需要照顾,所以张虹一直没找工作。别看张虹已过三十,可气质不俗,人也漂亮。“她的漂亮不张扬,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典美。”她曾经的恋人老同学王浩在同学聚会的晚宴上这样说。当年张虹有“葛朗台”外号的母亲看不惯王浩花钱大手大脚,在人前穷装大方,就极力说服女儿离开王浩,最终两人分道扬镳,张虹嫁给了能干、本分的尚富有。王浩一气之下去广州投奔亲属,在那里开始艰难地创业。十年后,事业有成的王浩衣锦还乡,做起房地产生意。同学聚会时王浩风趣儒雅的谈吐,成功男人独特的魅力,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张虹。

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曾经的恋人如今都已有家室,两人自以为看开尘世的恩恩怨怨,谈话时自然多份坦然和率真,谁知这反而加速他们情感的升温,所以有事没事王浩就约上几个同学,邀请张虹出来喝咖啡叙旧。当然尚富有一无所知,他是在无意中听别人说张虹和王浩天天去咖啡厅。“谁家好娘们儿天天去咖啡厅!”尚富有预感后院欲起火,不愿意出车拉客,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监视老婆身上。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他都死皮赖脸跟着,像影子一样。张虹对丈夫的行为没有过激表现,她选择了沉默。当然,尚富有有时候也会让自己放放风,毕竟监视这活不是轻松的事情,但是放风时他仍不放心,把车停在自家后院的小树林里盯着张虹。压舌帽,黑墨镜,特工一样。盯了几次未见异常,时间久了,折腾得身心俱疲,神经兮兮。于是借酒缓释,开始一天一瓶,后来一天两瓶也不够,再后来,一天几瓶也懒得数了,常喝得东倒西歪,倒头便睡,第二天清醒后却从来不承认自己喝多了。

小学九岁那年,有一天半夜发烧,张虹催尚富有去买药,在医院门口遇到老同学,寒暄两句就跟人家搂脖抱腰拼酒去了。张虹在家苦等一夜,药没买回不说,人也不见影儿,打手机总是关机。这可把张虹魂都吓飞了,因为小城社会治安极差,深夜常有抢车杀人恶性案件发生。翌日凌晨,满身酒气的尚富有终于被人搀回来了。

张虹恼羞成怒:“又灌马尿(啤酒)去了?”

尚富有斜卧在沙发上,大着舌头说:“马、马尿能喝明白也行啊,我同学在银行当、当行长,我得忽悠忽悠他,弄点贷款花。我不是大款,是个下三烂的臭司机,比不得那个风流、风雅、风光的王、王浩。”

这话不像醉话呀,张虹掂出丈夫话里有话,气得牙根痒痒:“看你那损色,喝人肚子里还喝狗肚子里去了?”

“别急,急什么呀?他一打电话,你不也得得瑟瑟出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拿我当二、二百五!”这次尚富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喝多就去睡觉,而是嗑嗑巴巴地磨起豆腐来。

舌头打卷的尚富有哪是伶牙利齿的张虹的对手,话不投机半句多,尚富有操起墙角空酒瓶子向张虹砸去。张虹头一歪,“啪——”的一声,瓶子砸在墙上粉碎,碎片崩回来,像长了眼睛似的很准地扎伤了张虹的额头。张虹就鬼哭狼嚎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刚入睡还在发高烧的小学被惊醒了,迷迷怔怔地爬起来,被眼前骇人一幕吓尿裤子:妈妈捂着流血的额角,嗷嗷大哭,而爸爸则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虎视妈妈。九岁的小学看明白谁是弱者了,就腾地从床上蹦到地下,光着小脚丫跑到厨房,抄起案板上的菜刀,不打弯地扑到尚富有眼前。尚富有吓得“妈呀”一声从沙发上蹿起,酒当时就醒一半。他确实被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小人吓得不轻:撅着小嘴,小胳膊抖抖地擎着菜刀。那菜刀是专门劈骨头的,比普通菜刀沉实许多,力量单薄的小学单手自然拿不稳,只能双手擎刀,那正义凛然的样子像极了为民除害的英雄。尚富有一把夺过菜刀,骂道:“小杂种!我让你向着你妈!”那天小学第一次挨了尚富有一顿胖揍,屁股肿得几天不敢坐。张虹一边用毛巾给他热敷,一边哭泣。小学委屈地回头瞟一眼趴在餐桌上又喝得不醒人事的尚富有,幼小的心灵种下怨恨的种子。这颗种子随着小学个头增高,随着他们吵架次数增多,像病菌一样疯狂繁殖。

他们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动手,谁也不服软。最可怜的是小学,常被一地细小的玻璃片划伤娇嫩的脚趾,没人帮他包扎,他也不喊痛。其实他有心帮妈妈,却实在畏惧尚富有的巴掌,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屋扒门缝冷冷观战。而张虹对尚富有酒后家庭暴力彻底心寒了,有时看小学熟睡,眼泪一对一双地滚落。睡醒后的小学发现了心里纳闷,妈妈的眼泪为什么那么多,是不是她的眼睛与别人的不同?他怀疑妈妈的眼睛里有一个水量充足的自来水管,伤心的时候拧开就会哗哗地流淌。

小学发现妈妈不爱笑了,整天吊着脸子,看谁都像冤家对头。只有在接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电话后,他才能感觉到妈妈从内心里洋溢出那种由衷的欣喜与温柔。一天,张虹接完电话开始打扮起来,打扮完毕她给站在身后的小学二十元钱,让他自己去吃肯德基,看小学拿着钱不走,就欢快地“啵”他一口,然后匆忙出去了。尚富有回家后寻不到人影,就疯了似的摔东西,酒盅、茶杯、暖瓶、饭碗,抓起来就摔,家里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器皿,就连小学那个圆溜溜的铁尿壶,也未能幸免于难,被摔成了长长的冬瓜形。

日子就在打骂声中过了一天又一天,小学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每次吵大发了,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然而,在小学十岁那年夏天,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那年夏天,天像漏了,总是淅淅沥沥地下雨,墨汁样的黑云昼夜翻涌,一团一团的,令人心里慌慌的。小学心底也有一团这样的黑云,常使他不知所措——那就是他在妈妈隐秘的抽屉里发现一张照片:一个男人亲热地搂着妈妈的腰,妈妈靠在男人肩膀上,脸上春风荡漾。小学生气了,妈妈的腰只有他和爸爸能搂,怎么能随便让陌生人搂呢。小学不敢把这个秘密讲给尚富有,他知道那样后果很严重,就当机立断烧掉相片。烧相片的时候,小学忽然觉得爸爸是一只可怜虫,妈妈背着他和陌生男人照相他都不知道。

在小学焚烧相片不久,尚富有酒后驾车与一辆中巴相撞,中巴车上两人受轻伤,尚富有脾破裂、下肢多处骨折、右上肢截肢。小学去医院探望爸爸,令小学惊惧的不只是爸爸身上插着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还有妈妈的哭声,奶奶的哭声。两个女人的哭声让人锥心裂肺,胆战心惊。小学胆怯地猫在妈妈身后窥视病房里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面无表情,穿着白大褂,幽魂般出来进去。小学听医生对妈妈说:“病人的性命是保住了,其他生理功能恢复得如何就看他的造化了。”张虹的眼睛哭得肿成一条缝,手帕湿了一条又一条。奶奶号啕大哭,边哭边指着儿媳妇破口大骂:“丧门星!富有出这样的横事,都是你的事!”奶奶越骂越疯狂,最后竟然张牙舞爪地向张虹扑过来。张虹被激怒了,怒发冲冠,迎战。她们如同两只发狂的野兽相互厮打起来,小学吓得不敢哭出声,身子紧贴墙壁,像只四面受敌的壁虎一样。十岁的小学见证了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之间最残酷最绝望的斗争,她们所向无敌,越战越勇,奶奶白发纷散,妈妈衣衫不整。小学看累了,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瑟瑟成团。

