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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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孙用伯伯漫忆

孙用(1902-1983)字用之,原名卜成中。1919年毕业于杭州中学,在浙江邮区、杭州邮局服务凡二十三年。其间自学英语和世界语,从事东欧和北欧文学的翻译,曾得到鲁迅的赞许和帮助。1944年至1949年,先后任教于浙江衢县简易师范学校及杭州高级中学。1950年调入上海鲁迅著作编刊社。1952年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调同社编译所。1958年,曾应邀访问匈牙利,接受匈牙利政府劳动勋章和证书;同年波兰驻华使馆也赠给他密茨凯维支纪念章。1987年,孙用钢像在匈亚利落成。他生平翻译了9个国家的20余种著名文学作品,他是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三、四届全国文代会代表。

爸爸辞世后,整理他的遗物中间,总会牵动一些前尘往事,孙用伯伯就是这样浮上了我的记忆。他给爸爸的信中,那么频繁地问到我,这是自己一直不知道的。看着这些差不多是来自三十年前的问候,关于孙伯伯的为人、他的业绩、他和爸爸的往还、他给我的关爱,点点滴滴纷至沓来,于是试把这些整理成文,以志纪念。

在我印象里,孙伯伯身量高大,面色红润,不是通常的江南秀士的模样。他的性情非常和善,又非常内向,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他的内向,不只表现为寡言,更表现为少见的腼腆,他和生人讲话一定会红脸,笑起来一定会用手去掩住嘴,就是与我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子接触,也是这样的。

1982年孙伯伯寿辰前,萧乾先生带信给孙绳武先生和爸爸说:

昨天我去看望孙用同志,谈话间得悉今年五月是他八旬整寿。归途我一直在想:这位老同志为我国文艺工作辛勤地工作了一生,是较早的鲁迅研究者,又是译诗的老前辈。在他这个寿辰,我们(社也好,个人朋友也好)应不应有所表示?怎样表示?我想主要还是应在文字上,如《新文学论丛》可否于82年内某一期刊登一二篇关于孙用同志在鲁研方面的贡献,《外国文学》可否也在年内某期组织一二篇谈他译诗的文章。自然,倘若不违反规定,我们这些他的老友(以十人为度)也可在五月间某日,把他们夫妇接到一个安静素雅的地方喝盅老酒。……不过要说明一点:孙用同志完全不知我有此意,而凭我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如知道,会涨红了脸,坚决反对的。

萧乾先生这“涨红了脸”四字,描摹得十分准确,虽然所说的是莫须有的事,但只要是熟悉孙伯伯的朋友,读到此处必定是有会于心,莞尔一笑。

身为翻译家,孙伯伯的翻译生涯其实颇多蹭蹬。他早期的译诗集《异香集》,出版中先遇延宕,而后竟被遗失了;译作《勇敢的约翰》,虽得鲁迅先生的协助,也“颇碰了几个钉子”,调换了书局,辗转两年才得以出版;他翻译普希金的名著《上尉的女儿》(旧译《甲必丹女儿》),本是很出色的,但到后来陆续出现的新译本竟达18种之多,他的译本就被这种繁荣所淹没,他的名字也难得为新一代读者所了解了;他翻译裴多菲的名诗《自由,爱情》,由于殷夫的名译早已深入人心,他的译作纵然信达也鲜为人知;他翻译的印度史诗《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节译本问世未久,季羡林先生翻译的《罗摩衍那》全译本跟着就出版了。我问过喜欢普希金和裴多菲、喜欢诗歌的朋友,据说是并不知道孙用的名字。我还看到有人写的淘书记,也将孙伯伯的事迹搞得张冠李戴。由此我想起鲁迅先生给孙伯伯的信里也说过,“请先生恕我直言:‘孙用’这一个名字,现在注意的人还不多。”时欤命欤?何以孙伯伯生前和身后的际遇都是如此?译诗多难啊,我自己对此也有过尝试,也零星地发表过,未几就放弃了,浅尝辄止固不足取,知难而退却未必不是幸事,也许一定得有孙伯伯那样魁梧的型体,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来吧。

孙伯伯的译作,我所读不多,不过颇能列举一些:除了上述《勇敢的约翰》和《上尉的女儿》,还有《裴多菲诗选》、《密茨凯维支诗选》、《塔杜施先生》、《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和《卡勒瓦拉》等,另有与冰心合译的《马亨德拉诗抄》。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也许是裴多菲的那首《我愿意是急流》:“我愿意是急流,山里是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的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如果推举倾诉爱情而又超越爱情的佳作,它无疑可以入选。

