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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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斑(3)

这是老小区了,这年月,年轻人和有钱人都往新区搬,老小区就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老小区的房子旧,格局差,但是生活方便,租金低。这是自己一开始租的房子,跟了徐怀义之后,便是徐怀义一直在掏着房租,徐怀义也说了,再等等,凑一凑,给买个像样的房子。这还没等上,徐怀义就病了。

小区里种满了桂花树,八月桂花香,还要过两天吧。桂花树下,坐着一排排的老人,拿着扇子,乘着凉风,唠着嗑。这样的光景,是姜媛所羡慕的。自从生了旺旺以后,她的梦都多起来了,她心里清楚,这是担心和害怕。只要能平平淡淡跟徐怀义过上自己的日子,她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指望有一天,能跟徐怀义一起坐在桂花树下唠嗑,大大方方的,不用担心谁瞧见了,不用整天猫在房间里,连隔壁的门也不敢去敲一下。

唉,不想算了,想着尽叹气,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好歹,徐怀义是活过来了,好歹,终于与何美兰碰上了面,那么,到底何去何从,总会有个说法。虽说一场战争就要开始,她几乎闻到了火药的味道,但是,这是迟早要来的,那还是早些来的好。毕竟,青春耗不住。

姜媛住在七楼,一层层地爬上去,就像爬一座山一样。徐怀义帮姜媛找了保姆,保姆在家带着孩子,姜媛才有时间去医院。一居室的孤套,看上去是小了些,徐怀义也早说要换大一些的,可是,自己住惯了,总是不舍得搬。姜媛就是这脾气,恋旧,不管是东西还是人,总是旧的好。这也是徐怀义爱惜姜媛的地方。

旺旺两岁了,极精神的模样,集中了两个人的优点,眼睛像姜媛,额头、鼻子像徐怀义,看上去别提多招人喜欢了。徐怀义也是爱极了这个儿子,一来就抱在手里不肯放下的。除了模样,还有招人爱的性情,旺旺是见人就笑,又夹着点女孩子的害羞似的,越发招人爱怜。徐怀义说,比大儿子帅多了。是姜媛的胚子好,美人胚子,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姜媛就笑着觑他一眼。笑过,心里隐隐的不安就上来了。要是在正常的家庭里,这孩子多好呢。长大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他岂不是一种伤害。只是,这些也是等到儿子生出来,才慢慢想到的。人就是这么一边糊涂着,一边学习长大。

回到家,姜媛就抱了儿子站在阳台上晒太阳。孩子不能老闷在家里,缺钙。晒阳光补钙。保姆烧饭去了。姜媛逗着儿子,一边唱儿歌给他听:“大公鸡,穿花衣,早晨起来喔喔啼!”唱完了,就咯咯哒咯咯哒学鸡叫,逗得旺旺咯咯笑起来。姜媛就把头凑到儿子身上,旺旺更开心了。

刚才跟在后面的人已经下楼梯走出楼道了,姜媛看着他走出去,回头朝上望了一望,又转身出去了。

她等着何美兰约她见面,面谈,她想。何美兰是个怎样的人,虽然她也没多问过徐怀义,但是,一看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她就了解了大概。说实话,刚开始看到的时候,真有些怕她呢。她想,她这是做错事了。她担心何美兰找上门来,扇她耳刮子。可是,徐怀义说她多虑了,“她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姜媛想,老徐的话也对,如果何美兰真的如表面上看去那么能干,那么,老徐怎么还敢在外面养女人呢。

她想,她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呢?何美兰一定会气得发疯,而自己,既然已经成事实,死猪不怕开水烫,该怎样就怎样吧。

她担心的倒是徐怀义,到底能替她们娘儿俩争取多大的利益呢?这调配权完全掌握在徐怀义手里。虽然,徐怀义也是爱她的,更爱着旺旺,但是,何美兰毕竟是和他一起自手起家的夫妻,是丝丝扣扣搅在一起的共同体,何况他们也有儿子,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那儿子无论像何美兰还是像徐怀义,都是一只老虎,是会帮着娘的。

那么,等徐怀义病好了,她是要跟他摊牌的。反正,彼此都知道双方了,要瞒也瞒不下去了,他徐怀义总要做个了断的。

自己该怎么跟她说呢?按照徐怀义平素的话,他是说要跟她一起过的。那么,他如何处理跟何美兰的关系呢?何美兰是不是会答应呢?儿子是不是会答应呢?他们的财产又怎样处理呢?

