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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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楼适夷伯伯性情印象

楼适夷(1905-2001)作家和翻译家,浙江余姚人。1926年由团员转为****党员,1948年重新入党。历任作家出版社副社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副社长,先后担任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翻译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中国作协理事、主席团顾问、名誉副主席。

因为爸爸的关系,我对楼适夷先生称楼伯伯。

日前友人晓凯以他的《七闲堂诗稿》赠我,翻到其中有七言绝句和律诗各一首是怀念楼伯伯的,就念了给妈妈听听。妈妈由此提起了50年代的旧事,也不过是闲谈,并没有很特别的内容。那是在上海参加出版发行会议,妈妈是新华书店的人,楼伯伯是出版社的人。楼伯伯在那个会上有个发言,对于出版社的书籍印数都被“小辨子”掌握——书店发行所的做法是到门市部的营业员中汇总书籍订数——十分不以为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嗓门儿老大不小的。听到这里,也引出了我的若干记忆,随之再查看了一些材料,关于楼伯伯这个人的性情,话题实在不少。

先看他与冯雪峰伯伯的故事。冯伯伯1976年去世后,楼伯伯即着手搜集其遗作。这年里他写信给爸爸提到这件事,曾在月余的时间里数达三次之多,可算是非同寻常吧。他也说到了他做这件事的动机,并希望得到爸爸的配合。这里仅引其中一段文字:

雪峰同志逝世后,我正设法搜集一些他未发表文字,闻夏熊交鲁编室有他所写材料约十万字,我所搜到的约四五万字,如果不使你为难的话,我想见到未见的材料,抄写下来。我不会外传,只是以此纪念亡友而已。他临终前为我给组织写了详细证明,我一辈子及我的子孙,都将永远不忘记他,听说你送了他的临终及亲视含殓,我对你也极为感谢。(11月15日)另外的两封相关的信,写于12月6日和12月20日。说到这里,小子妄言一句,他对故友冯雪峰,不止有怀念,不止有感激,肯定还有歉疚。

楼伯伯晚年居住在团结湖。迁到这个住处之前,住在北京站前的苏州胡同21号平房小院,该处再早是冯雪峰伯伯的居处。1958年冯伯伯落难后主动要求迁出,并自行归还了所有公家配给的家具。继而,楼伯伯分得了这处房子迁住进去。见过有的文章里说,楼伯伯后来很为此举追悔,然而据我所知,他的追悔并非因为住进了老友的旧居,而是因为他在冯伯伯迁出之前,曾明确表露过催促之意。

楼伯伯曾至少有两次因冯伯伯痛哭,惟原因大不一样。一次是1957年在作协党组扩大会上,因夏衍以长篇发言举出了冯的“历史罪状”,楼伯伯当众痛哭,指冯伯伯欺骗了他,那年他52岁;一次是1976年在自己家里,与他的小友董学昌谈到冯被划****的事情,他捶胸流泪说冯是冤枉的,那年他61岁。此外梅志先生也提到过,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期间,因为在工作方面对胡风有些意见,楼伯伯也曾在两人谈话中痛哭起来。

楼伯伯对周扬的态度也很能反映出他的性情。周扬一生的很多时候都处在一个相当特殊的位置上,艺术家认为他不是艺术家,政治家认为他不像政治家(王蒙语意,详见《不成样子的怀念》),笔者在这里也不知称他先生还是同志,只好直呼其名了。像文艺界的很多老人一样,楼伯伯对周扬的意见根深蒂固。这种意见的合理性另当别论,但应该不是个人恩怨能解释的。他对自己的这种意见不仅不加掩饰,有时还会主动出击。在与爸爸的通信中可以看出,《郭沫若全集》、《茅盾全集》的编辑工作,都触发了他对周扬的不满:

关于《郭集》的事,吴伯箫硬拉我,我已辞了三次,决定不干。(一)周公挂帅,不投麾下;(二)郭文芜杂,全集难搞;(三)我想写作,力避杂务。但吴老情谊难却,又不忍绝之过甚,不免作为私人略供刍荛,想问问你年来组织鲁注经验,借花献佛,乞诸其邻而与之,好吗?当然还有别的话。(1981年3月28日)杭会情况,您已了解,……我是想对历史问题说几句话,让元帅稍稍头疼一下而已,反正他们会搞些小动作报复,我也无所顾忌。……《茅集》编委,许觉民来征询过我,我当即明白告之,有那元帅掌旗,我决不参加。至于那位先生已经挂了三面(瞿、鲁、郭)帅旗,再加一面,也不会多,我看您还是不必出力了,如果他们邀您参加编委,您当然可以开会去去,了解了解。犯不着多投入精力了,反正有人会搞。(1982年11月18日)楼伯伯对于周扬的不以为然,至少有三个因素:一是源于30年代“两个口号”论争,出于对鲁迅的维护;二是源于建国后的政治运动,不满意周扬的作为;第三虽然是稍稍上不了台面的因素,但未必无关紧要,楼伯伯是1926年的党员,比冯雪峰伯伯还早了一年,1931年加入左联,也比周扬早了一年,他在下面的信里,即流露了因为在党内和左翼文坛的资历而自重的情绪:

