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云先生死了。
这未必是惊动很多人的消息,但确凿是使我震惊、心悸的噩耗。
之云是一位棋手。这是我最初对他的了解,那时我并不认识他。我接触围棋大约是在30年前,初涉门径时那种狂热,是只有围棋爱好者才体会得出的,不足与“棋盲”道;门外人若未忘初涉爱河之时,那心态或许差堪比拟。记得在“****”的逍遥时光,棋友们在手谈之余,对棋人棋事也津津乐道,如同鸿儒说古论今,如同大侠谈兵论剑。早在那个时候,之云已经与老侠吴清源、少侠陈祖德等一起进入我们的话题了。他与其兄赵之华,是爱好者心目中的双侠。15年后在风生水起的棋坛叫响的“老聂”,当时还是比小侠艾虎还小的角色呢。作为一名棋手,之云历经了无数坎坷,他最好的成绩是在全国比赛中名列第四,在1982年定为六段棋手后,始终未有新的超越,这是令我这样的早期追星族有几分沮丧的。这里有历史环境的原因和个人的原因,前者可归结于命运,后者主要在于他后来转向了棋史的研究。在研究之余,他仍然打棋谱研磨棋艺,偶尔也参加赛事,他自认为棋艺的水平和境界仍在提高,只是精力不济,难以适应现时的比赛。他对现时棋手中存在的某些现象心存隐忧,尤其侧目而视的,是一些人妄尊自大,菲薄古代围棋的传统,或是生活放纵,沉湎于方城之战不能自拔。作为一名棋手,之云毕生未能臻于登峰造极的艺术境界,然而他以精卫填海的至诚,念兹在兹地恪守棋手的职责,无愧无悔地下他的人生棋局。
之云是一位学者。80年代末期,我所在的出版社拟定了《围棋百科全书》这个选题,我先找到已退出棋坛一线的国手沈果孙约稿,沈为我介绍了之云。当时之云和夫人许宛云合编的《围棋词典》已在上海辞书出版社付梓,他似乎正忙着为蜀蓉棋艺出版社选编中日古棋谱的集子。他戴深度的眼镜,人是不修边幅的书生相,这与他当时的住房相得益彰,室内很零乱,简直脏兮兮的。但是我们的谈话很是自在,也很投合。后来他带我看了他的书房,我觉得比别的房间更冰更冷——那是在冬季的上海,他的目光中有征询,于是我就“唔,唔”。后来看了他的珍本藏书,清一色的线装古谱——有些已是孤本,他话语中流露出珍爱和自豪,我还是“唔,唔”。他当然是不会知道我的感觉,那是时空距离骤然消失的感觉,混杂着欢喜、不信,也许还有莫名的失落。在之云以外,我前后联系的棋史学者,有沪上的李毓珍、台湾的朱铭源、韩国的安玲二、日本的名田秀人,我的印象中,李是严谨,朱是洒脱,安和名田是客气。相形之下,之云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就像棋子一样黑白分明,那真是学者的气质,一种可爱、可贵、可信赖的品质。我认为,之云后来不在棋盘上争短长,转而在围棋故纸堆中钩玄提要的选择,虽然是走上了吃力不讨好的路,但在他本人不失是明智之举,在围棋事业更是幸事,这有他的长文《古谱中的残局》、《早期中日围棋交流》为证,还有他的力作《围棋词典》为证。历代棋坛中不乏霍去病,缺少的是司马迁。
之云是一位君子。这也可以盖棺定论了。我们之间有数年的通信,多是我向他提出稿件内容的质疑。他来信大约有三四十封,永远是复信及时,解说不厌其详。我们平等地进行讨论,他是谦和而不失自信,富于卓见而又从善如流。在我社的选题因故搁浅时,我真不知怎样向他交待,我知道他是排开了手边的其它工作,才如期地把稿件完成。而且,他在撰稿中总是顾全我的要求,他所有的稿件都是亲手誊清后才寄来,文稿清爽,图稿整洁,绝不像他本人边幅不整的样子。因此,除了沉默我不知能做什么,而之云竟也一直保持沉默,整整五年。这种宽容的沉默带给我的压力与日俱增,当我知道我担心的询问再也不会到来时,我感觉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加不堪重负──再也没有机会向他说明原委了。
之云多才艺。他幼承慈训,在传统文化方面有相当造诣,“琴棋书画”之中,之云的棋道已成国弈可不论,他的绘画才能为我不知也姑且不论。我知他精于抚琴,据说自幼由琴师在家授业,系红领巾时已经走上荧屏作过表演,后来成为上海今虞琴社的会员。书法也是之云喜欢的,他的信多用毛笔小楷书写;平心论之,之云的字不是上佳,可人的是他那狷介冷傲的个性,活脱脱地跃然纸上。我曾向之云讨得一帧他的书法作品,所题为“黑白玄黄”四字,此语据他说是得自老舍先生,这语义我其实不甚了了:它们孤立看都是形容词,组合看又成一双名词,“黑白”喻围棋,“玄黄”喻天地,再拆开还可以演绎为“天玄地黄”、“黑天白地”,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要说什么,而正是这朦胧,才耐人寻味,才显示棋法阴阳、经天纬地的深遂博大吧。
1991年之云来过北京,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他那次担任围棋天元赛的裁判长,白天有赛事,我在晚上去城南看他,因为还要赶回西北郊的家里,匆匆地也没说上几句话,不期竟成永诀。果然是天妒英才,他在今年②8月因肺癌不治撒手人寰,知天命仅五年。他该留下多少遗憾!抛下了妻女,抛下了壁橱里弥足珍贵的古籍,抛下了苦心经营的研究课题。他给我个人也留下了多少遗憾!遗憾一,作为一名围棋爱好者,我竟无缘与他手谈一局,在棋盘上交流我们对围棋的理解和热爱;遗憾二,我写过几篇探讨棋史的文章,还未及向他请益,伯牙子期之痛,信哉;遗憾三,我们都为之付出了大量心血的《围棋百科全书》至今未能出版。这些遗憾更加深了我对之云的怀念之情。
“天意从来高难问”,上苍为什么容不得这位几乎是硕果仅存的棋史学家呢?而我最大最深的遗憾在于,社会中甚或棋界中,未必有多少人会介意他的离去,意识到至少是棋坛已遭受了无可挽回的损失,这是真正的可悲之处。我想,要宏扬中国的围棋文化,要让围棋成为世界性的艺术,整理棋史和棋文化,是与提高围棋技艺同等重要、同等艰苦的工作。之云先生走了,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做过的事,承认他的业绩呢?有谁能承继他的工作呢?我和之云,情分在师友之间,先生落寞如此,我辈夫复何言?
黑白玄黄。悼念之云先生,也是我的自悼。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