经医院大力救治,尚富有死里逃生,身体日愈康复。他特意选择日历是红色的周日出院了,到家后才发现张虹失踪了。关于她的失踪,有许多版本。

有人说,张虹和王浩远走高飞了。

有人说,张虹隐名埋姓在广州做生意呢。

有人说,张虹看破红尘遁入深山老寺削发为尼了。

……

自从妈妈失踪小学总是谨慎地戒备着什么,很少出去玩耍,本是个云淡风轻的午后,因他的出现情形就大不同了。那些流言飞语的转述者眼睛精亮,逮住小学问个不休。小学,你妈不要你了吧?小学,你妈给你打电话了吗?小学,你妈是不是跟人跑了?一个又一个问号,像铁锤一样把小学砸懵了。他转身想跑,却被一个满嘴镶金牙的老太太拉住,她先是疼爱地摸摸小学的头:“多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妈妈就不在身边。”她的充满温情的话让小学眼里汪出泪水来。接着老太太似乎受到某种鼓励,不再拐弯抹角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说出她的心里话:“小学,你妈走这么长时间也不联系你,是不是死了呢?”小学知道此时的软弱和沉默无疑会助长老太太更恶毒的猜测和信口开河,他就甩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回敬她:“你、妈、才、死、了、呢!”老太太没想到小学说话这么冲,冲得她直翻白眼,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老太太的反应让小学窥视到这句话的杀伤力,他来了坏劲,故意尖着嗓子又重复一遍刚才说的那句话。老太太受不了,咧开嘴开嚎了,金牙灿烂无比。她边哭边数落小学:“你这小破孩咋说话呢?我五岁时妈就病死了,我那可怜的妈——妈——呀!”“哭吧,把你的大金牙都哭掉了才好呢!”小学心里恨恨地诅咒着。

从那以后,小学宁可窝在家里忍受失去一只胳膊的尚富有越来越暴戾的脾气,也不想出去玩。起码家里只有一个尚富有,而外面有无数个“尚富有”,令幼小的他招架不住。尚富有呢,把对张虹的怨恨全部发泄到小学身上,他会借助拐杖的力量把一桌子菜全掀了,会把小学刚喂到嘴里的稀粥吐出来喷到他脸上:“小杂种,不用你管我,滚犊子!”而小学奶奶像背经典台词一样,双手“啪啪”地拍着大腿,接着爸爸的话,怨声四起:“我这是造什么孽呀!天老爷,睁开眼吧。”小学抹去尚富有喷到脸上的饭粒,小脖一梗,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硬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

有一天尚富有说馋鱼了,奶奶就做了糖醋鱼。两杯散装二锅头进肚,尚富有就开哭了,是那种毫无顾忌地哭,像一只失恋的公狼在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哭累了,他又唱上了,那忧伤且不堪入耳的歌声,在他的唇髭当中回放,拖着阴阳怪气的长腔,一遍又一遍。哭累了,唱累了,尚富有呆滞地挤咕两下眼皮,拍桌子对小学吆喝:“小杂种!再给我倒上!”手刚捏起酒碗,头却一歪,趴在桌上鼾声如雷。尚富有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奶奶的积怨又像狂潮似的一浪跟着一浪扑来:“天老爷啊,睁开眼吧,我这是造什么孽呀!”小学不愿听奶奶唠叨,什么天老爷啊什么造孽啊就这两句,一点新意都没有。可不听也得听,他是奶奶唯一的听众,奶奶冲着他说,还把唾沫星子喷他一脸。“喝吧,哪天喝死了,我就省心了。”奶奶好像不怕死,把“死”字成天挂在嘴上。实在受不了奶奶的唠叨,小学就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奶奶却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有啥好看的!一个电字好几角,可别像你那死妈,就知道享受。”“看个电视都能跟妈妈扯上,这哪跟哪啊。”小学心里发着怒,却不敢言,闭了电视闷闷地躺回自己的小床上。

小学是爸爸奶奶的出气筒,不高兴时他们随时随地向小学开炮,他那颗清纯、稚嫩的心灵早已被恶毒之语侵蚀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当小伙伴们跟着父母去游乐场玩的时候,当同学们坐在灯下安心地学习的时候,小学却在承受莫名其妙的拳头和无休无止的辱骂。每天生活在惶恐中的小学小心地走路,小心地说话,小心地喘气。

当然,尚富有在神智清醒的时候,会拿出为人父的庄重姿态对小学讲些鼓励的话:“你要好好学习,给咱老尚家争光,长大了别像你爸一样没出息,连老婆都养不住。”小学受宠若惊,把小腰拔溜直,这样看起来他似乎高些,好像自己真的长大了。说着说着,不知尚富有又犯哪门子邪了,声调越来越高亢,乃至恶狠狠地指着小学的鼻子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看我扒了你的皮!”那两片厚唇扔出“皮”的音儿,声调拐几个弯,使得他的下嘴唇撇得长长的,像一只穷凶恶极抖起翅膀欲啄人的公鸡的尖喙。在尚富有没出车祸之前,小学见过他给兔子扒皮,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被捆在树上,四腿乱蹬。尚富有光着膀子,举起一把利刀,但见刀光、血光闪电般交错,嚓嚓几下,一只精赤裸裸的兔子搞定。那天晚上,尚富有猛吞兔子肉,小学没吃,他深怕自己变成任人宰割的兔子,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学习。

小学的学习成绩在班级占中等,这对小学来说已经不容易了,他得比其他孩子付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因为他要照顾尚富有穿衣、吃饭、上厕所等琐事,有时候要帮奶奶打扫街道卫生。奶奶有腰疼病,不能长时间弯腰。这份工作是社区高主任了解小学家生活困难,安排奶奶到街道打扫卫生,每月300元工资。

这样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度过,像轻烟一样飘走了,像浮云一样消散了,没给小学留下什么美好记忆。很快小学念初二了,初二新开了物理课,什么声音的传播光的传播,什么凸面镜凹面镜,太抽象,太空洞,真让人头疼。物理老师是新毕业的大学生,姓姚,爱披散着头发,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老妖”。老妖不满学校分配,有情绪,为此她得发泄,发泄对象自然是像小学这样考试总是拖后腿的学生:

“这么简单的物理现象都不会解释,笨蛋!”老妖指着考卷,奚落小学。

“我没见过海市蜃楼嘛,不知道怎么解释。”小学紧张地看着老妖,唯唯诺诺地辩解着。

“你是猪脑袋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老妖用教鞭把放在讲台上的卷子戳得哗哗响,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劲,就把教鞭一头提起来使劲儿戳小学瘦小的胸脯。

小学反感地后退几步,想避开她的教鞭,谁知老妖火大了,在批评学生的时候她容不了他们有一丝反抗,差生更应该得像孙子一样虚心接受她的教诲。

“尚小学,你也真对得起你的名,就你这成绩还指望有出息?我看你也就是上小学的料。”老妖真损,用语言刺激小学。那会儿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为人师表的老师,忘了下面还坐着一班学生,心胸狭窄的她让自己变成了口无遮拦的泼妇。

