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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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斑(4)

第二天一大清早,何美兰悄悄上了去县城的车。她想了一晚上,觉得要走得远远的,悄悄的,谁也不知情的。是啊,这么多钱,足够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游历一番了。她和她,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是要离开徐怀义的。男人,一旦他着意离开,她知道用绳子都拴不住。他是没钱了,丢了个厂里的空壳给他,一旦她离开,下一批原材料不能购人,厂里就会陷入停顿状态,工人们都会上门向他要工资,镇里的领导也会向他要税收,收回土地。这些就看徐怀义还有多大的能耐了。既然,他不珍惜这个家庭,不珍惜自己,那么,她要让他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到那时,她才是那个握住主动权的人。

何美兰突然觉得获得了无比的自由。她在县城联系旅行社,是的,其实她连北京也没去过,这些年,她忙着厂子,忙着徐怀义和儿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走多远。起初,她是不敢走,因为家里总有那么多干不完的事。她想,就是出远门,她的身边也是要个男人陪伴的,或者徐怀义,或者老马也行。但是,眼下,她走投无路了,她不得不一个人单飞了,就像一张在风中瑟瑟摇晃的树叶一样。

她的心中茫然,但是知道必须踏出去。那就先去北京吧。何美兰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要在那女人的住所附近找一间房子住下来,好偷偷地观察她的生活。她觉得这两个主意都不错。但是,她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儿子,看看儿子生活的地方。儿子那么小,不也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吗?她要去看看儿子的生活,然后再作打算。

人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树开花、结果,叶片从青翠转而微黄,泛出花朵一般的斑渍,然后完全变成红褐色,枯萎,从枝头坠落。花斑,是人生必经的一段时光,就好像徐怀义此时的生命一样,就好像何美兰脸上的斑纹一样。

何美兰前脚离开,徐怀义就打电话,可打不通了。他看到桌上留下的纸条,就知道女人这是走了,自己这是伤透了她的心。可是,两个女人之间,他迟早是要拿个说法出来的,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该是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徐怀义照常先到厂里转转。老马在,厂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他转个身,回家拿些衣物,就出发了。他老早就想去看看姜媛了。碍于老婆在家,不好太过自由来去。

徐怀义咚咚上楼的时候,姜媛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中午了,保姆做不了几个好吃的菜,徐怀义要来,姜媛都是亲自下厨。酱爆茄子,是徐怀义爱吃的。茄子就要先在油锅里炸过,再捞起,这样即使拌了酱,也不会变色。

单身带孩子的生活其实忙碌而枯燥,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寂寞,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寂寞。孩子的吃喝拉撒,一天到晚,从早上七点多睁眼,忙到晚上十点,姜媛才能有自己的时间上上网,看看书。难怪有的女人受不住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的折腾,干脆辞职在家了。姜媛想,不管怎样,她希望风平浪静地度过前面这七年,到了八岁,孩子上小学了,自己也就可以找个工作,开始新的生活了。她这样做,是对孩子负责的态度。

徐怀义上了楼,进了家门,马上被家里浓郁的家庭气氛感染了,与何美兰不开心的事情瞬间即忘。多好的小儿子!旺旺,来,让爹抱一个。尽管作为爹的岁数,徐怀义自己也觉得稍稍偏老了些,但是老年得子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呢!

徐家的儿子,就是徐家的根啊,是他徐怀义的种,不管怎么样,这儿子他是要负责到底的。

“吃饭了!”姜媛脱了围裙,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下来吃饭。家里因为孩子的活泼弥漫着流动的温馨气氛,这种气氛是年轻的,富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仿佛他徐怀义又重新开了一次花,发出了一枝新芽。

饭桌上,整整齐齐的六样菜蔬,色香味俱全。徐怀义也胃口大开。他一边抱着旺旺,一边小酌一口白酒,又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一口。姜媛则端了小碗,拿了小长勺子往儿子的嘴里喂。儿子已经会说话了,轻言轻语的,“爸爸,你的胡子怎么这么扎人啊——”“爸爸,你怎么这么久才回家啊?”

