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锦阿婆又添了一句:“我们惠芬就是再穷,再没人要,也不能到门风不正的人家去。摊了那样一个婆婆,出门都要遮块布把脸罩住啊!”
那一晚,余起黄载着我在路边摊喝了一箱啤酒,吃了几盘龙虾。喝完,我们到湖边吹风,散步。
第二天早晨,我买了去海市的火车票。
从那以后,我没再回过家。
好,现在,就来说说我那如影随形的疼痛吧。它从未离开过我。我一生都在面对,都在躲避。直到现在,我将有自己的家庭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了。我的伤疤要结痂了。我将看到它的愈合,它的掉落,它长出新的肌肉。我担心腹中的蚕丝是否已经吐完。不,我不能死在这个洁白的忧愁里。我要变成一只蛾,飞出去。
缪琴就是来迎接我的那只蛾。我听到了内心的声音。
那是二年级的教师节,早上,我们表演了节目,下午老师们要提早去搞活动,于是,老师给父亲发了短信。父亲请好假,就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了。我还记得,父亲将我抱起来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的情景。我记得那天的红领巾特别鲜艳,因为表演的需要,我们每个孩子都佩戴了新的红领巾。我记得父亲说:“好漂亮呀!”他指的是我嘴上的口红。我们表演一个拾金不昧的节目。我和一些孩子站在一起,唱那首“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的歌。我的眉心还留着一个红点,是班主任用口红给我们点上的,我没洗掉,我想看看自己装扮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母亲的缝纫间有大镜子。
我记得自行车穿过蔷薇花墙,藤蔓还是一片碧绿。我们离开了学校,穿过十字街心。父亲和我玩起了字谜游戏。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话题就围着母亲转了。“猜猜看,你妈现在在做什么?”他哼着歌问。
“给人家做衣服吧,我看见两天前翠锦阿婆到家里来,手上拿着一块布料。”
“我猜啊,她应该到菜市场里买菜去了。”
“那我们晚上会吃什么呢?”
“你猜猜看啊,妈妈总是能变出花样来的,对不对?”
父亲说得太对了。因为母亲,我们一日三餐每天花样翻新,不停地变化。同一样菜蔬,母亲精通好几种烧法,吃起来味道也不同。
一想到这里,我的口水就自然冒出来了。自行车经过同学家的店铺,我看到几个同学在门口玩翻纸牌,这是很好玩的游戏,但他们一堆人趴在地上,凑在一起,很脏。母亲从小就不让我穿脏了的衣服,我和父亲的衣服,洗晒之后,总是熨得平平整整的。老师说我是班上极少的穿着体面的学生,不像有的孩子,一看就知道缺人照顾。
因为这些,我喜欢母亲。我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很幸福。
“我猜,有红烧肉,一个水蒸蛋,一碗贡丸汤,还有一个炒青菜。”
“呵呵,说的都是你爱吃的啊!”
“妈妈知道我爱吃什么。妈妈最喜欢我。妈妈还说要给我做两条新裤子呢!”
“是吗?你的裤子也没破啊!”
“妈妈说旧了。”
我们一路聊着天,穿过马路,太阳晒在我们的后背,在前面落下影子。自行车叮叮作响,穿过传达室的大门,保安伸出头向我们问好,然后,我们的车穿过冬青林和樟树林,一拐弯,就到了单元楼前的甬道。翠锦阿婆在厨房口,已经在择菜了。父亲把自行车沿着通道推进楼道下面。他啪啪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又啪啪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你看,爸爸猜得没错吧,就是买菜去了!”父亲回头对我说,一边掏出钥匙。
门开了,客厅里没有人,母亲的房门紧闭。父亲走向母亲的房门,伸手推了进去……
多少年来,我有过许多种设想,如果那天下午,父亲带着我先去买菜,或者,我们先到父亲的工厂游荡一番,那会怎样?