良言一句暖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寒。小学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相信为人师表的老师能说出如此粗鲁、庸俗的话。其实有时候他自己还拿名字开玩笑呢,不觉得如何,可今天听起来是那么刺耳,而且还有羞辱在里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小学顿感脸上热极了,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他小老虎一样虎实实冲到讲台旁,抓起卷子“咔嚓、咔嚓”几下撕烂,然后一股脑儿地摔在老妖脑袋上,纸片白蝶一样在老妖发间飞舞。小学头也不回跑掉了,身后响起一串绝望的嚎叫:“尚小学,让你家长来,反天啦——”

中午放学了,学生们一窝蜂地涌出校园。烈日逼人,热风一浪接一浪地往人们脸上、身上扑,让人仿佛置身在熊熊火海中。学校房顶上落着一群长相丑陋的麻雀,它们也耐不住这热了,“嘟噜、嘟噜”全都纵身钻进茂密的杨树林中,瞬间便无影无踪了。看着空旷的校园,小学心乱如麻,去哪呢?回家吗?不能!老妖会在他未到家之前第一时间给尚富有打电话。至于电话内容,小学坚信她会用充满愤怒的语调表述得十分到位,目的无非是想激怒爸爸挥舞愚蠢的拳头,把他看成阶级敌人一样胖揍一顿,一只胳膊的尚富有对自己的拳头向来不吝啬。一想起爸爸铁锤般有力的拳头,小学身子就不由得颤抖,仿佛那拳头落在了他身上。学校不能待了,心胸狭窄的老妖不能饶他,甚至会要求校长把他的“不良行为”记录在案,那将是人生不可抹煞的一个污点。

太可怕了!小学不敢再设想下去,只感觉身体的热量被一股股阴森晦暗之气源源地吸走,仿佛有深冬的寒气自头顶灌入,一直冷到脚底。他打个寒战,手心冷汗淋漓。到底去哪呢?有家不能回,这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情啊!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头脑中清晰浮出——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从目前状况看,离家出走是他唯一出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受够了爸爸的拳头!受够了奶奶的唠叨!受够了老师的奚落!他要离开他们,他要自由,他要开辟新生活。此时,一颗年少驿动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澎湃的思绪像一艘鼓起帆的船,在无涯的大海上远行。

小学回家时尚富有正在午睡,看来老妖的电话还没打来,否则他不会这么消停。奶奶去街道打扫卫生了,屋子里罕见的清静,多余巅巅跟在小学身后叫着,大概是饿了。多余是只野猫,来小学家有几天了,它有一身雪白皮毛,白鼻梁上长着一颗黑痣,很讨人喜爱。当时收养它的时候,小学以为他会一直照顾它,现在却不能了。小学蹑手蹑脚地往猫碗里添上一大勺稀粥,多余歪着脑袋十分动情地看着他,发出温柔而欢快的唔声,小学“嘘——”了一声,它便懂事地不叫了。小学从柜子里翻出奶奶装钱的小铁盒,倒出一堆钞票,数数,共八十二块五。小学揣起整数,余下的二块五留给了奶奶,能买块大豆腐。小学又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完毕后他站在爸爸的床头,看他。小学突然发现熟睡中的爸爸眉宇间竟也流露出一份慈祥,他的胡子长了,该刮了,指甲也长了,该剪了。看着被伤痛折磨得狼狈不堪的爸爸,小学眼睛湿润了,僵硬的心一时柔软起来。谁知,尚富有在睡梦中习惯地握紧拳头,好像要打人,这又让小学改变主意,坚定了离家出走的念头。他想奋笔疾书,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写上几句豪迈或者伤感的话留给爸爸。但是,时间不容他再耽搁片刻,因为尚富有已半挑着眼皮,吧嗒着嘴将醒。小学猴子一样敏捷地蹿出屋子,不忘回手掩上门。

现在小学终于坐上了火车,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反正是踏上了离家出走的征途。开弓没有回头箭,小学不后悔。车窗外白日尽展眼帘的峻峭的山峰、遮天的原始森林。姹紫嫣红的山花都随着暮色的加重旖旎远去。男孩一家三口在准备晚餐,康师傅方便面、榨菜、水灵灵的黄瓜和汁液饱满的柿子。这些普通的吃食自然比餐车上味同嚼蜡的盒饭可口,经济又实惠。方便面泡好了,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辣味道。方便面在超市卖二块五,而火车上却卖到五块,小学不会奢侈地花高价买它,那样亏大了。男孩妈妈偷偷观察小学好久了,她以母亲的敏感判断出这是个有心事的孩子,就多泡一碗面,热情递给小学。小学不肯接,男孩妈妈说:“吃吧,孩子,自己出门不容易。”小学呢,勾头不语,他不敢与妈妈年龄相近的女人交流,那样只能让他更加思念妈妈。然而,无法控制的饥饿最终让他接过面,狼吞虎咽地吃掉。咦?平日并不觉得好吃的方便面,今天吃起来味道格外鲜美。

“孩子,你这是去哪里啊?”男孩妈妈关切地问小学。

小学不知如何回答,佯装听不见。其实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小学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能跟男孩妈妈如实说他是离家出走,说他在学校受了老师的奚落,说爸爸每天用拳头和他说话吗?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会被人家笑话死的!

暝色苍茫,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富有沉稳安然的节奏,旅客们在火车这个大摇蓝里昏昏欲睡。尽管这是小学第二次坐火车,他仍是感到新奇,瞪大眼睛打量那些推滑轮车来往穿梭过道间卖货的人。他们都拥有一副好嗓子,能把单调的吆喝声演绎成歌谣一般动听。至于那个小小的滑轮车,在小学眼里就是个百宝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感冒药、报纸、扑克、矿泉水、烤鱼片,等等,应有尽有。小学记得第一次坐火车是去省城哈尔滨的大伯家,大伯尚富财经营一家鞋厂,家境富裕。当年张虹失踪,尚富有受伤,尚富财怕小学上火,就带他出来玩玩,散散心。其实尚富财有意收养小学,因为他结婚十几年无子嗣,怕归西那天百万家产无人继承。但他夫人坚决不同意,说小学今年才十岁,等他长大成人我们都老得走不动了,还指望他什么呢。我二哥家东雨黑龙江大学刚毕业,学经济管理,正愁找不着工作,让他过来帮把手再合适不过了。小学在大伯家过了几天快乐的日子,就被送回来。到家那天,小学听到爸爸和大伯在房间里吵架,爸爸情绪激昂:“再不济小学是咱尚家的种,你那鞋厂叫外姓人接管,算咋回事?”尚富财好像不屑与尚富有争吵,径直走出房间,摸摸小学的脸蛋,塞一沓钱给他,然后与奶奶告别就离开了。自此以后,尚富财极少回家,只在过年过节时邮一笔钱回来。奶奶常以大儿子为荣,整天拿话刺激尚富有不如大儿子有出息,还到处向邻居炫耀,把长满褶子的脖子伸给人家看:“呐,这是我大儿子买的项链,百分百纯金。”其实那是她花二十元在地摊上买的假项链。

