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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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杂忆中央党校的日子

第一次去党校是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那次是被谢筱乃伯伯抓差,去党校南院湖畔的艾思奇家,帮助艾家的冬冬搬运两只沙发。冬冬比我年长,头大身量瘦小,一望可知有发育不良的毛病,之前我们下过一次围棋,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自己成婚安家也住进了这个院子。那是经谢伯伯介绍,先将工作调入了党校,又在党校图书馆工作了四年以后的事。

谢伯伯与父亲是抗战期间在重庆相识的朋友,离奇而有趣的是,他家住在东城南河沿邻街的一个院子里,我家住在南河沿大街磁器库胡同的另一个院子里,这两个院子南北略微错开,东西仅隔一墙,但是多年里二人都不知道这么近就住着故人。70年代中期,谢伯伯不知是从什么渠道听说了父亲的住处,那天他登门造访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这很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和性情。后来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常来常往甚至像初次一样没时没晌的。那时临近“****”尾声,政治环境似有回暖,众多蛰伏多时的老干部开始相互串联,从小道消息中探听复出机会,谢伯伯也是如此,走访老朋友老同事是他重要的生活内容,他还为很多熟人帮忙做事,包括为他们的子女介绍工作和介绍婚姻。

那时我在北京市邮局分拣处上班,那是手工分拣的时代,工作强度大并且要上很长的夜班,与个人兴趣更是相去甚远,所以妈妈托了谢伯伯设法为我调动一下。据闻中国社会“走后门”的现象可以上溯到北宋时期,但据我个人的认知,它是在那一时期也就是“****”中后期才大行其道的。从邮局调到党校,要疏通调入的一方,还要疏通调出的一方,而调入调出要疏通的都不只是一个部门,极尽周折以后,这件事总算是办成了。

然而在这里呆下来,才意识到这里也不是自己喜欢的地方,原因是空气很不自由,这种不自由来自意识形态与等级制度两方面。当时的社会原本就没有摆脱“****”气氛,政治学习是校内各部门每天必做的功课,校内大会也是无日无之甚至一日数次,内容多是政治理论或政治形势报告。而繁琐森严的等级又为报告听众划定了不同的门坎,当时的党校设三部,学员中省军级归属一部,地师级归属二部,县团级归属三部;工作人员中,干部有行政分级以及党员非党员区别,工人在是否党员的区别外,另以参加工作年限划分不同待遇。每天的各种报告会,或是按学员划分等级,或是按工作人员划分等级,又或是学员等级与工作人员等级的不同组合,门坎降至工人的时候是极少的,而扩大到全体工人更是罕见得如同大赦。尽管听讲的内容未必是自己兴趣所在,但身处政治至上的年代,政治待遇非同小可,身为非党员的工人,现实生活天天都会提醒你身在另册,是边缘人。

图书馆有五六个工人编制,除一人外都在出纳组,制度规定他们包揽馆内的卫生工作,然而微妙的人事关系形成了微妙的潜规则,潜规则又将工人划分成无形的等级,这是党校给我上的一课,对于“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以及“工人阶级的领导是通过党的领导实现的”,都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党校图书馆当时藏书80万册,属中等规模。主持日常工作的副馆长胡定,处事谨慎无棱角;馆长白力行是位和善的高个子的老太太,是行政10级的老干部。图书馆从下至上,采编、出纳、资料各占一层楼面,相连的一层阅览厅和六层的书库,也是由出纳组管理。

工作没什么意思,好处是轻松,而绝大的好处是自己的时间多,又坐拥书城。不无奇怪的是,那时并没有什么阅读的欲望。回想起来,在图书馆期间并没有明显地拓展读书面,只接触了新派武侠小说,那时海外的武侠作品还没有流入内地,这些小说是从馆藏香港《文汇报》连载栏目中读到的。当时对于新武侠的着迷,胜过了传统武侠;而在武侠作家中,喜欢梁羽生胜过喜欢金庸,原因可能是梁的风格较写实,金的风格倾向于浪漫,再具体说,就是不太接受金派武打那种超自然的沙飞石走的场面。写到这儿忽然想起,《康帕内拉》是在那期间读到并喜欢上的一本书,还为它在图书馆的板报上写过推荐的小文,郁闷的是竟没有一名读者因我的文章来借阅。这本书后来特别请父亲委托商务印书馆的朋友买来收藏了一册,虽然再没有重读过,却感觉到一种占有后的踏实,这也算某种习性吧。

