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叔叔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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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平平安安十八岁了。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平平和安安还像往年一样起五更来给他们的叔叔爹磕头。

农村里过年,要说磕头,可是实实在在的跪到地上。有的小辈儿挨门磕头,有的膝盖都磕肿了。

这一年,俩孩子给叔叔爹磕过头后,却不像往年那样随即起来,一直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富贵说:“你俩还不快起来!”

平平说:“叔叔爹,您今儿答应俺俩一件事儿,俺俩才起嘞!”

“啥事儿啊?起来说不中啊?”富贵不解地看着他俩说。

“不中!”安安说,“您不答应俺不起!”

“那快说吧,啥事儿?”

平平说:“从今儿起,俺俩改姓李,改口叫您爹!”

富贵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事儿。他听后,心里一惊,一下子竟不知道说啥了。

安安见富贵不说话,就又说:“从今儿起,俺跟哥哥改姓您的李,也不再叫您叔叔爹了,而是叫您爹!爹!您听清了吗?”

富贵有点儿懵。

富贵真的不像他的父辈那样,对传宗接代、家不能绝户等传统观念视为不可动摇的事而要刻意坚守。富贵的内心里就觉得啥事应该顺其自然为好。尤其这些年走南闯北又当兵又当工人地长了不少见识。农村里的包括重男轻女他都不像祖辈父辈那么在意,他真的不在意。好在爹娘在世时也说了个活络话儿,啥事儿叫他自己定夺嘞!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俩孩子,在这大年初一提出了新问题。

富贵正在想着,就听见平平和安安齐声喊道:“爹!爹!”

“爹?”长大后的平平和安安如此郑重其事,如此真切响亮地喊他爹,使得富贵的心里着实震动不小,他万万没想到俩孩子会这样。

富贵快步走到俩孩子跟前,一边弯腰扶他们起来,一边说:“孩子,快起来!姓谁的姓,叫啥称呼儿,都一样,你们……”

“爹!”平平打断富贵的话,“您要是不答应这件事儿,俺俩今儿不会起来!”

“爹,您不答应,反正俺俩不起来!”安安也说道。

十八年来,在养育他们的经历中,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富贵从没有掉过泪,今儿,面对着始终直挺挺地跪在眼前的俩孩子,他忍不住落泪了……他再一次弯腰扶他们:“好孩子,起来,你们的心意俺都明白,你俩起来,听俺说。”

“爹!您先甭说起来的事儿,”安安说,“您答应喽,俺俩立马儿起来,要不,俺俩就一直跪着!”

这几年,富贵是第一个承包了村上的八个塑料大棚,学习了种植黄瓜的技术,攒了些钱。

他把秀妹那院的三间堂屋和两间东屋都先后翻盖停当,本打算等俩孩子过了十八岁好叫他俩搬回到那院去住,自己也过那院给他们做做饭,主要是叫他们在老庄儿上聚聚人气儿。房子再好,没有人烟儿,也是冷清,所以他打算过了年儿就跟他俩说。可没想到俩孩子早有他们的想法儿,抢先了他一步儿。

不管咋的想,眼下俩孩子跪到地上不起来可不中!

富贵稍冷静了点儿说:“孩子,你们长大后回你们家老庄儿住,这也是爷爷奶奶在世时说过的。”

安安忙说:“是啊!爷爷奶奶的话一定得听——那晚,奶奶跟您说时还当俺睡着了嘞,还是小声儿说,俺都听见了。既然爷爷奶奶说叫俺哥回老庄儿,俺自然要留下来,改姓您李姓儿,叫您爹,这中了吧!”说着还有些得意地看看跪在旁边的哥哥。

富贵心想,平日里不哼不哈的小闺女还真机灵。他也没想到兄妹俩私下里也有他们的讨论和对这件事的原则和底线嘞。

真的,对安安来说,富贵爹娘在世时咋想的,他们没有说,不过按常理,女孩子家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自然是家里张罗着寻个好人家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将来是一门亲戚。富贵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尤其经过吴章狗儿这一出儿,大家对上门女婿难免会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顾忌。没想到安安有她自己的想法儿。

实际上她跟祖辈的想法和做法儿还是有些不同,但也体现出她对长辈们想法儿的体谅,她还信心十足地说:“爹,将来,俺一定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人来咱家当上门女婿,俺们守您一辈子!”