子夜迫近,流星如灿烂的烟花燃着华美的弧线悄然纵过天际,稀稀疏疏的磷火像黑夜大氅上最瑰丽的几枚扭扣,闪烁不定,点缀着寂寥、幽深的荒野。小学看到这样的风景莫名地惶恐起来。不知现在爸爸和奶奶怎样了,是不是急得满城疯找他,兴许还在电视台登了寻人启示,他后悔一时冲动离家出走。然而,悔意像鱼儿吹出的一个水泡,“噗嗤”一下瞬间破了,散了。小学揉揉太阳穴,头隐隐地痛,胃有点恶心。适逢火车驶入一个叫笔架山的小站,停车五分钟,他决定下车透透风。下了车,裹挟着青草味的夜风温柔地吹拂小学的脸庞。“还是外面空气清亮啊。”小学感觉头舒服不少,肚子却开始拧劲地疼。小学有这个顽疾,肚子疼就得马上解决,于是他跑远点,躲在一处草丛中方便起来。小学从未觉得五分钟是如此短暂,他还未排完肚里的垃圾,火车几乎无前奏和信号,“呜——”的一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刹那间,末节车厢昏昧的灯光就模糊成一个个小黄点,像睡意袭来的眼,眨巴眨巴就闭上了,消失了。小学裤子没来得及提,拼命跺脚高喊:“等——等——我——”可惜奇迹不会发生,他的喊声被汹涌的黑暗无情地吞噬了。

下了火车的人们各自奔向幸福的家园,小学却抱着肩膀在火车站出口晃来晃去,悲怆地忆起一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句话很适合他现在的心境。六月的夜晚,闷而热,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空气湿漉漉的,伸手向空中抓一把,似乎有水珠握入掌中,看来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就在小学思忖着去哪里过夜时,车站南侧一隅的空中骤然出现一道急速而明亮的闪电,一声炸雷滚过,暴雨瓢泼般的袭来,粗亮的雨柱皮鞭一样横扫天幕,扫在小学脸上生疼,不一会儿浑身就湿淋淋了。小学狂奔起来,出于一种本能行为他沿着火车铁轨混沌地跑。他哪里知道,正是这个错误的决定,使他走错的不仅是道路的方向,还有人生的方向。

运动鞋里灌满了水,一跑就“扑哧、扑哧”地往出窜水,像鞋里藏了一窝调皮的小鱼。不知跑了多久,耳畔仍是风声、雨声,间或掺杂着不大不小的犬吠声。犬吠声让小学刹住狂踏的脚步,有狗叫,说明有人,有人就好办,就有地方避雨过夜了。果真,离火车道十几米远有座房子亮着一片朦胧的灯光,那么温暖,那么吸引人。小学欣喜地跑过去,暗中却蹿出一只威猛的猎狗,旋风般地向小学扑来,幸好有铁链拴着,在离小学一两步的地方停下了。小学吓得心怦怦直跳,僵立在那里不敢贸然行动。这时,一束雪亮的光射向小学的脸,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嗡声嗡气地冲他吆喝:

“谁?干什么的?”

“我迷、迷路了,想借宿。”小学抹一把脸上淋漓的雨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进来吧。”男人犹豫片刻说。

进屋后小学才看清带他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屋内烟雾浓重,呛人,四个男人围着一张圆桌在玩麻将。小学怯怯地观察着,屋内摆设简单,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玩麻将的人见小学进来,其中三人神色慌张地站起,而靠门旁坐着的男人不似他们那样慌张,他纹丝未动,只是撩起眼皮,斜视小学一眼:“哪来的孩子,老王?”老王也就是带小学进屋的人,赶紧点头哈腰:“锋哥,迷路的,借宿。”锋哥招招手,示意同伙坐下:“没事,我们玩我们的。”四人开始哗啦哗啦洗麻将,锋哥手捏一张牌,打出,惊呼:“三家清,和了!”就将整个身子压在桌上,两只大手去搂钱。小学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被锋哥装在身后皮箱里,钱在这里跟纸片差不多,有几张掉地上,被锋哥踩在脚下。锋哥觉察到小学在窥视他,就叱责老王:“带他到另一房间,这点规矩都不懂!”老王连忙应承,捅捅小学后腰带他来到另一间房。这间房不大,中间一长条桌子,上面堆满吃剩的方便面桶,有一桶还有残汤流了出来。桌子旁边放着两张床。床是双层的,上下各有一个铺位。老王从床下纸箱里掏出一身衣服让小学换上。小学生疑这里怎么会有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的衣服呢?小学想问问老王,可是老王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说了句今晚住这儿吧,就走了。

老王走后小学撅着屁股爬上上铺,他不想在下铺,下铺那两张床太乱了,臭袜子脏裤头团成一团扔在明面上,甚至有一只蓝色的破拖鞋也上了床。自从妈妈失踪后,小学的衣服裤子自己洗自己叠,他看不惯东西到处乱扔。上铺相对干净利索些,小学一头扎进被子里,他实在太累了,终于有了安身之处。过了今夜,明天不知去哪里,管它呢,过一天算一天吧。小学想着,连打几个喷嚏,震得耳根嗡嗡响。后来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就裹着被子,昏昏沉沉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小学被一阵窃窃的吵骂声惊醒,声音不大,言辞却很激烈,好像是因为钱。小学感觉头沉沉的,额头烫手,眼皮睁不开,但还是努力挑起眼皮,几个人影在他眼前模糊不清地晃动。

“三,今天收获真大,我说昨天晚上梦到捉大鱼,喏,这是一百。”一个仿佛还没脱去童腔,处于变声期的男孩的声音。

“小呆,其实这一百应该算我头上,要不是我抽冷子把那老头一脚绊倒,你早被人家抓住了。”一个略显老练成熟的声音。

“行了,别吵了,一会儿锋哥来了。”另一个男孩打断他们。

“这一百我不想上交,等天冷时买条秋裤,原来那条裤裆开线了,透风,冻******。”

“你又犯傻了,胆真肥,让锋哥知道有你好受的。”三警告小呆。

听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小学的头轰地炸开锅了,似有一群马蜂钻进脑壳,完了,进贼窝了!

“咳、咳、咳。”偏偏这时候小学嗓子痒得厉害,忍不住咳起来。

“嘘——”

房间一片死寂。显然他们才注意到蜷缩在上铺的小学。

“三,这小子偷听。”

“没事,你看我这记性,刚才老王说他只是迷路了,明天一早就滚蛋,别理他。”

“三,快看,那小子怎么了?”

床上,小学像虾米一样弓着腰,手和脚全都往一起聚,牙关紧咬,口吐白沫,呼吸急促。这是高烧导致抽搐,如果不及时抢救后果不堪设想。

三和另一个男孩抻长了脖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学在床上折腾。

小呆哭叽赖尿地骂道:

“你们真******冷血,快送医院啊!”

