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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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邵宇伯伯二三事

邵宇(1919-1992),辽宁丹东人。先后入沈阳、北平美术专科学校。早年从事新闻工作和美术创作,建国后历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和编审委员会主任,《中国美术全集》编委会主任和《中国分类美术全集》总编辑,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和书记处书记,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理事、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副董事长。是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至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作品有《邵宇画集》和速描集《上饶集中营》等。

邵宇伯伯是小宁的父亲。

1981年我与小宁成为公司里的同事,几乎同时便成了知交。与小宁相处是轻松随意的,他年龄比我稍小,对我却很包容。彼时我不无轻狂,有时会让宝相庄严的领导碰一鼻子灰,有时会抓住资深前辈的业务瑕疵当众取笑;小宁则温和敦厚,始终是勤恳老实地做事。我们的处世态度虽大不同,在私交上却能投合,也是挺怪的事。

那段时间公司是借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地方办公,在出版社的院子里,或在小宁的房里,不时会碰到邵伯伯,然而谈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从外表看,他是个帅老头儿。头发总是一丝不乱,衬衫衣领总是挺括干净,精干而有朝气。我曾经猜想,沈阿姨必是十分灵巧能干,有她在背后操持,才能使邵伯伯在人前保持这样的仪表。与小宁相交日久,才知道沈阿姨的健康状况欠佳,且不长于理家,因而邵伯伯非但要过问家务,在生活上也对沈阿姨多有照拂。后来沈阿姨在《怀念邵宇》一书中曾经提到,她在“****”中受到冲击时,有一度几乎精神失常,全赖邵伯伯不离不弃,才保全了他们的家庭。

邵家父子都喜欢侍弄花草。印象中有一次,家中有人失手打翻了花肥,把个芝兰之室变得臭不可闻。被打碎的是一个硕大的大肚子玻璃瓶,瓶中装的是马掌,那肥水浸入了地板,气味经久不散。那一次让我长了见识,知道了把马蹄碎屑泡在水里是很好的花肥,也领教了这花肥霸道的气味。小宁还曾领我去过日坛的花卉市场,也曾选了考究的花盆送我,而我生性疏懒,最终没有成为他弄花的同道。

北京在1973年举办过一个有名的“黑画展”,过来人都会记得。展品中首当其冲的是黄永玉所作的猫头鹰。早在60年代初,伟大领袖已慧眼察觉了一个问题,就是有人在“利用小说进行****”,而此时又有警觉的眼睛发现,有人在利用绘画“攻击社会主义”,画中的猫头鹰一眼睁一眼闭,便是证据。闻说画家为此颇受了些苦,这在文化****的时代是见怪不怪的事,时过境迁,其不幸和无辜,不必分说也自然澄清了。但世人也许忽略了一点:为此案惹了腥气上身的邵伯伯,终无获得自辩的机会。

那时大批的老干部尚未“解放”,邵伯伯是美术界较早恢复工作的领导干部,“猫头鹰”案发时的职务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或许是由于他所处的位置,就有了一种传言,称他是此案的始作俑者。广州的唐泽霖伯伯是邵伯伯的朋友也是先父的挚友,近日整理他给先父的旧信,不期然地见到了这样的话:“邵宇来医院看我,并邀我去京,说可住在他家。然京中传说之事……”。

由信中可知,在有相当了解的朋友间,都造成了这样的疏离,可见此事对邵伯伯的影响和他当时的窘境。当时民间对江青等四人的积怨甚深,而文艺界的事情及传播,更有其特殊的敏感性。“黑画展”一案说明他们对意识形态仍保持严格控制,使很多人对政局松动的期望变成泡影。不是生活在那个年代,不是身临其境,是不容易体会当事人的苦闷的:他完全是欲诉无门,他面前并没有对手,连唐?吉诃德所面对的那个风车也没有。这种不明不白的苦闷也延及他的家人,小宁对我说,为了这件事,连他听到后也不能不郁闷,他当时也无法辨别事实的真相。

事隔若干年,此事还在香港生出余波。1983年6月29日,香港《文汇报》刊出过金东方的《黑画猫头鹰》一文,内容便是演绎这段“****”掌故;8月31日又刊出该报编辑部的《郑重更正》,文曰:“今据了解,邵宇先生与此画‘呈给江青’无关,而是王曼恬认为此画‘反动’,因而指使人向有关单位取画的。金东方文中说邵宇先生将猫头鹰画‘呈给了江青’是不符合事实的。今特郑重更正,并向邵宇先生致以万分的歉意。”与此同时,《文汇报》编辑部曾特别写信到文化部,要求将他们的致歉信转交当事人,信函的复印件我从旁见过。还看到有邵伯伯所在党支部约十人的名单附在一起,除了邵伯伯本人,记得还有画家姚奎,每人都在上面画了圈。

捐赠文物是邵伯伯晚年所做的一件大事,此事在《邵宇文集》与《怀念邵宇》二书的年表和简历中都没有记录,实在令人遗憾。“邵宇捐赠文物展”是在1985年举办的,地点在中国美术馆一层西厅。展出文物为汉代以降的雕塑、器皿、木器、版画等,蔚然可观。这批文物展出后悉数归公,其中分赠给钓鱼台国宾馆36件,中国民间美术博物馆筹备组300余件……。数年以后,展品中有些器物还被人一再提及,如白雪石先生即不止一次地夸赞其中两组四件的明紫檀木柜。也有某位华裔外商这样戏说这批展品的价值:“多了不好说,买下北京饭店是够了”。《光明日报》当时报道过这件事,用了邵伯伯的一句话作为标题:“我只要一张收条”。

邵伯伯的捐献行为,与他所捐献的文物一样,价值很难估量。当年参观展览,只是看看新鲜。30余年过去,想法就多了一些,这也是商品经济意识潜移默化的缘故吧。尤其是看到小宁的生活状况并非宽裕,甚至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的时候,难免有些感慨。我不问小宁的想法,我猜他没有遗憾和抱怨,因为我们之间谈话比较随便,如果他不赞成邵伯伯的捐献,他应该会说到的。

小宁请邵伯伯为我画过一帧册页,画面上是寥寥数只红果,极其简略,又极见精神。邵宇伯伯给我的印象,亦是如此。

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