富贵心想,他从来也没在平平安安面前说过吴章狗儿的半个不字儿啊,可看来他们俩啥都知道。

说起来也难怪,当时吴章狗儿闹腾的动静儿是挺大,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甭看这小小前后付庄村儿,正常情况下敢于说公道理儿的人也不少,大家一边儿倒,同情秀妹,贬斥吴章狗儿。

即便事过多年后的今天,邻里们也都记得,难免相互谈论包括富贵为俩孩子所付出的艰辛,都断不了有人说。所以,兄妹俩啥都知道。

几年前,他俩就拿定了主意,叔叔爹身边必须得有他们侍候着,孝敬着……最终富贵答应叫安安留下,他俩这才站起来。

从此安安改姓李,学名叫李建新,叫李富贵爹。在平平和安安的催促下,由当时任村支书的我弟弟诚诚帮他们办理了过继手续。

办理收养手续时,自然要牵涉双方的家人,借这个机会,富贵也跟平平和安安说起他俩的亲爹吴章狗儿。

长期以来,富贵也想过赶个机会跟俩孩子说说这件事儿,他觉得孩子也长大了,毕竟吴章狗儿是孩子的亲爹。

有几次富贵曾试探地给孩子提过,可平平和安安表现得很反感,便几次停下没再提。

有一天富贵领着平平、安安在大棚里摘黄瓜,聊天儿一样对孩子说:“其实,吴章狗儿也是在不正常的环境下做出的不正常的决定,如今,他也几十岁的人了,抽个空儿你俩看看他去?可能他也早为自己当时的决定后悔了。”

“哼!他后悔不后悔那是他的事儿。在俺娘最艰难的时候,他那么狠心地离开俺娘,连骨肉之情他都不顾,他还知道后悔?”安安杏眼圆睁气愤地说。

“是!他还知道后悔?这么多年他在哪儿?他为俺兄妹俩做了点儿啥?”平平越说越激动,“叔叔爹,当您为养活俺俩日夜操劳时,当您为给俺俩看病冒雪奔波时,当您为给俺俩买奶羊卖自己的血时,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嘞?”平平双眼淌着泪说,“这些,俺们同学都知道。就凭这,俺俩为您咋的做都不为过,而他……”

这种情况下,富贵也不愿意叫俩孩子难受,便没再提这事儿。

几天前,富贵赶柳桥集市时,碰见二劣瓜子两口子,这两口子虽说有点儿鸡肚猴肠的,可也不是那心眼坏的人。

因为二劣瓜子媳妇给秀妹说的吴章狗儿,出了这档子事儿后,两口子的心里也很愧疚,时不时地也流露出将功补过的心思。包括平平和安安小时候没奶吃时,他们的女儿杏枝儿带着吃奶的儿子回娘家,还一天两趟叫平平和安安吃她的奶。其实二劣瓜子家离富贵家挺远嘞,他们要是不言语,富贵家还不知道杏枝来了嘞!他们还说,虽说这也顶不了啥大事儿,可俩孩子吃一气奶水,就能睡个安稳觉。这使富贵一家人很感激。

富贵那天是偶尔跟二劣瓜子两口子遇着的,彼此说话都很主动,是二劣瓜子媳妇先提起吴章狗儿的。

她说,咋说吴章狗儿也是她本家一个侄儿,你眊眊他也没落着个好儿,先是他爹他娘都埋怨他,说当初是他自己看上了秀妹,说只要能跟秀妹结婚,别说去当上门女婿,就是去当牛做马他都愿意。那会儿他的主意定的,九头牛也拉不回。这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啥地主不地主嘞。你眊眊,又跟人家“划清界限”,一门心思找那班“造反派”了,他不是鬼迷心窍那是啥!他想当“主任”嘞——官儿迷。