“想当雷锋?你送吧,机会留给你。”三和另一个男孩挤眉弄眼,嘎嘎笑成一团。

“呜呜呜,一群混蛋。”小呆边哭边跑出去找老王,他们把小学弄到医院,忙活一夜,小学终于退烧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荷露般鲜亮明净的晨光泻满病房,远处绿树浓荫郁蓊,窗外密实如盖的杨树叶子和风起舞,花圃里的花儿一朵比一朵鲜亮。小学醒了,浑身酸痛,四肢无力。这一夜,他总是在做梦,梦到妈妈抚摸他的脸、鼻子、额头;梦到和同学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在金色的阳光下奔跑;梦到爸爸拿胡子扎他的脸……未脱去童腔的小呆一夜未睡,满面疲惫,哈欠频频。见小学醒来,抢步上前:“你醒了,可把我吓死了。”

小学弱弱地笑笑,知道是小呆救了他,挣扎着支起身子。

“快躺下,别逞能了。”小呆按住他的肩头,随手把一瓶营养快线递给小学。

“谢谢你买这么贵的饮料给我。”小学说。营养快线4元钱一瓶,小学从未喝过,有时渴了喝瓶矿泉水,奶奶心疼得跟喝她血似的。

“你就喝吧,酸甜酸甜的,老好喝了,楼下超市有的是,想喝随便拿。”小呆很豪爽地说。

小呆说的是随便拿,而不是说买,小学便知道这饮料是偷来的,他把打开的瓶盖又拧上了。

“别客气,喝吧,你看你的嘴唇都烧暴皮了。”小呆看小学不喝,热情地让着。

小学不得不喝一口,没感觉到甜,反而有些苦。

童心不设防,几日下来,小学和小呆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你家在河北什么地方,怎么会来到黑龙江?”小学不相信一个当年只有十岁的孩子,竟然能从千里迢迢的河北来到黑龙江,简直不可思议。

“我家在河北保定下面一个村里,当年爸爸进了监狱,妈妈供不起我上学,只好辍学跟村里人出来混。听说他们在黑龙江当乞丐,攒了不少钱。”忆起当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小呆的表情是玩世不恭,哂笑微微。

“你真牛,那么小就出来闯江湖。”小学羡慕地说,“可是,后来你为啥又干上了这个?”小学的食指和中指一开一闭,像螃蟹的钳子,那是偷钱的隐讳动作。

“当乞丐太苦,那种苦你若不亲自体会,永远不懂。大庭广众之下你得孙子似的给人家嗑头作揖说好话,有同情心的给点零钞,没同情心的像怕踩着****一样离你远远的还不算,再加个大白眼,更有缺德的拿胳膊扒拉你,嘴里骂你碍事,耽误他走路了。要了几天我实在受不了这个苦,不干了,跟着锋哥入了这行。”小呆五指欢快地叩击床边,能成为小学心中的传奇,小呆多多少少有些骄傲和得意。

小学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医院通知他办理出院,他难住了,离家时带的钱除了买车票,所剩无几。正在他担心医药费交不上的时候,小呆告诉他锋哥早就交过了,这让小学心中大为感动,心想天下还是好人多。

出院那天正好是小学十四岁生日,他用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买了一个菜盘那般大的蛋糕,还有四瓶雪花啤酒,他得感谢锋哥和小呆救了他的命。锋哥那天心情格外好,瞅起小学来深藏在浓密眉毛下的两只小眼带有一种赞赏的微笑,就连脸上黯淡的雀斑都变得鲜亮起来。

“这四瓶啤酒都不够塞牙缝的,小呆,再去买几瓶。”锋哥大方掏出一把钱甩给小呆。

酒买回来了,小学给每人斟满酒,也给自己倒满。

“祝小学生日快乐。”锋哥的祝愿简洁而简单。

小学感激地看着他,好久听不到这样温暖贴心的话语了。自从妈妈失踪后小学就没过生日,奶奶年纪大了,记不住他的生日,爸爸倒是记得,却说屁大点的小孩,过什么生日,不过!

“谢谢锋哥给我过生日,等我长大一定报答你。”小学感情上来了,积极表态。

“真想报答我啊?不用长大,现在就能报答。”锋哥放下酒杯看着小学。”

小学不明白锋哥这句话的含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欢迎小学加入我们的队伍,干杯!”锋哥端起酒杯,一仰脖,干了。

小学惊愕了,看来锋哥早有打算,也许误闯小屋的那个雨夜他就有这个打算了,要不作为盗窃团伙头目的他轻易不会留外人住宿的。

不管小学是否同意,锋哥鹰爪般有力的大手一把钳住小学修长的手指,嘴里啧啧有声:“你们瞧瞧,这手指天生是‘老荣’的料,跟我干吧,不会亏待你的。”“老荣”是小偷的自称。

“是啊,跟锋哥干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小呆在一旁添油加醋。

小学无言,默许了。因为他欠锋哥的钱,欠小呆一个人情,他得偿还。否则,他会心不安。

那天小学第一次喝了酒,小呆他们也喝了,不过他们都有量,只有小学醉了。现在他理解爸爸为什么嗜酒,原来一醉可以解千愁啊!何况酒能把一个人带入诡异的幻想领域,而这个领域如童话世界一般美妙,鲜花铺地,百鸟欢歌,没有嘲笑,没有痛苦,没有欺骗,没有眼泪。

最初锋哥先在意念上锻造小学,让他换上褴褛衣衫,故意将脸弄成花猫脸扮乞丐,使他脱骨换胎,铭记自己是个令所有人都怜悯的乞丐,当小学真的进入角色之后才可进一步“深造”。小学每天跟在小呆后边,观察、揣测他的一招一式,悉心领悟。他还牢记小偷的行话,比如看点子(也叫搭架子,小偷采用障眼法遮挡目标或他人的视线),摸点子(也叫趟活,小偷试探乘客身上是否有财物,以确定作案对象),上天窗、下平台、掏底兜、插马后,分别指的上衣上面口袋、上衣下面口袋、裤子前面口袋、裤子后面口袋……在公园里小学发现小呆喜欢跟踪那些上了年纪而又领着年轻女子的老男人。小呆告诉小学,他们是出来找“野食”的狗,不是什么好东西,基本上不用偷就可以成功。当他们勾肩搭背屁股刚坐热长凳,小呆适时出现:

“叔叔,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行行好,给两个钱吧。”小呆伸出小黑手对大腹便便而且有些秃顶的老男人说。

秃顶可不想让一个小要饭花子打扰好梦,就大方掏钱。小呆两眼冒光,心想今天点儿真好,遇到一个大方的主。然而,秃顶掏半天,肥厚的掌心只亮出一枚黄灿灿的五角钢镚。

小呆接过钱,不走,反而踏前一步。

“快走啊,滚远点!臭死啦!”秃顶手掩鼻子不满地呵斥道。

小呆好像没听见,死皮赖脸继续纠缠:“叔叔,您长得真富态,一看就是有钱人,再给十块八块的,我妈出车祸了,等着用钱。”

“原来是你小子啊,你爸昨天不是刚出车祸吗?今天你妈又出车祸了,你咋那么倒霉啊?”秃顶认出了昨天管他要过钱的小呆,小呆也认出来了是他。

“是啊,我咋那么倒霉啊,我的命不好啊,哇——”小呆顺竿往上爬,咧嘴哭上了,而且故意拔高了音儿,声怕谁听不见。

“唉呀,你别跟他磨叽了,赶紧给钱让他走,让人家看见咱俩在这多难为情啊。”一直冷着脸的年轻女子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说。

秃顶点头如捣蒜,迅速从刚才掏钢镚的兜里掏出比第一次面值大二十倍的钞票甩给小呆。小呆达到目的,鞠了一躬又一躬:“谢谢叔叔阿姨,你们玩好啊。”

看到这一幕小学从心里佩服小呆的机灵劲儿,他甚至有点崇拜小呆了。

有一天,小学跟着小呆进了医院,在交款处小呆假装买药,趁机向一位抱孩子的妇女下手。得手后小呆跑到偏僻地方数起钞票,却被随后跟过来的小学一巴掌打落在地,那些钞票像秋日彩蝶纷纷飘落。小呆并不生气,他理解刚入道的小学,当年他也有这个心理过程。小呆捡起钱,吹了吹沾了灰屑的钞票,说:

“别装清高,钱是好东西。”

“偷患者的钱,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良心?良心值钱吗?良心能当饭吃?!”小呆一改平日的好脾气,眉毛高挑,情绪激昂,“当年我爸开车送货,途中看到有个老头被车撞倒,就好心地送他去医院,结果老头没抢救过来,死了。家属赶来认定是爸爸撞的,现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出来作证,结果爸爸进了监狱,我问你,现场那些人的良心哪去了?”