一口一声的“爸爸”,叫得徐怀义心尖儿都疼。

“不许说话了。小孩子不准多嘴。吃饭!啊——张大嘴巴,来,来一勺!好!小火车进山洞咯,哦哦哦,进山洞咯!来,山洞打开了,来,小火车进去了,好!”姜媛捣捣孩子的围脖,把粘在上面的饭粒放到桌上去。徐怀义不记得何美兰小时候是怎么喂孩子的了,那时候,两个人都忙,孩子就野,很长时间都放在奶奶身边,是奶奶带大的。徐怀义看着姜媛,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有过的一段时间被弥补上来了,那段孩提时代的天伦之乐被弥补了,因为姜媛,他的人生又完整了一次。他感激地看着姜媛。

吃完午饭,是孩子的午睡时间,午睡之前,要洗个澡。徐怀义自告奋勇,一定要亲自给孩子洗。浴室里,简单地放着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塑料盆,姜媛端了烧好的热水过去,拿手指感受水温。这租来的房子,卫生间,除了基本的设施,像样的洗浴设备都没有。徐怀义经营着工厂,家里一摊子事情没料理过,别墅买了,都是何美兰装潢的。所以,看姜媛从厨房提热水到洗浴室,只是觉得不方便,也想不到要帮什么。同样是替他生了孩子的女人,两个人的生活水平毕竟还是大有区别的。这也是他喜欢姜媛的地方。他想,这是姜媛真心喜欢他,不是图生活条件什么的。而今,能遇上这样的女孩子真是难得了。

徐怀义抱着孩子,孩子身上痒,咯咯咯咯地笑。等适应了水温,徐怀义将孩子放下来,孩子坐在浴盆里,开始嬉水。孩子身上那种痒乎乎的奶香弥散开来,徐怀义闻着,真香。他,这是在做爸爸呢。是的,在做爸爸呢。从前,他只是一家之主,是厂里的董事长,总经理,是一个父亲,但从未做过爸爸。大儿子在需要他洗澡的时候,他从未出现在身边。他依然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大儿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赤身裸体的,在浴室里,儿子和他一起洗澡,他清楚地看到了孩子****附近初生的细密的绒毛。他吃惊地认识到,他的儿子突然长大了,个头跟他一般高了,是个小大人了!是的,他在他面前,一直是个端严的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将儿子当成心头肉的爸爸。

孩子午睡前,姜媛就陪着儿子给他讲故事。这种氛围,也是徐怀义不曾体验过的。他觉得姜媛是个好妈妈,他觉得孩子有姜媛这样的妈妈,一定会成为一个完满的人。他就躺在边上,听姜媛编的故事,有时,看着姜媛会心地一笑。这种笑容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更喜欢这样的生活。甚至,打拼了这么多年,似乎都是为了拥有这样庸常而又轻松的生活。

是老马的电话把徐怀义催回去的。材料用完了,老马问徐怀义咋办,徐怀义说给何美兰打电话,他就不信这女人放着这么大的工厂不管。老马自然已打过了,可是,一直打不通,手机停了。徐怀义急匆匆地赶回去,查找工厂账户上的钱,除了可怜的千把块钱,全部转移空了。银行说,转移的时间是两个月前,也就是徐怀义躺在医院的时候。

这个女人。

厂房造得很快,眼看就要竣工了,要支付一大笔费用。徐怀义想着拿不动产作抵押去贷款,可是,徐怀义才想起,城里那幢别墅当时也是以何美兰的身份登记的,而老家的房子又不值几个钱。

徐怀义找了几个兄弟朋友凑了买材料的钱,可是建筑项目因为缺钱而停了下来,眼看就要封顶的厂房露着天窗似的竖在那里,经理说,时间长了,日晒雨淋的,毁坏得极快。可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工程停下来,建筑工人的工资却要付,项目经理整天坐在厂部办公室等徐怀义。徐怀义没办法,借了部分十个点的高利贷。

现在,徐怀义转眼成了负债累累的“负翁”了。材料很快就用完了,甲方的资金却不能一时就收回来。厂里再没钱购买原材料,简直就等着关门了。债主天天找上门来逼债,害得徐怀义的老母整天啼哭不止。

这些天,徐怀义最巴望着的就是何美兰了。他一天打十来个电话,都说是停机。打给儿子,儿子也说没见到,一推断就知道家里出事情了,大老远从北京赶了回来。父子俩第一次吵架吵得惊天动地。儿子走前,放下最后一句话:你不把妈找回来,我就把你杀了!徐怀义惊呆了,心脏病差点复发,没倒下去。他这才知道儿子是长大了,是有血性的男人了!

