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为参加赵家璧先生诞辰百年纪念活动去了上海,之前已经阔别这座城市11个春秋了。前次是偕父亲同行,参加巴金伯伯94寿辰的纪念活动,此次南下孑然独行,物是人非,怎一个“怅”字了得!16日晚抵沪,友人其康接我下榻他家。我们是三代世交,阔别有25年了,此前他做上海建工集团驻美代表时,我从美东赴洛杉矶会他,途中在俄克拉荷马州发生车祸耽搁了下来,那个2004年元旦发生的事故,将我们的重逢推迟了将近5年。
17日(星期一)阴天。会前有三天空闲,访人以外的时间,基本交由其康安排,第一天上午去了淮海路。经“上海香港三联书店”时,我们入内观看并在门前留了影,先父曾服务于新知书店,其康的父亲曾服务于生活书店,这两家书店加上读书出版社,于1948年合并为三联书店,至今已整整60年了。拜谒生活书店创办者韬奋的故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穿过复兴公园就是重庆南路,205弄54号是故居,53号是陈列室,我们两人都没有碰留言簿,没问其康的想法,自己是理不清思绪。出来去了“新天地”,它是石库门住宅区改建成的商业街,饶有风情然而未必是适宜大众的消费场所。中午在豫园商城乱点些小吃,回想36年前,与其康的父亲何伯伯在此处湖心亭品尝小吃的一幕,能无感慨!餐后漫步到外滩,汇丰银行故址现为浦发银行,我们在里面小坐,营业大厅的穹顶完好保留着宗教绘画,不过保安不准拍照。时过下午三点,联系了神交已久未曾谋面的倪既新先生,原先他约我到淮海路黔香阁,并邀了《档案春秋》陆先生和《新民晚报》殷小姐共聚,不巧他自己临时在节目拍摄现场下不来,后面又有出访安排,会面只能待到来日了。出得银行,过街来到外滩堤上,其康观察到一个现象,这段江岸的建筑顶上,浦西这边都树有五星红旗,浦东那边则一概没有,纯属偶然吗?只有闲人才有闲心吟味。黄浦江还是老面孔,不清不楚地流淌着,我穿行在游客和小生意人当中,望着灰暗得一致的水色和天色,情绪有点儿低落。
18日(星期二)晴。上午其康偕我去访徐开垒先生,适逢他去医院,稍候就回来了。老人健康状况不错,上下楼梯都很自如,目力好得出奇,看很小的字也不戴眼镜,只是由于重听,交流比较吃力。他一度将我误认作王克平,说起了王任叔先生的事迹,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说自己平时写写字,上上网,也去与一些失足青少年聊聊读书。他一再邀请上街吃饭,我们一再婉辞;最后他取出自己的作品,签名分赠给我们,又坚持从三层送下来道别。午餐是其康迁就我,就在徐家汇美罗城的大排档解决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就餐方式。下午去了闵行区七宝古镇,据称它有千年历史,与西晋名士陆机、陆云扯得上关系,七宝中氽来钟、飞来佛、梓树、金字藏经有迹可寻,余者语焉不详。镇中街边多古旧木楼,底层多辟作店铺,商品多是土特产,也有寻常可见的旅游纪念品。流经镇中的蒲汇塘,是源自太湖的小河,河上架的是三孔石拱桥,水上行的是有蓬有栏的木船。镇北有高高的石牌坊,上书“北宋遗存”,下面楹联是“长街还带宋时雨,小巷犹听大明钟”,在下边留了影。
19日(星期三)晴。上午访其明家。她在其康两个妹妹中居长,此次是初见,其康的小妹其宏也在,她已经移民澳大利亚,是回来省亲的。午餐后从其明家出来,其康送我到四川北路底的天鹅宾馆,这是会议安排的住处,明天的会场就设在对面虹口公园内鲁迅纪念馆。同室住的客人已先到了,是赵先生的内侄陆元铨先生。此时距晚上活动开始还有近3小时,于是去游近旁的多伦路。先见到左联会址纪念馆,入内将楼上楼下细看了一遭。那左联成立的会场,只有几只黑漆的条凳,连靠背也没有。展品中的文具、日常用品等实物,形制已有隔世之感;图片中有丁玲、梅志早年的玉照,不无惊艳;几帧老电影海报和老影人照片都拍了下来,准备带给村姑佐治亚看,她是网易博友、大大的影迷。闻说多伦路上还有孔祥熙、白崇禧、汤恩伯的公馆,未能个个看到。路边的基督教鸿德堂,建筑是中国殿宇风格,铭文介绍全上海独此一处。鸿德堂两侧,有旧书店和棋具店,旧书店比北京稍多内容,从线装旧书到万有文库都有一些,但是没有外文书;棋具店也像模像样,普通棋盘与和式棋盘各有多个品种,那智石与日向文蛤材质的黑白棋子来自日本,每副价在8500元,曾是我求之未得的,如今早已退去了迷棋的热度,不必望着它掂量钱袋了。
晚上,活动承办单位宴请客人。鲁迅纪念馆王锡荣馆长是旧相识,出版博物馆林丽成女士是初会,林是韬奋纪念馆馆长兼任这边的工作。二人与我年龄相仿,林女士说起来还是去黑龙江插过队的知青。其他同桌者都是赵家璧先生的子姪,内中只有修慧女士有过联系,见面是初次,看她今日风韵,联想到她的怀念文,很容易理解赵先生对她的宠爱。