小学想不到,小呆小小的胸膛里会隐藏这么强大的愤懑。

“我知道,你宁可当乞丐也不愿当小偷,可你看看医院门口那个老乞丐,一天到晚能得到多少施舍?”小呆用手指着跪在医院门口,不断向过往行人磕头要钱的老乞丐。“锋哥说过,刚入道得当几天乞丐,这是行规,为的是彻底剥除你骨子里留存的人格、尊严、正直、善良,就像削土豆皮一样,一点一点地剥除。最后,当你眼中只有钱包时你就是个优秀的偷儿了,哈哈哈!”经验之谈也好,传授心得也好,这话经童腔发出,怎么听都不顺耳。小学恍若跌落泥潭,溅一身泥点子,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几天下来小学就可以独立看点子,摸点子,而且做得干脆利索,并在一次重大行动中有出色表现。锋哥对他相当满意,庆功会上给小学斟酒,用他那鹰爪般有力的大手托起小学的脸,说:“当初我就没看错,果真是块料!”

而此时小学心中有一种痛在漫延,像天上的浮云,时隐时现。小学说不清这种痛因何而来,是因为锋哥那几句赞美的话吗?也许这种痛早就藏于内心深处,今天被赞美了把持不住就跳出来了。其实赞美和批评如影随形,它们是一对双胞胎,不是吗?赞美的极端就是:“尚小学,你什么也不是,只会做贼。”

一个月过去了,小学习惯了奔跑与刺激的生活。奔跑就是在猎得钱物后,必需像擅跑的流浪狗一样四蹄撒开,脚下卷起一股股尘烟;而刺激则是不劳而获后躲在旮旯蘸着唾沫数钱,当初的惶恐和负疚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误入贼窝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小学认了。什么是命运?小学弄不太懂,但是爸爸说过,说他命不好,天生是当王八的命。小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在这个盗窃团伙里,大家没工夫讨论“命运”这样高深而又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字眼,大家眼里只有“目标”。语文课老师讲过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小学知晓这个道理,但他的手太瘦小,太无力,他不知道如何与命运抗争。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位与他非亲非故的老人,他的命运才发生了彻底改变。

那天小学像往常一样进入商场踩点,通常小学只对那些包里有俩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年轻人下手,而围着货物绕来绕去舍不得掏钱的老人他极少去触犯。因为老人总让他想起无论风霜雪雨都要去街道打扫卫生的奶奶。不知为什么,那天商场里的年轻人很少,可能是周一,都忙。小学转着转着就到了商场门口,那里是顾客出入的必经之路,也是下手最佳位置。小学嘴里嚼着泡泡糖装作很闲的样子,实质眼睛却在搜索目标,一抬眼发现门口墙上贴张A4纸,上面赫然有四个字“注意小偷”。这是商场保安贴的,这段时间商场小偷猖獗,总有顾客被偷。小学干的是小偷的活,却对“小偷”二字讨厌至极,他不知道哪来的胆量,不管三七二十一,“嚓嚓”撕了那张纸塞进裤兜,转身又回到商场。这回目标出现了,一个女孩在挑化妆品,要交钱的时候手机响了,钱包大敞着,小学拿眼睛一瞄,有货!就悄无声息靠近,像饥饿的鱼儿游向美味的饵。也许是心切下手重了,没等钱到手就被女孩觉察了。女孩急急拉上钱包拉链,瞪了小学几眼,然后低着脑袋快速走开,好像她是小偷。

眼看到手的鱼脱钩了,小学好不懊恼,最近几天锋哥胃口越来越大,他要求手下每天交上一定数量的“货”,不像以前有多少算多少。锋哥的脾气喜怒无常,若手下上交的“货”多,就乐得眼睛眉毛拢在一起,像一颗风干的桃子;若达不到预期目标,就一天不给他们饭吃。这不算刻薄,还有更损更阴险的手段,那就是不让上厕所。小学遭遇过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因为未能按时交“货”,被锁在一间黑屋里,尽管尿意频频,小肚膨胀如鼓,却不能出去排泄,实在憋不住只能就地解决。如果被间隔十分钟察看一次的锋哥发现,更惨,摁住你的头,趴下,用舌头舔干尿液,毫无商量余地。所以当前面一个老人从三角形的黄布包掏钱买一把修鞋的改锥时,小学狠下心,破戒。老人买完改锥来到卖鞋的柜台前,挑了半天,挑出一双黑皮鞋:

“便宜点吧,姑娘。”老人讲价。

“少一百不卖。”大眼睛货主亮出最低价。

“呵呵,这鞋看着贼亮,可不是皮的,不结实。”看来老人深谙皮质的优劣。

“哟,你这老头,别乱讲话,你咋知道不是皮的?”大眼睛不是好眼地看了老人两眼。

“我修鞋好几年了,一搭眼就能看出是不是皮的。”老人颇有些得意地说。

“哟,您这么厉害,那您买皮的去吧。”大眼睛一把抢过鞋,“不买拉倒。”

“你看你这丫头,和气生财吗,我说它不是皮的,又没说不买。”

大眼睛不友好的眼神挤出一丝笑:“好,看您挺实在的,就再让十元。”

“中,九十就九十。”老人让步了,今天他过六十四岁生日,想犒劳自己一双皮鞋。

老人试鞋时三角形的黄布包就在鞋盒子上放着,这是绝妙的下手机会。

小学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手腕处,凑过去假装看鞋,手里的大镊子却钳向目标。说时迟,那时快,老人弯腰试鞋的空当,钱已顺顺当当到了小学手中。

小学心中狂喜,正欲逃之夭夭,手腕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大手握住。那手长满老茧,像老虎钳一样狠实,小学挣扎不得。

货主最痛恨小偷明目张胆地在自家地盘作案,大眼睛咋呼起来:“小偷,抓小偷!”听到有人喊抓小偷,原本冷清的商场顿时热闹起来,许许多多的人似乎从地下冒出来,潮水般涌过来:

“叫保安来,这小子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敢偷钱。”

“算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不行,这么小就偷钱,长大还不得杀人放火呀。”

说什么的都有,憎恨的,同情的,愤怒的。被抓现形的小学垂头不语,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锋哥告诉过他们,失手的时候就装熊,这是上策,因为弱者永远被人同情,更何况你们还是孩子。

这时,看热闹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小偷,跪下。”

这声喊像一颗火种迅速燃烧起来,惹得众人一起跟着喊:“跪下!跪下!”喊声强势,充满愤怒,甚至有人像革命烈士就义前那样握紧了拳头喊。

“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学从未给谁下过跪,他把这事看得比挨拳头重要。原本垂头不语的小学无所畏惧地昂头、挺胸,将双腿绷得溜直。他这样挑衅不驯服的样子很容易触犯众怒,对孤身一人的他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小子,真有种。”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有人跟着起哄。

“站直了,别趴下。”后面有人边嚷边不怀好意地往前推搡,前面的人就撞到小学身上。小学身子趔趄着,双脚却如同扎了根,纹丝不动。

小学拒不下跪,最终激怒了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揍他!这小子还挺牛,死不悔改。”

“对,揍他!”