难道这些,自己都要一一去问徐怀义吗?这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徐怀义会不高兴吧,他是男人,自己又给他生了儿子,他总得担待的。还是信任他吧。

徐怀义终于出院了。这一天,天蓝澄澄的,桂花的香味也飘起来了。人终究是身体第一位,身体好了,什么都好。何美兰一大早就来接了。他奇怪,她今天的兴致确实不错,难得穿着旗袍,这身段也仿佛优雅了许多。儿子也从学校赶回来了,半年不见,个头似乎又长了一点。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司机在医院门口等着。徐怀义先进了车后座,儿子跟了进去挨在身边,何美兰坐在司机身边。车子一骨碌,就出发了。

车子开过南北直通的车道,就上了高速,一上高速,兜不了几分钟就出了城。外面的天,蓝蓝的,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天了,好久没呼吸到这样清新的空气了,徐怀义的心里高兴,其他都先暂时丢一丢,扔开去吧,先暂时享受着身体康复带来的快乐吧。

这是去哪儿呢?不是回家,是去浪坪,是回乡了。好,回乡吧,先去看看工厂。这是他的心头肉,先回浪坪看看工厂,这很好。

徐怀义的脑袋突然闪念过旺旺小小的身影,这孩子,许久未见了。唉,人生总有众多的无奈,且不去想他吧。

浪坪虽是小镇,却也有小镇的好处,空气清新,山川秀丽,没有城市各种各样的噪音,民风淳朴,一路上看到许多张熟悉的面孔,徐怀义的记忆似乎又活过来了。回乡有回乡的好处啊,乡音无改鬓毛衰,徐怀义突然有了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他打开玻璃窗,向外望去,绵延的青山座座相连,自云在山腰之间浮动,水汽氤氲,风吹在脸上噗噗地响,到底还是回来了。

徐怀义说,先去看看工厂。石棉瓦搭建的简易工棚高大宽敞,一幅仓皇不着调的样子,却也算不错了。一边,建筑工人已经在挖地基,新厂房会很快建设好。这算镇里引进的重点项目,所以,审批手续上,一切从简,快捷而便利。徐怀义走进工棚,看着一台台机子都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心里觉得欣慰,吁出一口气来,狠狠地拍了拍老马的肩膀,闷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老马心里明白,这是大哥对他无以言表的夸奖。

徐怀义走在前头,捋捋额头的发,回头扫一眼何美兰和儿子,又回头往前,皱着眉头看了看前面的山峰。

晚上,朋友请客接风。徐怀义以身子骨还虚弱,都挡了。一切等身体好起来再说,日子长着呢。倒是母亲屋里,少不得要去转转,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叔叔,要去看看。其他长辈兄弟们慢慢地再拜会吧。

从一个舅舅的屋里转出来,已经晚上九点了。徐怀义携着何美兰的手,往自己屋里走。晚上的月亮圆圆的,徐怀义想起当年自己牵着何美兰的光景了。那时候,何美兰才十七岁,自己二十二岁。何美兰是寡妇带大的,下面还有三个兄弟,她是家里的老大。寡妇就想早一点把她嫁出去,寻个人家,结个亲,家里也多一重靠山。何美兰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就听大人做主,找上了徐怀义。他们这是村后头的媒婆牵的线。徐怀义当年拉着何美兰的手,想,这女孩子命苦,一定不能让她再吃苦受罪。于是,结婚后,就出门打工了。两个人一起打拼,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一番事业。

是啊,看看,那月亮多圆啊,似乎也能体会别人的心思似的。换了一个环境,心思都仿佛不一样了,这人也真奇怪,好像上午还在医院里的事情,都是昨天,甚至是上辈子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厂子撑起来,一方面,厂房等着建设,另一方面,订单都要赶快生产出来。等身体彻底好一些了,还要出去跑跑,请客户们吃吃饭。

两人走着,何美兰就靠在了徐怀义身上,胳膊挽着胳膊的,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怀义哪!——”徐怀义“哎”的一声,他知道何美兰的意思。但是,这会儿,两个人都不想回答似的。

