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岁脱离公职后,先去国五年,又回国四年。这中间的日子,或可一言以蔽之:“帝力于我何有哉?”
前五年在异域的日子,不在这里说了。近四年归根京城,时空回转,家事变迁。前面一年半的时间,眼见父亲与病魔抗争了一年有半,终于阖然长逝;随后是妻子并入海归的队伍回来了;随后女儿又负笈南洋了。而我自己,在这么长的日子里,除了为父亲编过一册纪念集,有过一次迁居,就说不出什么了。似乎就此退出了社会生活的舞台,进入了似曾期望过的闲适安逸的生活。但是身在其中了,空落和惆然又随之来了。这种感觉连“起于青萍之末”的征兆也没有,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侵入肌理,再沁透了心肺。天性也是不无忧郁,可能为愁怅和虚无提供了滋生的条件。难以为什么事情兴奋或是激动,易于为忧郁所笼罩,但渐渐已不全是忧郁,还有种近乎焦虑的情绪,──今后就这样度日,就这样终老此生么?
家居从西三环北路迁来了西客站南面,也许这就将是我的终老之地吧。室内“四白落地”,不吊顶不用装饰线更不用装饰墙,只有观赏价值没有使用价值的陈设,均在排斥之列。采用了客厅与书房共用空间的布局,将别人用作书房的房间辟为餐厅,改成了与厨房连通的里外间。各处分装了四部电视却很少打开,或是没有谁在它前面,任它开着。历来喜欢猫、狗两样动物,然而出于懒惰和卫生的考虑,放弃了接纳它们。添了盆栽的花草,期望净化有害气体,添了浅平的鱼缸,期望湿润干燥的空气。过去非常漠视,全无喜爱的花鸟虫鱼,现在有两样进入了我的生活。
初时鱼只两尾,寻常的品种,颜色是一条红多白少,一条反之。开始是百无聊赖时会走过去看看,时日稍久,则是有事无事都会去静观了。才知道鱼儿也像猫狗那样,是会嬉闹的,它们有时耳鬓厮磨,有时挤撞拱压,也会一主一客衔尾直追,也会反客为主攻守易位。袖手旁观之中,见它们疯闹得动作太大时,曾经生出过怕它们呛到水的担心,甚至在醒悟到它们是水族后,心里仍转不过弯来。不久又添了两尾鱼,似乎是较好的观赏品种,虎头阔尾,腰身肥硕,体形比先前的两条略大。那是遇到小贩在超市门前甩卖,见非常价廉,就选了两尾回来。待到放进缸中,真是反差鲜明:前两尾鱼虽然是红白相间,却是红得发黄,白得发灰;后两尾鱼同样红白相间,是红得殷如胭脂,白得晶莹如玉,仪态雍容,其不同犹如是草寇和贵介公子。它们的泳姿也截然不同,草寇游动轻灵而仓皇,贵公子游动滞重而矜持,投放鱼食不得不给后者特别的关照,否则草寇饱涨致死,公子哥还是饥民。
初时花也只是两盆,是市面常见的绿色阔叶的品种,龟背竹和滴水观音。由于陆续有朋友馈赠,稍后发展到了七八盆。麻烦也随着来了,室内出现了一些小飞虫,追根寻源,祸根就在后来的花盆里。我用了最笨的办法去对付,就是一只一只地捕捉它们。这原是困难又烦琐枯燥的,但是虫儿有趋光的习性,这使捕捉变得容易,特别是发现了鱼儿喜欢吃它们以后,使无聊开始变得有趣。准备工作是取一支新铅笔,用卷笔刀削去些少漆皮露出木质,使之容易吸水,再取一只杯子注上水,就可以开始了。蘸了水的铅笔,可以轻易地把虫儿粘在上面,重新蘸水的时候,粘在笔头的虫儿也就留在了杯内的水面。虫儿们又常是聚集在固定的一扇窗前,所以做起来更其容易,每天去捉五到十分钟,差不多也够鱼儿享用了。几天下来,虫儿就已经越捉越少了,而鱼儿们的排泄物是明显增多,我猜用它来浇花也是不错的。我很乐意充当花儿、虫儿、鱼儿这个生物链的链条,虽然心里在批判自己的无聊和颓废,手上还是依惯性做着。看到那些扑着薄翅的小虫儿,被小鱼儿追上去,吞下去,心里有一种残忍的快感。也产生过联想,如在动物园看小白鼠饲蛇的场面,如日本军队的杀人场面,不过马上会关闭那些记忆窗口,对自己说这不一样。
有时我对自己说,这样不施药物消灭花间小虫,是最环保的方式;也有时对自己说,这样的做法对手眼配合是一种锻炼,对我这个年龄的人保持稳定的双手有益。不管怎么说,人要为自己做的一件事找出理由,总是容易的。但是另外的一些联想,就不那么容易消除了。那是想到某些先贤和他们的事迹的时候。比如想到庄子在濠梁,观鱼之间与惠子打着机锋,就留下了哲学宏论。比如想到孔明在相府,观鱼之间潜心运筹,即生成了平定边患的大计,使国家转危为安。这种时候,对于在观鱼中只能捉捉虫子的自己,实在很鄙视。
重新回头想庄子和孔明的故事。我猜,庄子那个人是生性快乐的,他说“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是因为他内心快乐;看到类似的场面,我想的却是,鱼儿何其可悲,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孔明呢,是因为处在身系国运的位置,才由卧龙蜕变成腾龙。人如果不像庄子那样天性快乐,不像孔明那样肩负责任,那么看鱼就看鱼,捉虫就捉虫,也无可厚非吧。想是这样想了,然而并不能就此排遣无为的寂寞,也不能回避灵魂的焦灼,就像那位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占了整整6面的德国老哥所说过的:“两个灵魂,唉!寓于我的胸中。”(哥德《浮世德》)。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知道今天为什么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也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日子,我比鱼儿优越的,仅此而已吧。
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