但是,我知道设想永远是设想,它软弱无力,在现实面前,它只是一味自欺欺人的安慰剂。
多少年来,我都无法提及这件事,这个我所遭遇的人生疼痛的开始。是的,我无处诉说。我只好跟院子里的那棵树做朋友,保证我得以正常长大,长大到今天可以独立娶妻成家的地步。
多少年来,我想过离家出走,走得越远越好。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父亲为我办理住校手续,而我,早早地考上技校,早早地工作,早早地离开这个城市,都是为了忘却,为了逃避那一时刻的记忆。
是的,我多么期望父亲的手在那一刻停留。可是,事情还是毫无预料地发生了。父亲推开那道紧闭的房门,母亲赤身裸体坐在床上,而那个陌生的男人才刚刚穿上裤衩,他抱着脱下的衣服,闻声夺窗而出,翻过院子的围墙,逃了出去。
我听到父亲打骂母亲的声音。父亲指天咒地彻夜哭泣。而母亲一如既往,默默地烧饭,默默地洗碗,为我们备好洗澡水,就好像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母亲的这种状态持续了多年。那个陌生男人走了,后来也曾出现过别的男人。有时候,通过第六感觉,我就能从来家帮忙的装修工人中辨识出妈妈的相好来。妈妈会唠叨家里需要修补,马桶坏了,阳台下需要添设晾晒的横杆,厨房外面需要搭建新的洗衣台,院子里需要修建新的仓库,等等。而我的父亲从那以后学会了搓麻将,双休日或节假日,一半的光阴,他都花在麻将上。
我曾经为父亲的无能而羞耻。也曾经假设做好家庭解体的一切可能,那么,我将跟随父亲或者母亲,或者,一个也不愿跟随而独立生活呢?
这种假设从那一天起一直充斥在我少年的时光里,直到后来,见惯了父母亲每个晴朗的傍晚,还是手牵着手外出散步,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就好像他们是世界上难得的恩爱夫妻一样。
就像眼下,父亲嚼着花生米,喝着小酒,看着身边的妻子和长大成人的孩子,居然满脸红润,心满意足的表情一样。我想,父亲在我心中,应该是永远的谜了。他为什么心甘情愿过这样窝囊的人生呢?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家还在,父亲还好好的,母亲照顾着他,他的身体,看上去也还算健康。
也许,父亲有一天会给我一个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这就是人生,不过我正好撞上了这样一种尴尬的人生。
母亲已经开始发福,她头发漆黑发亮,双颊红润,身体饱满丰润。她吃着黄金瓜,心满意足。
我,一个在外奔波劳累的游子,回到家,吃母亲亲手烧制的饭菜,和父亲喝喝酒聊聊家常。是的,我就要有自己的家了,这个家是我那小家有力的后盾。这漫长的二十年,我一直希望、一直期盼、一直等待着这个家庭的解体,而它到今天看上去似乎还固若金汤。我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人生是一盘无垠的棋,我看不清固有的轨道。我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父亲把母亲给杀了,或者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把父亲给杀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将面临两个新的家庭组合,然而,二十年过去,我还生活在原来的节奏里。
母亲出门散步去了。我和父亲坐在餐桌边,父亲喝了不少酒,我将要成家,这使他高兴。
我确信许多疼痛是不可解脱的。疼痛,就像疼痛本身。它只是一个存在。就像伤疤,它是一个存在,永远无法改变的存在。在这种存在面前,我们无能为力。
不知道我和缪琴是否会继续这种疼痛。我希望她能治愈我。
登记前几天,记得我突然莫名其妙极度想念颜珍珠,我坐火车直奔苏州,给她挂了电话,把她邀请出来。那夜,我们在灵岩下的小旅社里度过,一种将永久失去的感觉使我撕心裂肺。我们缠绵了一夜。我觉得她是那么的好,而我却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再这样遏制不住冲动地跑出来找她。爱,如此动人心魄,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就像,我永远不能理解母亲,不能理解父亲,解不开心中永远的痛一样。
不,我不能继续这种痛。
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将有自己的孩子。
我想,他不能再像我一样。
是的,缪琴,谢谢你,谢谢你救我。
我想,我的疼痛该结束了。
我看到疼痛的伤疤上,如黑色花朵一般的硬痂脱落。
缪琴,来,到我的怀中,我们回家吧,我们回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