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丁香林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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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哦头发

最近,我家南阳台飞来一位不速之客——一只好看的鸟儿。起初我没注意到它,因为那些永远写不完的作业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无暇亲近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物。至于打篮球,上网PK游戏,听MP4,想都不敢想,偶尔躺被窝里偷偷给同学发条短信,还会被妈妈的火眼金睛发现。后来,那只鸟儿似乎因为长久无人欣赏它的美丽,竟不甘落寞地拍着翅膀扑棱棱地蹦到我的学习桌上,歪着小脑瓜看着我。多可爱的鸟儿啊!我瞪圆眼睛与之脉脉对视,同时还不忘将五指叉入浓密的发丝里,轻轻梳理着。“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擦油!”这是我上初中之后疯狂追求的目标。

“子归,你想当长毛兽啊?”妈妈说话永远不顾及我的感受。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妈呢!

“我的头发不长,你上我们班看看,男生全是这样的发型。”我指着墙上一张巨幅海报说。海报上林俊杰一袭白衣,在炫目的舞台上劲歌热舞。我喜欢收集林俊杰的海报,这张是JJ在上海巡回演出时我求表姐不远万里捎回来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班男生清一色JJ发式———刘海长垂,几乎盖住眼睛,头顶几撮则桀骜不逊,根根直立,鬓角斜剪顺延成飘逸的燕尾式。

妈妈小心翼翼地把敷在眼睛上的纱布条取下,她刚做完双眼皮,眼皮有些红肿,这使得她看海报时双眼眯眯着,端量半天,问:“这孩子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差点晕倒!

“今天周六,必须把头发剪了,不然的话,我会不客气。”妈妈向我下了最后通牒。

妈妈说的不客气,我从四岁开始刻骨铭心地领教过。我打小就护头,只要进了发廊,理发师将白色围布往脖子上一搭,电推子嗡嗡一响,我就开哭,任妈妈怎么哄也哄不好。玩的,吃的,买一大堆,我看都不看一眼,直哭得尿湿了裤子才肯歇歇气,往往是头发才剪一半。为此妈妈别出心裁,不知是怕我哭坏了,还是实在没耐心哄我,到该剪头发时,趁我睡着偷偷下手。头发剪得难免深一剪子,浅一剪子。等我醒来发现自己的头发与往日不同也晚三秋了。如果妈妈手艺娴熟,剪得周正,像那么回事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这样,“头发剪得像狗啃的”(奶奶原话)。尽管四岁的我不知道啥叫美丑,可有人知道,当我乐颠颠跑出找丽达玩,一会儿哭着回来了,我哭着说:“丽达不和我玩,嫌我头发难看,像只翻毛鸡。”妈妈说:“谁让你护头了,由你性可完了,人类还不得退化到穿马褂、留辫子的年代去啊。”

等我上小学懂事了,再去剃头时虽说有些露怯,终能勉为其难地坐在椅子上让“大众发廊”的李爷爷把头发剃完。可我嫌他手艺欠佳,总不能使我如愿。说心里话,这怪不得李爷爷,怪就怪我妈,把我生得那么与众不同:小小的脑袋上居然长三个“旋儿”。脑壳正中两个,不太明显,被头发遮盖住。显眼的是脑门正中那个溜圆的“旋儿”。李爷爷剃头时从不动那个“旋儿”,实在长了,拿电推子潦草地荡两下,还说旋儿是宝地,不能随便动。所以旋儿的部位的头发总比其他部位的头发长几分,发丝倔强地支棱着,有趣的是那旋儿顺一侧扭成一个溜圆的涡,怎么看怎么像一朵永不凋落的菊花,更像笨拙的鸟儿因时间仓促而草率搭建的窝窝。一天,丽达抢玻璃球抢不过我,来脾气了,尖着嗓子喊:“一旋儿横,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丽达公然挑衅,岂能装熊!我提提裤子,呲牙咧嘴,挥舞拳头冲上去,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丽达吓得边跑边喊:“臭美吧你,还菊花呢,分明是家雀窝,说不上哪天家雀落上面拉一泡屎,拉你一脸。”至此,我格外不喜欢这个让我无端受辱的“旋儿”,所以再去剃头时,我坚决要求李爷爷务必把旋儿剪短,不是普通的短,是精短,基本上是板寸。