姜媛那里的供应断了。姜媛电话过来数次,徐怀义都没有接。一个缺钱的男人就断了胳膊少了腿,他知道,房租水电,奶粉尿不湿,每一样,都需要自己掏出来。可是,他掏不出来。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原来是姜媛用公用电话打的。姜媛只是默默地问为什么。徐怀义支吾了半天,最后说,何美兰跑了,卷走了所有的财产,自己现在是欠下一屁股债了。

“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徐怀义本来还说年底之前,给她买房子的。可是,现在,一切都食言了。

姜媛没有多说话,沉默良久,只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徐怀义的母亲知道何美兰出走的原因了,她从厨房拿了一块砧板,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骂一声徐怀义就拿刀子剁一下砧板,骂了个把小时,最后说,要是何美兰不回来,孙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也不活了。

何美兰倚在窗口,提着一塑料袋瓜子,一边吐皮,一边拿眼睛盯着姜媛下楼梯。保姆已经不见有十多天了,这些天,都是姜媛自己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把儿子送出去,傍晚再把儿子接回来的。

何美兰租的房子就在姜媛租的房子的南面的一幢楼里,面对面,还高一层,姜媛家里的事情,何美兰都看个清清楚楚。这女人在家里闷着哭了两天,终于拾掇起来出去跑了。是呀,天上不会掉馅饼了,得自己打拼去了。

过了几天,何美兰看到姜媛早出晚归,心情也有了好转。应该是找到工作了。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没有保姆,这女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又辛苦。从买的菜可以看出来。徐怀义的踪影自然是不见了,是啊,一个没钱的老男人哪还有脸再来泡妞呢。

一切如同何美兰算计的一样。

何美兰觉得自己应该适时出场了。这些天闲着,她没少逛街遛店。她想,与其让徐怀义将钱花在别的女人头上,她不如大把大把给花了。

这一天,她穿了一身带水钻的黑色呢子裙,烫了大波浪的卷发。让小店的美容小姐好好地修了眉,盘了发髻,上了妆。然后,去超市提了一大篮水果、奶粉什么的。看姜媛回家了,自己就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敲开姜媛的房门,她不由暗自佩服这个朴素的女人对家的精心布置。即使没有钱,家里看上去也处处清新舒适,怪不得徐怀义舍不得。但是,这些跟她何美兰有什么关系呢,是啊,她不是来欣赏她的,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欣赏一个对手。对她来说,任何事都一样,那就是征服。

何美兰新买的高跟皮鞋笃笃地响起在客厅里,两个女人相对,姜媛没有料到,但也不见慌乱。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坐吧。”姜媛往木沙发上让。何美兰却不坐,径自走进卧室,看着顾自玩耍的孩子。她伸出手来,旺旺见了也并不陌生害怕,何美兰将孩子抱了起来,走进客厅。

“到阿姨家玩好不好?”何美兰一边抱着孩子,一边逗她。姜媛变了脸色。

“好!”旺旺咯咯地笑了。

“好样的。是徐怀义的孩子!”何美兰看着姜媛说,一边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来,“徐怀义是败了,他老啦,心脏不好,伺候他的活,还是交给我吧,谁叫咱是原配夫妻呢?你还年轻,带着个孩子,徐怀义也帮不了你,白白地毁坏了你自己的前途。这些钱,是少了一些。别嫌少,收下吧。替这孩子做个打算,也替你自己做个打算,长痛不如短痛。孩子不能没爸不是?咱们以后就两清了。”

说完,何美兰一转身,抱着孩子就噔噔噔下楼了。“到阿姨家玩去喽,阿姨家玩去喽!”

姜媛回过神来,追出去,看着孩子笑呵呵的背影,心里刀绞似的疼。可是,她知道,何美兰说得对。

何美兰回家了。一皮箱的衣服,珠光宝气。手里还多出一个孩子,说是外出旅游捡的。她一脸轻松快活,跟出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她第二天就去厂部报到了,指挥项目经理重新召集员工把房顶结起来,注资把原材料采购起来。厂里的机器又转动起来了,员工们都回来了。徐怀义的心也踏实起来了。何美兰重新印了名片,她是董事长了。

徐怀义的精神大不如前了,就好像大病初愈,把魂都丢了似的,经常坐着看着旺旺发呆。他现在也不给旺旺洗澡了,有奶奶帮旺旺洗。

旺旺也渐渐改了脾性似的,起初还动不动就哭着要找妈妈,后来,大概知道这也无望了,就沉着脸,他也不叫徐怀义爸爸了,叫叔叔。

何美兰在厂里高高兴兴的,回家看到旺旺沉着个脸,就怎么也不舒服。这叫什么事呢,她觉得自己做女人好失败。旺旺就是自己失败的佐证。以前,看不到还没这样的感觉,如今,天天在眼前晃啊晃的,这种失败感就越来越强烈了。阻止不了老公在外面采野花不算,还要帮着养野种,这就是她何美兰的命!

何美兰看着自己脸上的花斑是越来越深,越来越大了。

一天,何美兰依稀在厂部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看着像是姜媛,又不像。何美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视力模糊了。

她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姜媛,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又该怎么办呢?何美兰想不动了。她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面,穿上簇簇新的套装,往脸上扑了一遍又一遍的粉,可是,到底还是没能盖住花斑。

她想,她是心力交瘁了。

(发表于《西湖》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