“揍他!”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撸胳膊挽袖子,嘴里骂着:“小子,不揍你真是我******手懒。”

气氛一时紧张到极点。

突然,老人轻松一笑,松开小学的手,向众人高喊:“大家别误会,他是我孙子!”

小学愣了!大眼睛愣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了!

小学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老人冲他使眼色儿,机灵的小学猛地明白老人别有用心的称呼。片刻,小学惊惶的脸上就浮出了笑容,还吐吐舌头,装出一副顽皮的样子。

“是这么回事,我孙子喜欢看警匪片,平时在家总跟我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这不,今天他拿自己开刀体会如何演好一个小偷,也没有告诉我。”善良的老人在为小学作合情合理的解释。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暖流贯通小学全身,这股暖流能融化千年的寒冰,能温暖一颗被自己糟蹋得七裂八瓣的心。

哦,原来是孙子和爷爷之间的误会,有人觉得没趣,散了;有人不信,不走,紧紧逼问:“真的,假的?”

老人不解释,把手里的黄布包塞到小学手里,然后拿手扫小学后脑勺一下:“拿着,臭小子,成天一惊一乍的,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不信的人看爷俩这架势,也就信了,走时还回头好心劝慰:“一个小孩子,收拾啥啊。”

化险为夷之后,老人走出百货大楼,小学步步相随。老人停下来,目光锐利地看他。这目光似乎能穿透内脏,直逼心灵,令小学不寒而栗。

老人说:“为什么不跪下,求得一时解脱呢?”

小学说:“因为我是个男子汉。”

老人笑了,笑里有慈祥,有赞赏,小学绷紧的神情慢慢舒缓,他感受到了老人的友好。

老人继续前行,小学仍是紧紧相随,他认定老人就是一颗火种,能点亮他黑暗的人生。

“孩子,天黑了,回家吧。”老人怜惜地看着他。

“不,我不想回到那个贼窝。”不知为什么,小学向老人敞开了心扉。

老人摇摇头,兀自走了。

第二天老人收拾好鞋具,要去鞋摊修鞋。当他推开门时,看到小学可怜兮兮地蹲在家门口,小学不想回到那个贼窝,他认准了老人是个好人,就跟踪老人到他家,在外面蹲了一夜。

小学“扑通”跪倒在地:“爷爷,您收留我吧。”

老人难住了,他同情这个倔强有骨气的孩子,可是修鞋赚的钱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再添一张嘴,这日子可够苦了。

小学看出老人在犹豫,他哭了:“爷爷,我不想当小偷了,我想当个好人。”

小学的泪水和坦诚打动了老人,老人扶起他说:“好,爷爷身边没个帮手,就帮我修鞋吧。”

小学死心塌地在老人家住下来,白天去鞋摊帮忙修鞋,晚间提前回来做饭。在袅袅炊烟中,在温和的话语中,在甜美的睡梦中,小学精心珍藏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然而,幸福生活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在深蓝的天幕上亮了一下,复灭于黑暗中。

一天,小学告诉爷爷他去市场买菜,一会儿就回来,想不到却遇见了小呆。小呆一把扯住小学胳膊,像火烧屁股似的急急地说:“锋哥这几天到处找你呢,你去哪了?”小学就把那天在商场如何失手,如何被老人解围一事跟他讲了。没等讲完锋哥带着一帮人大呼小叫朝他们奔过来。小呆乱了方寸,“妈呀、妈呀”地叫着,像鼠见了猫:“不好啦,锋哥来了!”说着扯起小学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跑。奔跑对于小学来说是件轻松加愉快的事情,这大概跟小时候爸爸经常打他,而他又要经常逃跑有关系。本来小学可以逃掉,可是小呆跑几步就像一团烂泥瘫在地上动不了。危难时刻不能丢下朋友,小学架起小呆胳膊继续跑,最终还是被锋哥一帮人追上了。锋哥一个饿虎扑食,照小呆屁股猛踢两脚,踢完二话没说,抽手就给小学一个大嘴巴。锋哥一连串动作,狠而准,像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小呆跌坐在地,手捂着屁股不敢言语,像待宰的羔羊绝望地看着锋哥。小学的脸立竿见影红肿起来,嘴角有血迹渗出。锋哥揉着发痛的手掌,怪声怪气地说:“小子,能耐了,说,这几天去哪发财了?”说完努下嘴,一帮小混混步步逼近小学。

小学心想,这下完啦,锋哥不会饶过他。怕是怕,但是他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跟锋哥回到那个贼窝!他做出拼命的架势,握紧拳头,准备出击。正在紧要关头,老人赶来了。他看小学长时间不回来,怕出什么意外,就一路寻来。锋哥根本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哪来的糟老头子,滚远点。”老人不气不恼,淡定地说:“应该滚的是你,我已经报警了,你要是不赶紧滚……”一听说报警,没等老人话说完,锋哥慌了,小呆也慌了,“嗷”的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锋哥狗急跳墙,狠狠推搡老人,老人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倒在地,头磕在一块尖利的石块上,流血了。锋哥怕事闹大,指着小学的鼻子说:“臭小子,算你狠!”说完就带着小呆和同伙落荒而逃。

小学扶起爷爷,眼泪掉下来了,爷爷一大把年纪为他而伤,他心里既愧疚又难过。爷爷劝小学:“熊包,哭啥!咱是男子汉,别动不动就哭鼻子,这点小伤不碍事。”

从医院包扎完回到家,小学问爷爷:“您真的报警了吗?”爷爷说:“我不糊涂,要是真的报警,恐怕你现在就在派出所里待着呢。”小学脸红地低下头,他要报答爷爷,决定痛改前非,永远离开那些可恶的坏蛋。

晚饭比平时丰盛,小学特意做了一条红烧鲤鱼,又炒了一盘酥脆花生米。爷俩你让我,我让你,彼此关爱着。他们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却在短短的几天里都把对方当成了亲人。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一老一少,有着同样的孤独和伤痛,他们心存善良,用心温暖对方。晚霞从并不明亮的窗户照时来,洒满小屋,罩在碗具上反出淡淡的柔柔的光,小屋一派温馨。

小学发现,和爷爷聊天时一提及他的家人,他就缄默不语,还伤感地叹气。看来大人有大人的烦恼,孩子有孩子的伤心事啊。莫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七彩人生?