上了初中,我不再剪板寸,跟其他男生一样蓄林俊杰发式——刘海长垂,几乎盖住眼睛,头顶几撮桀骜不逊,根根直立,鬓角斜剪顺延成飘逸的燕尾式。我痴迷地收集JJ所有资料,他喜欢的食物:醉虾、白饭、生鱼片;喜欢的颜色:深蓝、黑、白;最讨厌的事:当我做错事、犯错、被欺骗的感觉;最难忘的经验:从小就去日本旅游……我还用心模仿他的歌声,可惜我天生唱歌跑调,不具JJ磁性而感召力极强的音色。一曲《江南》被我唱得支离破碎,跑出十万八千里仍找不到回家的路。JJ发式为我增色不少,有时往操场上一站,能引惊呼一片。毫不夸张地说,我那清秀的脸庞,矫健的身材,自信的目光,确有林俊杰的风采和神韵。男生怂恿我去参加明星脸比赛,女生抢着给我拍照,形神俱佳疑似JJ的,传到电脑上设置为桌面。我在同学面前出尽了风头,颇为沾沾自喜。可有人不欣赏我的发型,谁?我妈。

“今天周六,必须把头发剪了,不然的话,我会不客气。”妈妈一番不容商榷的话,让我心里堵得慌。我斜睨着又把纱布条敷在眼睛上的妈妈,心想:“只许你们放火,不许我们点灯。”我的意思很明白,她能做双眼皮,我却不能留JJ发型,这世界太黑暗了。

其实妈妈长得挺漂亮,自打有记忆起,觉得妈妈比所有同学的妈妈都漂亮,白白净净的,细眉细眼,有一种优雅气质。听说今年流行什么欧式双眼皮,她毫不犹豫走进美容院。要知道妈妈切菜不小心碰破手指时,都会恐怖地喊救命,而今居然有胆量做双眼皮!简直不可思议!

奶奶知道后,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这世道变了,单眼皮变双眼皮,塌鼻子变高鼻子,怪事!”说完往手心吐口唾沫,然后抹抹满头银发,“我出嫁时,想擦点粉都没有,用锅底灰描眉,可怜呀。”

在妈妈的“压迫”下,我不情愿地来到李爷爷的发廊,发廊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几把漆色斑驳的木椅子无序摆放,地上发丝东一堆,西一撮,靠东墙挂一面镜子,镜面已发花,照人不甚清晰。最显眼的是一张老式太师椅上躺着一位中年男子,李爷爷将一条热毛巾敷在男子脸上,几分钟后,再轻轻将皂液均匀地涂在他面颊、唇周。然后李爷爷撸起袖子,卖力地用传统工具剃胡刀在他的脸上匀速动作着。中年男子双眼微闭,很惬意的样子。

显然,发廊的设施与李爷爷的手艺已跟不上时代潮流,半小时之内,没有一个年轻人光顾发廊,只来了两个上年纪的,看他忙着,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愿意来,我讨厌李爷爷那像抹布一样肮脏的围布,讨厌他口腔里散发出那股浓烈的大葱味。没办法,妈妈认准李爷爷这儿,说李爷爷人实在,剪头价格便宜,别人收十元,李爷爷收八元。

“李爷爷,你就照我原来的发型剪,短一寸就行。”我用手指比量一寸是多少。

李爷爷举起电推子,围我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敢下手,“我可不会剪你这发型,剪不好,你妈还不得把我吃了。”妈妈的刀子嘴在左邻右舍是出了名的。