孙伯伯是个重感情的人。看鲁迅给他的十余封书信就可以知道,鲁迅先生曾经不惮其劳地为出版他的译作操持,这当然不只是滴水之恩。而孙伯伯于鲁迅先生,足可当得是涌泉相报。鲁迅先生逝世未久,孙伯伯就着手从事鲁迅作品的校读,这项工作几乎贯穿了他的终身。看看他撰写的《〈鲁迅全集〉校读记》、《〈鲁迅译文集〉校读记》和《〈鲁迅全集〉正误表》三本书,那是需要何等的耐心才能完成的工作啊,收敛起诗人的情怀,埋头于枯燥的校勘工作,这份定力难道不是其来有自么。上世纪50年代出版《鲁迅全集》和《鲁迅译文集》,80年代出版《鲁迅全集》,孙伯伯都躬逢其事,为校勘和注释工作做出了独到的贡献。

是鲁迅著作的编辑、注释工作,使孙伯伯和爸爸接近起来的。孙伯伯比爸爸年长19岁,爸爸敬重他的学识,他赞赏爸爸的敬业和正直,他们在共同工作中互相了解,互相支持,形成了亦师亦友的交情。70年代初爸爸和孙伯伯同时从咸宁五七干校“毕业”回京,同时面临生活的重新安置,孙伯伯送来过几件椅凳之类的家具,物品俱不起眼,显然他毫不见外,只管送出实实在在的关心而不疑给人看轻。孙伯伯是个书生气的人,爸爸是个刻板的人,他们都不能适应那时的政治气氛和人事纷扰,唯其如此,他们都需要在对方的友情中放松自己,获取支持吧。孙伯伯待人接物,总是难脱拘谨,只有在文字中,才会不时地表现出活泼跳脱的一面。1976年闹地震的时候,孙伯伯舔犊情深,领着外孙女小加避走南方,曾作打油诗《避震歌》,有几句是:“北京地震,来势真可怕!慌不择路,马上就南下。”小加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伶俐可爱,现在也应是为人父母的年龄了吧。同年稍晚,孙伯伯一直期待的退休获准,他给爸爸的信里,竟似有几分豪爽:“兄的关注真正使我感激,现在只请兄代我高兴,等这次返京,同早春兄一起,拿酒来!”。孙伯伯藏书颇丰,不时也捡几册送给爸爸,数量虽无多,品种却遍及古今中西。孙伯伯不只是把藏书的复本送给爸爸,还曾特意买来英文版的《野草》给爸爸,支持爸爸学习英文,那年孙伯伯71岁,爸爸52岁。在那个书荒的年代,书是非常希罕的赠品,尤其是精装本和线装本,各具豪华或古雅的异彩,在第一时间挤到爸爸身边,观赏孙伯伯的赠书,曾让我那么快乐。

因为爸爸的关系,我也有机会受惠于孙伯伯。1972年夏,生长在北方的我初次南游,孙伯伯曾为我介绍在杭州的投宿之地,又恐一处不遇,特意分别写了两封信交给我。后来在杭州我还是选择了住店,当时那两封信的收信人可能是叶遐修(史莽)叔叔和黄源伯伯,已不能确记,却还记得信尾有“叨扰之处,感同身受”意思的话。孙伯伯才学渊博,爸爸曾不只一次讲到他的勤勉好学,意在对我有所鞭策,也告诉我读书中有问题可以趋教。而我那时(现在亦然)读书,全是信马由缰,毫无方向。只是为了让爸爸知道我读书未辍,就备了一个本子,胡乱记下一些不知所云的问题。记得那上面第一个问题是:“‘这里是罗德岛,就在这里跳吧’,是个什么典故?”这个本子由爸爸居中传递,请孙伯伯把回复也写在那上面,有点像是形式特别的函授。后来几经搬家,这本子已不知还能不能捡出来了。当时两家都在东城,住得也近,孙伯伯住在米市大街的无量大人胡同,我们住在南河沿大街的磁器库胡同,爸爸遇有急着传递的信或稿件,就着我骑车送给孙伯伯,不用半小时即可打个来回。稍晚我自修日语小成,也翻译过一些小小不言的各种文体的文学作品,孙伯伯听说后很嘉许,垂问过发表时有无困难,并且说过后生可畏的话。孙伯伯于我,有对子侄辈的关心,或许还有一层,就是我当时供职于邮局,而孙伯伯也是做邮局出身,那身绿衣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吧。而我终不争气,未几就转向去翻译围棋类书籍了,因为那方面做起来简便轻松得多,是获取“稻梁”的捷径。然而在这种捷径上轻飘飘地走过之后,便很难收心回来去做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了,悟出这一点的时候,青春已经蹉跎过去。

孙伯伯在1983年就驾鹤西去了,爸爸也于今年6月辞世。如今在妈妈的家里,仍有一只当年孙伯伯送来的沉甸甸的方凳,完好地摆在厨房的墙角,牵出物是人非的思绪。孙伯伯和爸爸久别了22年,现在已是又晤面了吧。我想,美好如天国,一定不会有工作的负累,不会有谗言的纷扰,他们这一对谦卑自牧的好人,在彼重聚之时,一定可以安静从容地聊天了。

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