例如曾见谓周扬是左联成立时重要人物之一,其实那时他还在田汉家作食客,连作家之名还没有,他是为冯夏(经请教朱正先生,认为应指冯雪峰、夏衍二人。)看中,32年左联成立后第三年才作盟员,入党的,下半年才接丁玲《北斗》之班,主编文学月刊的。(1991年8月9日)这只是说明他对周扬存有看法的一面,但在后来看到周扬不无凄凉的晚境时,他还是表露了同情甚至是不平。在他致王元化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后来我读了由他署名的《马克思主义的几个问题》,而且从此失宠,还有撤职、辞职的事。我知道文章不是他写的,但能组织这样的文章,公然署名发表,我对他印象大好转,太惨了,在医院变成了植物人,连苏灵扬都几个月不去看他。……追悼会过了好久才开,可惜我没收到讣告,否则一定上八宝山去告别。从此以后,报上不见友人一悼文,家乡人纪念他,要办一个“起应文化中心”,连周扬的名字也不敢用了,天呀,五十年文坛领袖,“一言而丧名”矣。

这段话原文不是很流畅,但语意是贯通的。其中说到周扬的境况,以及自己对周扬的看法有所改变的原因,似乎是兔死狐悲的情感也有一些,物伤其类的情感也有一些。

下面的事是听爸爸说起的,当时少问了一句话,所以到现在已不知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估计是“****”前的旧事。那是在一个早晨,爸爸经过楼伯伯的办公室,见他敞着房门,正在伏案看什么材料,可能是老眼昏花的关系,他的头埋得很深很深。这使爸爸心生恻隐,敲敲门走过去问道:“是不是看得很辛苦啊?”让他意外的是,楼伯伯很快站起了身,并把他推向门外,同时说道:“我不要你的温情主义。”爸爸在惊吓的同时也有些自责,以为不该去打断了别人的思路,但是在此之后,楼伯伯还在作协的会上提起了这件事,认为这反映了某种“不健康”的思想。爸爸这才醒悟到面临的是意识形态问题,好在与会者无人附合,事情便也不了了之了。以楼伯伯的年龄和身份,其举动实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不适当的身体接触,闻者唯摇头苦笑。另外1958-1960年,楼伯伯和爸爸都在作家出版社的期间,楼伯伯曾经提出过要批爸爸,原由是爸爸在鸣放中曾经说,社里存在某些浪费公物的现象,缺少解放前的经营者和从业者那种精打细算的作风。楼伯伯这次的提名也是以无人附议不了了之了,这事是早年偶然听大人说到,越是想弄清楚他们就越是守口如瓶了,推论起来与前面所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也不知道有无联系。

现存楼伯伯给爸爸的信有近40封,时间最早的也在70年代中期了,这些信中所反映的二人关系是相当融洽的。楼伯伯对爸爸谈论的内容,最多的是鲁迅著作的编辑,后来也谈到请爸爸为他的作品编辑结集的事,甚至谈到不足与外人道的令他头痛的家事,至少还有两次,在爸爸的工作面临抉择时,爽直地表示了他的看法。

80年代初,出版社搞改革,要搞经理制,不知什么人出了主意让爸爸去做经理(差不多是在同时,鲁迅博物馆的李何林先生,也曾提请爸爸去继掌鲁博的事务,并且上下进行了多方工作,那件事爸爸很明确地谢绝了)。对于自己服务了20多年的出版社,爸爸似曾有心尝试推进它的工作。楼伯伯在这中间也写信表明看法,他希望爸爸在家里读书和写作,远离俗务:

听说你要荣任经理了,真怪。《鲁集》结束,您不是想多念些书(么),您那扬尘的文章写这么好,多希望您以后多写些,当了经理先生不是更忙了吗?(1981年3月28日)当时家庭里面的意见正好也是与楼伯伯一致的,不太支持爸爸去做他不熟悉的行政工作,上项事最终被否决。稍晚,爸爸主张趁巴金在世时,进行《巴金全集》的编辑工作,并开始亲躬其事,楼伯伯也写信表示不以为然。一方面,他是善意地希望爸爸得到休息,因为爸爸当时也是古稀之年了;另一方面,他是对此事本身也很有看法,不同意作家还在世时就编《全集》,他的用语相当尖刻不留余地,援引只出版过文集的“大作家”强调自己的观点,我猜他指的是瞿秋白先生。

《巴集》谁做你的助手,让年轻的多做些,你不可多费目力了,少作具体工作,保护精力,保护目力。有人未死而出《全集》,有壮烈牺牲、人民喜爱的大作家只能出《文集》,甚至少出其书,这考级不知由谁定的。(1991年4月2日)……眼睛不好身体差,何必为活人编全集,出版方针,真太难理解了。(实在是对作者的侮辱,似乎令他从此封笔了,你还是保养身体,高兴时自己写点要写的东西,何苦老犹为人作嫁衣裳)。(1991年8月9日)但这件事爸爸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楼伯伯晚年曾与爸爸商量编个人作品集的事,他的信里,流露出的是充分信任和深情重托。楼伯伯把自己的作品送给爸爸时,题在扉页上的称呼也是不尽相同,或为“仰晨同志”,或为“仰晨兄”、“仰兄”,或为“仰晨吾弟”,不知这种随意性是否也说明着他的性情。

我在80年代初曾尝试翻译日本文学作品。楼伯伯是我慕名的翻译家之一,经爸爸介绍,曾带了自己的习作,去楼伯伯家中请益。那时他还没有搬去团结湖,仍住在苏州胡同的平房院里。我带给他看的,是两个短篇小说翻译习作,一篇名为《温柔的女职员》,一篇名为《来客》,后来分别在《青海湖》和《边塞》两个刊物上刊用过。现在只能找到他就前一篇小说写给我的意见:“译稿已阅,并无什么误译,个别语气,稍微作了一些修改。原作很不健康,写鬼怪、凶杀,又带些黄色。作为练笔,也须选择一些健康的作品。适夷”。我那时轻狂浮躁,原本就听不进意见,他的字条给我感觉像是个“马列老头儿”,不如其他父辈可亲近,就此便对他敬而远之了。多年后我看到孙绳武伯伯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当年的翻译编辑工作担负了“替人民过滤‘不良’文学”的责任。可能楼伯伯为我看稿时也保持着这种习惯吧?

以后我再没有去看过楼伯伯。他曾送过我一本他的译作《牵牛花》,扉页用毛笔题了“小平小友惠存,一九八一年十二月适夷”,此书是志贺直哉的小品集,是请爸爸捎来给我的。再以后他给爸爸的信中还曾提到,“小平要学日译,请来。”然而,他的书我是“惠存”了,他的家却再没有去“惠顾”,再没有去向他请益过。回想起来,是自己太不成熟,轻易放弃了学习的机会。这是我自己不能容物,于楼伯伯并无损失,他恐怕始终未能明白我不再露面的原因。后来我只在年末寄一张贺卡,也并没有每年做到,这是想到就会自责的一件事。他去世前后我远在北美,未能为他送行,留下了永远的追悔。

楼伯伯的思想在晚年好像有了很大的转变。有意思的是,他才不像我一样拖泥带水,他可以因为思想的不合,不惜与昔日朋友反目。杭州的史莽叔叔,就曾为他这种绝决搞得不知所措。史莽致爸爸的信中曾说:

适夷老看望过吗?他去年来信与我“绝交”了。原因是我在信中对促使苏联党亡国散的戈氏说了几句愤话,又为其坚持马列的女婿(梅林)说了几句好话。他竟如此,使我手足无措。难道思想认识问题,非要势不两立,“二虎同穴,谁死谁生”不成?前不久,他又写信给河清老,要他“挽救”与我的关系,“恕老头昏悖之罪”。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答复他。(1992年2月8日)楼伯伯之率性行事,一至于此!舒芜先生曾说他是个“老天真”,真是一点儿不错,真是个可爱又有些不可捉摸的老头儿。史、楼两位叔伯的交情后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说明楼伯伯性情的事例,应该各有其产生的背景。在此只是把它们作为趣事罗列,不是对他作出什么评价。我想,无论是对于楼伯伯,或是对于从那个非正常时代生活过来的其他人,都不必用政治是否正确、品行是否高洁的眼光去审视他们,否则就是我们自己存在偏执了。

此文通篇都是说长道短,楼伯伯有知,幸勿怪我。

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