小学喜欢在饭桌上给爷爷说******小品经典的台词,什么你穿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啦?什么家有房屋千万所,睡觉就需三尺宽。什么没有劳动人民,你吃啥穿啥?没有老动人民你还臭美啥?这些俏皮话儿听得爷爷眉眼舒展开了,哈哈的笑声就飞出了小屋。有一天,爷俩正说着笑话,突然门被踢开了,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走进来,把瘦屁股一下定在了板凳上:“哟,提前进小康啦,伙食不错呀。”小学以为他是爷爷的朋友,就去厨房找碗和筷子,等他进屋时看到爷爷脸色很难看地下了逐客令:

“赶紧走!你又来干啥?我这儿又不是银行。”

“亲爹,再借我二百,今天点背,又输给李四那个王八蛋了。”见老人拉长脸,男人态度蛮横起来,“哼!你倒会享福,在这躲清静,吃香喝辣的。”说完,斜了小学两眼。“哪来的野孩子,谁家的?”小学拿着碗和筷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桌旁。

“我认的干孙子。”老人理直气壮地说。

“咦嗬!又多一个孝子贤孙呀,好事,值得庆祝。”男人呲出一口大黄牙,嘲笑着,讥讽着。

老人气得用筷子敲打桌子:“畜生,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没打着猎物,反惹一身骚。”男人悻悻地走了,临走没忘抓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老人手捂着胸口,干瘪的脸颊泪珠奔淌,小学急忙找出几粒速效救心丸给他服下,吃药后的老人情绪平稳了,向小学讲起难以启齿的家事:“老伴死得早,年轻那会儿没命地干啊攒啊,攒了几万块终于给儿子娶个媳妇,满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谁知媳妇嫌我是个‘老饭粒’,儿子也混蛋,跟着一溜神气,说我不干活,在家吃闲饭,就把我赶出来。没办法,孤身一人从老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里,已经三年了,靠捡破烂攒了几百块钱,兑下一个修鞋店。哪知,好日子刚开始,儿子隔三差五就来管我要钱。”

聆听老人苦难而辛酸的经历,再联想到自己,小学难过得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好久没哭过了。

老人邻居家的房檐下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跳上跳下的画眉,每天清晨它都像歌唱家练声似的唱上一会儿,小学就在画眉鸟的歌声中醒了。有一天小学穿衣服的时候感觉衣服袖子短了一截,而且鞋子也有些挤脚。爷爷仰着脖子笑眯眯地说:“小学又长高啦,大啦。”是呀,在离家闯荡江湖的日子里,经历了太多事情,小学不但身体长高了,思想亦在成熟,承受疼痛和伤感的同时也在享受人间的温暖与关爱。现在小学为当初草率离家出走感到后悔,他想爸爸和奶奶了,还有那只叫多余的猫。

“小学啊,爷爷给你买张车票回家吧。你也不能总跟着我。”老人看小学有时候愣神,总会这样说。

“不,爷爷,您别赶我走,现在我还不想回,等想回的时候自然就回了。”小学说。

小学什么时候想回家呢?小学自己也不明确,他总觉得时机不成熟,就像一株植物,只经历了开花而没有结果,就不能算是完美。

“是啊,少年时经历了痛苦,长大才能成为强者。”老人鼓励小学。

鞋摊的生意并不是很好,人们生活好了,鞋坏了就撇了,来修鞋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时候老人都是没活,他听听收音机,看看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时候也到鞋摊旁边的彩票站买彩票,他不多买,每次只一张,一张两元钱。有人笑话他一把年纪还爱做发财梦。老人并不在意,笑着说:“有梦就有希望,一个人连梦都没有,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呀。”对爷爷执著地买彩票这件事,小学也不理解,他说:“爷爷,两元钱能买一包花生米,当下酒菜多好呀。”老人还是那句话:“有梦就有希望,花生米一吃就没,可是梦不能让它破灭啊。”

有梦就有希望,老人一句平淡的话在小学心里激起大大的波澜。那天晚上,他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想妈妈为什么要离开爸爸,想爸爸为什么自暴自弃,想奶奶为什么要怨天怨地,想小呆为什么走上盗窃之路……许许多多的“想”,都是因为他们心中那个美好的梦破灭了,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树叶微微泛黄,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老人果真实现了梦想,彩票中了三等奖,奖金一万。老人那个长着一口大黄牙的儿子获知消息后,一家三口星夜赶来。大黄牙大包小包购置许多菜疏,儿媳妇满脸堆笑,一副谄媚的嘴脸,孙子爷长爷短地叫着,小屋一下子热闹起来。

“爹,回家吧,我像供祖宗一样伺候你。”大黄牙说。

“爹,回家吧,都是我不孝心,这几年让你受苦了。”儿媳妇说。

“爷爷,回家吧,我们一起捉迷藏,好不好?”孙子说。

确实,老人做梦都想回家,想落叶归根,想门前几搂粗的老杨树,想热乎乎的火炕,想那些说话不分反正的老伙伴。城里好是好,高楼大厦,别墅豪车,但那是别人的,不属于他。

甜言蜜语的浸泡让老人格外兴奋,他眼光亮亮的,动不动眼角就有老泪滚出来。老人频频给孙子倒饮料,给每个人斟酒。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学不禁为爷爷担忧:很明显,大黄牙是冲着钱来的,如果钱被他们挥霍一空,爷爷会不会再次被逐出家门?风烛残年的爷爷还能禁得住亲人抛弃的打击吗?想到这里,小学眼眶有些潮湿,他低下头,赶紧把泪水逼回去。

天暗了,皎洁的月亮出来了,它总是那么无私地把美好呈现给人们。小屋的餐桌上杯盘狼藉,一家三口像一群没心没肺的猪,吃完饭就吭哧吭哧睡着了。

半夜小学去厕所,特意到爷爷房间看看他,发现爷爷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嘴角流着涎水。老人突发脑溢血,因救治及时总算保住性命,不幸的是有后遗症,说话吐字不清,一味地啊啊啊地比划着。大黄牙打错了如意算盘,看着病在床上的老人肠子都悔青了:“你真是我活爹啊,中彩票的一万块钱治病都不够,我还倒贴一千多块。”

为了让患者更好地恢复健康,医院要求继续住院治疗,大黄牙死活不同意,他说,不住了,不住了,死不了,你看这老不死的眼珠子跟大家贼(麻雀的一种)一样亮。

大黄牙雇了一辆面包车把老人拉回老家的那天,小学去送行。老人紧握小学的手,小学也紧握老人的手,一老一少,泪眼相望。老人唇角大幅度错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清楚的告别的话也表达不出来。小学轻轻俯身,贴近他的耳畔缓慢说些什么,老人紧握小学的双手这才放心地松开。

老人走后,小学就从小屋搬出来了。离开小屋那天,虽说气温偏低,阳光却是异常明亮,这在多雨的深秋季节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小学走出很远仍一步一回头望着小屋,那里有他与爷爷的欢声笑语,那里是他命运的转折点,那里的一切永远镌刻在小学的记忆深处,永不漫漶。

不知不觉小学拐进火车站,一列从家乡方向发来的火车缓慢进站了,他的眼底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着拥挤的人群,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想起那个身材肥硕长了双下颌女列车长大汗淋漓,支棱着两只胳膊像轰猪一样催促乘客上车的情景。他用眼睛去寻列车长,没看到胖列车长,却看到锋哥和小呆他们正前后夹击对一位背包老人下手。小学假装没看见,脚下却风一样快向火车站派出所跑去。

晨曦微朗时火车载着小学回到锦城,他踏上了再也熟悉不过的街道,早起的人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小学一个也不认识。倒是临街的墙还是老样子,抹了几层的白灰几经风化,已是漆色斑驳,像长了牛皮癣。路旁的杨树,树干笔直苍黑,黄叶却醉蝶般随风上下翻飞……几十米远的路,小学走得很慢,在这慢中,他梳理了此前那些快乐与不快乐的日子,好像从一场长长的梦中醒来。梦醒了,一切都过去了,崭新的生活就在眼前,小学这样对自己说。小学加快步伐左拐,跑过一条清幽小巷,就看到了家门前花池里那一畦串串红。串串红这花很怪,天越冷开得越红烈,小学似乎从那花里明白了什么,他鼓足勇气推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