是的,他们两个人都觉得累了,要好好歇息了。

门打开,吱呀一声,轻轻的,母亲和儿子都熟睡很久了。

日子仿佛就是这么一天一天过去的,何美兰的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徐怀义每天都在身边晃来晃去,有日子没去城里了。怎么说呢,难道荣华富贵是自己想要的,那是年轻时候。做什么都是有日子的,那时候身体好,胆魄大,心气高,指望着在城里立足,为儿子谋个好前程。而今,上岁数了,脸上的花斑一块块都露出来了,儿子的个头比他爹还高了,她只希望能把眼前的踏实日子过下去。

但是,除了厂里的活,她和徐怀义的确也没有什么话好谈。儿子在的时候,还谈谈儿子。儿子回校了,就只能谈谈母亲和几个亲戚兄弟了。这就是庸常生活,人到中年的生活。和年轻时候,毕竟是不一样了。她不知道徐怀义和姜媛是怎么过的,看她一口一口地喂老徐,仿佛徐怀义残废了似的,那种亲热劲,她这个年纪再也做不出来了。还不知道人家年轻姑娘在那上头有多大的馋人的地方呢。何美兰是想都不敢往下想。

个把月顺顺利利地过去,徐怀义就不安分起来了。据老马说,先是上镇里的联合银行汇了钱,想都不用想,就是给那小妮子汇的。儿子都生出来了,伸手要钱天经地义。关键的就是那个儿子。那儿子的照片,何美兰见了都喜欢呢,那笑容,那眉眼,让徐怀义不想、不疼,那是做不到的。

要不,把那儿子夺过来!

何美兰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她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太阳大着,她正往毛竹竿上一件件晾晒衣服呢!这突然蹿出来的心思,让她手里的活都停了下来,她只是看着地面发呆。

是的,那孩子还小,如果自己抚养,那长大了还不跟自己亲生的一样。不把这儿子搞定,徐怀义的心就不能定,儿子在哪里,他的心就会在哪里。至于女人,天下女人多的是,徐怀义这也病了一场,她就不信他对一个女人能有多么长的马拉松的心性。而且,一个做娘的,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夺了她的孩子,就是对她永世的报复!狠狠地出这口恶气才好!年轻女人,看上徐怀义,不就是图他几个钱吗?那就用钱解决好了。她还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钱解决不了的事!

是的。这日子是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她耗不起了。看看自己这张脸,这些天,为厂里,为徐怀义,为了徐怀义那个骚女人,自己都劳心到什么份上了,脸上的斑渍是越来越浓了。

正这么想着,徐怀义突然就撞枪口上来了。

晚上,上了床,徐怀义突然问起厂里资金的事情来了。“听下面的人说,其他拖欠的款你都收回来了?”

“是啊,总不能老让他们拖着吧?”

“做得好……那能不能匀出一些来,我有点事。”

“要多少?”

“三四十万吧。”

何美兰瞪大了眼,着恼了。“三四十万?这些钱我们是怎样一分一厘挣进来,你是知道的。你当天上掉银子啊?你拿这些钱到底做啥用?你说!”

“这你就不要管了。”

“我不要管?从那天在医院看到那个女人起,我就知道这天要塌了!终于跟我摊牌了,是啊,拿钱养外面的野女人,我终于要面对了!”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这些日子好得这么快,也多亏了人家的服侍。这些是我对不住你,但是,现实都已经摆在那儿了,你多说也没用了!”

多说也没用了。是的,这话倒是实在。的确现实都已经摆在那儿了。还感恩人家伺候得好呢,花着咱的钱,伺候咱,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这是拿钱给她买房子?”钱的去处一定要问清楚。

“这些你就甭管了。”

“我偏偏得管。”

“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我倒是要看看我管不管得了!”

“你打算怎么办?给还是不给?”徐怀义两眼沉沉地看着何美兰,看得何美兰的心都发毛。

“你打算怎样?”何美兰心怀恐惧地问道。

“我在家里住得闷,要出差。你把钱给我。”

“你究竟打算怎样?你是要住到那个女人那里去?”

“还没想好。”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想好,这种状态对我们三个人都是折磨。”

“我会想好的。钱你明天准备好。”

何美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执意不给,那么徐怀义会离开,如果给了,那么徐怀义也会离开。与其他离开,不如自己先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