20日(星期四)晴。今天是赵先生百年诞辰,上午是纪念大会,同时还有《赵家璧文集》、《赵家璧画传》首发式。主持者王锡荣,发言者有各方官员,有版画家杨可扬和赵先生次子修义。坐定后发现对面几米远坐着李济生伯伯,四目相对时,他看看我桌上的名卡,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赶忙合掌为礼。会前签到时相遇陈子善先生,会中有萧斌如女士找到我,会后我找到上海书店陆哨林、王任叔(巴人)先生的公子王克平,他们都与父亲有不同渊源。午餐时安排在虹口公园东门外的上海人家,到者在百人以上。赵家人丁兴旺,整整坐满三桌;听说赵先生的孙辈中,有两人也是今天的生日,不由人不称奇。林馆长领我到包间。同桌的长者杨可扬95岁,李济生92岁;“冒号”有上海博物馆书记胡建中和中国版协副主席陈昕;萧斌如阿姨75岁,她与李伯伯不断提到父亲,感情极为真挚;另有杨先生的女婿,也是一位版画家,有黄源先生的女婿周赫雄,见到他自然想到了巴一熔与曹璟两位阿姨,此行照理应该去杭州看她们的。下午是学术研讨会,主持者林丽成。陈子善的发言很有激情,他说到赵先生很年轻就成绩斐然时问了一句:今天20多岁的人在干什么?我心里马上对号入座:自己50多岁了也是一事无成啊。意想不到的是,会上竟真的有一位“80后”发言,还是个女孩子,一位文学博士,可是我没听清她的名字。她博士论文研究的是赵先生与《新文学大系》,发言即选取了其中内容。这有点儿像对陈先生的间接回答,然而陈先生此时已经离席了。在二人的发言之间,有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郏宗培的发言,他谈的是《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辑的编辑和思考。主持人也曾邀我发言,但我实在不会在人前讲话,能表达的已经写在《王仰晨与赵家璧的私交》那篇小文里,预计在《出版史料》今年第4期刊出。
21日(星期五)晴。晨起先到处走走,拍了几张照片。下榻的宾馆与虹口公园隔街相对,街道在这里形成三岔口,宾馆左首弄堂口内,是《永不消失的电波》电影故事产生的地方,现在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电影主人公李侠原名李白,他的事迹就刻在弄堂口上。从宾馆楼上俯瞰他曾经栖身的那所建筑,红色瓦顶上不时有白色鸽群掠过,下楼去看,红色碑文前是穿白褂的早点摊贩在忙碌。中午会合了其康,应约到新世界12层紫澜门酒店与王克平会面。席间品品广式茶点,聊聊彼此近况。听王的口气,对于张罗出版《巴人文集》已无信心,他年将七旬,不待解决资金问题,做事的精力也渐成问题了。他说得心平气和,我听得心生伤感。与这位大兄道过珍重,我们再去了“海派文化街”福州路。在上海旧书店一层层转上去,又一层层转下来,四层有多家个体经营者,除线装古书外,也有些新文学的书刊。书价都贵,一本线装棋谱3500元,连书名也无心看了,内山完造的《上海风语》日文版要3000元,更是离谱。在三层、二层分别选了几本书,特价原价不一,其中有在京搜求未得的。外文书店和外文书店旧书门市不在一处,分别去转了皆无所获。
22日(星期六)零星小雨。在沪唯一的一天单独活动。上午周立民约在五角场接头,会面后选在星巴克小坐。周从与父亲的接触,说到巴金研究会的工作和巴金资料的整理,又说到巴金纪念馆的筹划。中间提到,有意在研究会明年的集刊中编一组纪念父亲的文章,要我配合做些工作。漫谈中我们也说到鲁迅、巴金与今日社会的关系。周事务缠身,读书笔耕不辍,是我眼里的青年俊彦,相形下自己难免又有些感慨生出来。向周问到李国煣情况,这次恐怕也无法去看她了,她是济生伯伯的女儿,素未谋面却有惠于我。与周别后去了复旦大学对面的国权路,这得自王克平昨天的建议。国权路及其近旁的步行街有多家书店,书价在8.5折至3.5折之间。在这里也淘到数册北京未见的书,感觉不虚此行。在一家店中偶然见到毛绒玩具“披羊皮的狼”新奇有趣,买了两只准备送给女儿。归途街上,又见“澳门豆捞”,它在沪上有多家连锁店,店面的英文偕音O.MyDollar十分俏皮,入目难忘。听说“豆捞”原是偕“都捞”音,此行虽没有试过这家店,但是踏上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生活过的旧地,游历了精神故乡,缅怀了赵先生,会见了旧雨新知,也有些“都捞”的意义吧。入晚在靖宇路一家不起眼的本邦菜馆,请其康夫妇便饭。
23日(星期日)小到中雨。上午去了邮局。此行得自会议、得自其康的赠书,加上逛街淘来的书,已经超出我的负荷能力,到邮局装了两只纸箱寄回北京。其康赠我的是何伯伯留下的日文书和工具书,看到他抱出的那纸箱上写着“日文资料小平用”,立时醒悟到,他的“蓄谋”比我此行计划还早,心里暖暖的。中午其康夫妇为我饯行,费心为我烧了黄鳝和水面筋等南方菜,无不可口。下午辞别他们,到车站寄存了箱包,重入市内的商业街,优哉游哉地捱到晚上,在站前麦当劳晚餐,8:40离沪返京。
此行虽蒙承办单位许乘飞机,但数年前的车祸阴影尚在,还是选择了火车。北京南站是第一次到,动车组是第一次乘坐,由于动车并不如想象中舒适迅捷,返程还是选择了特快,后者发车、到站的时间更加合意些。进出北京,发觉对它也并不是多么熟悉,进出上海,发觉对它也并不是多么陌生。置身京沪社会,参加活动也好,游览淘书也好,既有一种契合,也有一种游离,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伴随我?对那答案也并不是很在乎。
200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