连他俩哥哥都说他做事儿太绝情。

二劣瓜子媳妇说她前几天回娘家,见到吴章狗儿了,病得不轻,看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对二劣瓜子媳妇说:“姑姑,如今不用别人谁再说啥,自己就想打自己两巴掌。”

二劣瓜子媳妇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没再说他啥,就回了她娘家。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吴章狗儿拄着拐棍子哼哼歪歪地来找她,说:“姑姑啊,俺这也活不了几天了,别的啥也不想了,就只想见一见俺那俩孩子。”他抹一把眼泪,“姑姑务必给他们捎个信儿,算俺求富贵大哥啦……”

说到这儿,二劣瓜子还轻轻地拽了他老婆的衣角儿,看看富贵说:“论说呀,吴章狗儿他是自作自受。就算孩子不去看他,那也不输理!”又看看老婆说,“要不,这两天儿你二婶儿也没找你说这事儿,今儿,这不是碰见了。”

二劣瓜子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怕富贵不愿意叫俩孩子去,冷不丁嘞给富贵捎这信儿,要是富贵一急,再当面说几句难听的话,岂不伤了好街坊的和气,所以他尽量说得婉转点儿。

其实,不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起码儿说明二劣瓜子对富贵还不了解。上次在塑料大棚摘黄瓜时富贵给俩孩子提起看看吴章狗儿这事儿时,也是富贵听了个晃信儿(不准确),说吴章狗儿病了,那会儿他就想叫孩子去看看,可当时还有点儿拿不准,就没给孩子说他病了,今儿一看确有其事。

路上,富贵一直默不作声,只听他两口子在说,既没有对他俩说自己早有去看吴章狗儿的想法,也没说回去给孩子说说之类的话。

这天是星期天,俩孩子都没上学,说要在家洗洗衣裳,还做好打卤面等富贵回来一起吃。

安安在厨房洗碗嘞,一见富贵回来了,就说:“爹,您回来了!”

“嗯,回来了。”

听安安又喊:“哥,你给爹打盆洗脸水,俺煮面。”

很快,平平双手端着半脸盆清水,左肩搭一条擦脸手巾,一边上下左右摆动着脸盆儿,一边欢快的一溜儿小跑地喊着:“洗脸水来了!”他把脸盆放到富贵跟前弯腰儿伸手,指着脸盆里的水说,“叔叔爹——请!”

富贵高兴地说:“你这是唱大戏呀!”

富贵等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过卤面后,才把刚才路上碰见二劣瓜子两口子的事儿以及吴章狗儿病情危重的情况说给平平和安安。

乍一说时,俩孩子还是不肯去,后来富贵对俩孩子说:“他做得再不对,那是他的事儿,咱要是把该做的事儿也不做,那跟他把不该做的事做了是一样的不近人情。不光是你俩,还有俺嘞!”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不小的作用,俩孩子只好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了。

第二天早饭后,由富贵领着平平和安安,去吴家寨看吴章狗儿。

躺在炕上的吴章狗儿,真真是风烛残年了,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两腮也陷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尤其显得浑暗无光,只有那对招风耳儿还如前一样支棱着。

他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一双儿女,半天都没说出话,只是哽咽着老泪纵横……过了一阵子,吴章狗儿才抖动着嘴唇对俩孩子说:“孩子,俺对不起你俩,对不起……你娘……俺,其实,整天想去看你们……俺是没脸儿……去呀!”

富贵用手推了推站在那儿的平平和安安,示意他俩上前说句话儿,或喊一声爹。

俩孩子却站在那儿,看着从没见过面儿的这个爹,到了儿,啥也没说,啥也没喊。

吴章狗儿看见富贵示意孩子的举动,感激地对着富贵说:“这……这已经很感谢你了……好大哥……”

富贵听后,轻轻地向前挪了挪椅子,还没跟吴章狗儿说句啥嘞,就又见吴章狗儿看着俩孩子说:“你俩,来了……俺……死也……闭眼……了。”

真的,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