我耍个心眼儿,知道李爷爷不会剃JJ这么时尚的发型。其实我另有预谋,前期工作必须做得缜密,才不至被精明的妈妈发现,免得事情败露时妈妈跟李爷爷打听,我家子归来剃头了吧?李爷爷会如实禀告,我剃不了,让他去别的发廊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攥着妈妈给我的五元钱,直奔“阳光发廊”。阳光发廊是丽达表哥开的,班上男生都到他那里剪头。路过广场时,看见许多人聚堆看热闹,一个吉他歌手在唱歌。我注意到他的长发几乎要遮住脸上的墨镜,真酷啊!太帅啦!这样的吉他歌手在城市的公园、地下通道、天桥等地随处可见,他们奇装异服,打扮另类,旁若无人面对滚滚人流和弥漫的灰尘毫不吝啬地挥霍自己的噪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尽情释放自己,张扬美好的青春。他们的演唱在同龄人那里总能得到掌声,叫好声,以至脚下帽兜里的零散纸币积极地冒出来。我伸着脖子往里挤,不小心踩到一位老爷爷的脚,他看看我,再看看歌手,冰着一张脸说:这都是哪座山里钻出来的山猫野兽,出来丢人现眼哪。他嘴上这么说,却又不走,仍转着圈看。我被吉他歌手狂野而豪放的歌声深深地打动着,怀着仰慕的心情把五元钱放进帽兜里。吉他歌手依然忘情地唱着,修长手指疯狂地弹拨琴弦,根本没理会我的举动。

现在我身无分文,有更充分的理由跟妈妈解释为什么剪不了头发。但我知道,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弄不好妈妈会变本加厉尅我一顿。

回家后看到妈妈正在跟爸爸网上视频,爸爸长年在大西北工作,勘探开发石油天然气,平时与妈妈沟通大多靠网络视频。爸爸见我走过来,很兴奋,一声接一声地说:儿子,过来,让老爸看看。平时我与爸爸关系最铁,不能跟妈妈说的秘密乐意与爸爸沟通,可他不常在家,一年只能回来一趟。妈妈见我头发没变化,破天荒地没有数落我,大概碍着爸爸的面儿,不好发火吧。这反使我如坐针毡,担心更猛烈的暴风雨在后面。

妈妈出去接同事的电话,我抓住有利时机说:“老爸,我妈让我剪头,我没剪,她要对我不客气。”我哭叽赖尿地诉苦。

爸爸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说话就比中专毕业的妈妈有水平:“儿子,我也从你那时候度过,你坚持自己的立场,这很好,妈妈用老眼光要求你是不对的。”听爸爸这么一说,我感动得眼泪快流出来了,终于有人理解我了。我抛个响亮的飞吻:“老爸,万岁!”爸爸笑了,“你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么任性,头发不算长,过几天剪也行。再长的话,爸爸真看不出你是男还是女喽!”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的隐忧逐渐散去。

在视频里,看到爸爸在摸他的塌鼻子,我突然压低嗓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做双眼皮了。”

“爸爸看到啦,说不上哪天我也要垫垫这塌鼻子呢,到时候你千万别告诉你奶奶呀!”

奇怪!我怕妈妈,爸爸怕奶奶,奶奶怕太奶奶,一代又一代怕来怕去,真有趣。

“老爸,你劝劝我妈,别总让我剪板寸,像个傻小子似的,我今年都15了,是个男子汉了。”我骄傲地挺起胸脯,跟一只逞能的公鸡没啥两样。

爷俩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起劲,妈妈走过来,瞪我一眼,我知趣退到一边,写作业去了。

头发暂时没剪,什么时候剪呢?妈妈说等她的双眼皮恢复好,陪我去剪。

又一个周日,我们来到“阳光发廊”,发廊装修豪华,独特,墙壁两面镶嵌着明晃晃的镜片,置身其中如入迷宫。“啧啧啧——”妈妈连连赞叹,她一定也感觉到李爷爷的发廊与丽达表哥的发廊有天壤之别。

丽达表哥拉我到一边,悄悄说:“你姐姐的眼睛真漂亮。”

我说:“你什么眼神啊,那是我妈!”

不知为什么,伶牙利齿的妈妈居然不辩解,脸笑成了一朵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