在这期间,我自修了日语,遇到问题积累起来,一两周去人民大学魏镛先生家里求解一次。后来有人为我介绍了北大的日本留学生西村俊范,仍然采用如前的方法,每周到勺园留学生公寓寻求解疑。西村回国前为我介绍了持井康孝,他们同是考古专业的,不同的是持井在日本已经有过教学的资历。持井后来再为我介绍了尾崎文昭,尾崎研究的是中国现代文学。校内理论教研室的周铁山先生,也在日语学习方面给过我帮助。为了激发学习兴趣,我在自修的同时也试译些小文寄到报刊,记得被采用的机率并不是很低。遗憾的是图书馆馆藏日文书极少,只有一次意外地检出一册1941年出版的《上海风语》(内山完造作),译出了其中与鲁迅相关的内容刊在了刊物上。

在党校的日子,处在边缘人位置上,也若即若离地冷观到若干名人。比如时任党校顾问的成仿吾,原先是读新文学史知道他的,看到有人陪他在院里他散步,再听到有人介绍,才知道这位矮小的老人在党内资历也很深,后来他去世时我已调离,听到悼词是称之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先后担任过副教育长和副校长的冯文彬,同样是小小的个子,也听到过一些传闻,议论他仕途的起落。高高胖胖的宋振庭来当教育长时,曾约来画家许麟庐,二人在图书馆前厅合作了一幅很大却不很高明的国画,装裱后挂在了一层大阅览室内。

各期学员中,名声最显赫的是王海容和唐闻生。她们的职务虽不是最高,但身份特殊,因在1976年以前的重要国事活动中频繁出镜广为人知。王身材瘦小,容貌平凡,神情淡漠不惹人喜欢,她来馆次数很少,来时只借些政治学习用书。唐话声温和,文静有书卷气,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漂亮女人,然而看上去很舒服。她来馆很频繁,来时除了借学习用书还借些英文书,那时馆藏的英文书廖廖无几,几乎全被她借阅一过,以后便很少再来。另外还有两个名头响亮的人物,一个是******赞为“红军书法家、党内一枝笔”的舒同,另一个是小说家周而复。对舒同的印象已模糊,对周而复印象分明,他穿一件黑呢大衣,官员威仪多过文人气质。舒和周是书法家协会的正副主席,但是我看不懂他们的字,腹诽他们一个嫌肥一个嫌僵,现在想起来,如果把他们填写的借书单保存至今,也是有点意思的小物件了呢。

校园的主体是在北院,向南隔颐和园路对着万寿山后山,向西是青龙桥。南院是旧校区,西迎东宫门,北临大有庄,出小东门便是西苑。此外还有小北院和幼儿园两个院落。单身时期,我住在北院西北角的大白楼。室友周曜是图书馆采编组的,是个有故事的人物,他有一位双胞胎的哥哥,二人外貌并不是很相像但是志同道合,他们在工作之余,投入了大量精力从事永动机的研究。对自然科学知之甚少的我,也知道这是要颠覆宇宙法则的事,应该是没有成功机会的,不过我认为他们兄弟的生活态度都是认真和向上的,对他们没有丝毫轻视。晚上经常是周矅还在进行永无休止的演算,我已经睡了;早上经常是周矅还没起身,我已经跑步和洗冷水浴回来,又出去读外语了。我写或译的文字最初变成铅字见诸报刊,都是在这一时期。

结束单身生活后,住进了南院的89楼,尽管未几就调离党校,仍住在那里直到女儿出生上了小学。从那里走出来有27年了,回头想想,党校三四年的生活内容是如此简单,以至捕捉不到更多值得玩味的回忆。到礼堂看内参电影,算是经常性的娱乐活动,借了学员证去为父母买烟酒,算是经常性的消费活动,好像都是不太远的事。然而今是昨非,当年人们趋之若鹜的内参电影,早已少人问津;父亲故去,再买酒也只能祭洒在墓前了;妈妈做过肺癌的手术,再好的烟也不碰了;前妻已经离异,女儿已经成人,自己已经进入了乏味的退休生活,于是有了闲心写写早年的日子,也不计较它有多少意义。

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