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28414300000037

第37章 若到江南赶上春

一到杭州,入眼的绿意便不同,那绿色铺天盖地而极尽妩媚,与北方迥异。

先入住的华北饭店,在北山路栖霞山麓。饭店大门正对岳庙的西墙,出门左行是上坡,约200米处有黄宾虹纪念室;出门右行是下坡,不到百米就是沿湖的北山路。心里正有几分喜欢,紧跟来的一个发现却让人崩溃:这里右手边是家肯德基快餐店,左手边斜对岳王庙的还是一家肯德基快餐店,由于早餐只在站前吃茶鸡蛋一个,此刻就算不情愿,也得乖乖地啃墨西哥鸡肉卷充饥。进岳庙的时候,想想岳王爷“壮志饥餐胡虏肉”的句子,抚抚自己的肚肠,就当里面也是另一种胡虏肉吧。

下午两位朋友到饭店会我,又陪我到杨公堤边郭庄的茶座。坐下来苏堤横在眼前,湖山全收眼底,我钟情北面曲院风荷方向细高清秀的林木,问时才知是水杉。环湖路边的梧桐也极得我心,青白相间的皮色和千姿百态的树形,似有和而不同的昭示。看水杉远近皆宜,看梧桐宜在中近距离。原是宜人的天气,清风拂来,在水边茶座竟当不得寒意。还好朋友善解人意,先提出了去左近的知味观,否则我一定会硬撑下去。餐间也还是山南海北地闲谈,餐后征得朋友同意,陪我去北山路看先父一位朋友的遗孀。

北山路的集艺楼建于20世纪30年代,它是一所内外都平凡的小楼,却挂了杭州市历史建筑的牌子,2004年版杭州西湖导游图上也有它的外景图片。楼主人史莽(叶遐修)雅好文玩,曾在这里与田家英、沙孟海、方介堪、贺敬之等人谈艺论文,楼名也是他取的。与曹阿姨通信是在父亲故去后,见面是初次,她说先父到杭州都是会来家里的,与叶叔叔对饮两盅老酒。她今年84岁,精神健旺性情乐观,谈兴即高又无拘束,是位可爱的老太太。告辞出来才发现,朋友停在路边的车子被夹上了罚单,心里老大地过意不去。

翌日进入此行的正题。上午开会,江南文学会馆就在邻近的穗庐,入内要从山脚拾阶而上。与会者皆是各方专家学者,仅我一人是南郭先生。座中李存光先生质朴,张民权先生温厚,辜也平先生风趣,李辉先生爽直,主办单位的管士光先生豁达大度,周立民先生随和干练,小林与海波两位女士,算是与我家父子都有过工作渊源了。下午大家同去了西溪湿地,“西溪探梅”和“西溪观芦”是久已有之的两大胜景,而这片水网地带原是杭城的主要水产地,前几年开发为全国唯一的湿地公园了。入园后芦荡幽深,间有古树,游览中岛上走走,船上行行,看看村落或涉禽而已。这里是电影《非诚勿扰》的外景地之一。

两晚过去,诸人各赴东西。我迁去了湖畔东北的龙翔假日酒店,它在短小的白傅路上。酒店东邻的湖边楼,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杭州旧址纪念馆”,1919-1945年间,那个流亡政府曾经辗转于中国的浙江、广西、重庆等10个地方。个人认为将流亡政府称为临时政府虽然可以理解却是不准确的,就像“大韩”这个国名一样不准确,当事者如果慎重一点,在起名前应该查查词典和地图的,当然所查的版本也要可靠,不要是自说自话的那种。此地向西北不足一箭地的湖边,有古钱塘门遗址石碑。向东是东坡路,那里有一家生煎包店,名高祖生煎,又叫“咬不得”,这是因为咬时不小心汤汁就会激到脸上身上。生煎包有蟹粉、虾仁、鲜肉三种,羹汤类也有三种,酒酿圆子和银耳炖雪梨寻常可见不必说了,东阳沃豆腐与北京豆腐脑相近而不同,口味逊之,这家店成为我后几天常去的地方。

前两天大致认知了杭城的休闲气氛,剩下的四天,有心顺应这种气氛,避免旅行社那种疲于奔命的游览方式。城中有名堂的地方太多,“经典”景观原则上不想重游了。交通方式也完全随心,步行或骑车、公交或打的都还方便。最惬意的是到处有自行车提供出租,租金虽不统一,都称得便宜。

首日沿湖滨漫步到解放路,择处就餐。餐后租了自行车,沿解放路径直向东,去寻龚自珍纪念馆。途中隔街看到奎元馆,不由后悔午餐选错了地方,但是看看那座崭新的混凝土建筑,又宽慰自己说不去也罢了。记得1972年初来杭州的时候,那里面乱哄哄的,迎面挂着几十也许上百种的面牌,看得我很震撼。坐下来吃面的时候,有人行乞,看到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掏给乞丐半斤粮票,又要求找回若干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寻到马坡巷,再寻到巷内小米园,费时无多,却遭遇了铁将军把门。从门前看那黑顶白墙的建筑和院落,规模也没有多大,拍照时,怎样也无法避开它背后不好看的居民楼,有小小的挫折感。

由此向西,经过火车站到河坊街,再去寻访陈端生的故居。但是看来看去看不到资料中介绍的15号,向一摊主打听,说是拆了,明明不信又无从分辩,离开时略有些怅然——为什么专拆我想看的东西呢?随之也就释然了——这种寻觅与其说为了《再生缘》及其作者,莫如说是为了寻觅本身的味道,寻到或寻不到,也别计较了。事后得知,那天是被错误资讯误导了,陈端生故居遗址应是河坊街556号,在“柳浪闻莺”对面,也就是说,故居远在长街北口,我却在街南口苦寻,真正是南辕北辙了。

胡庆余堂中药博物馆,在河坊街北端路南边,其规模排场比想象中更大。如今它依然发挥着制药、售药和行医的功能,所以来往这里的人流中,除游客外也不乏求医问药者。遇到一位也是骑车游的金发女郎在问路,路人都摇头,她又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我,原来她是苦于分不清胡庆余堂与胡雪岩故居,而我的洋泾浜英语刚好还够打发她的问题。

次日,还是不去景区只在城中漫游。步行到中山中路,去凭吊弼教坊遗迹。据说“弼教坊在中山中路里仁坊和安南桥之间”(《杭州自助旅游手册》,中国旅游出版社1997),但我只找到了里仁坊和李博士桥,整条街两侧都在施工,脚下的石板路看不出岁月痕迹。街边的居民,怕未必有几人知道此处曾是元、明、清三朝的刑场了。但我知道并记得,南明张煌言(苍水)是在这里“坐而受刃”的,刑前对清兵视同无物,只管夸赞凤凰山的“大好山色”,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下一日再去了南屏山北麓荔枝峰下的张苍水墓,虔心谒拜。

中山中路南行到洋坝头有凤凰寺,是国内******教四大古寺之一,是国字头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建筑中礼拜殿是元代的无梁建筑,寺内保存有阿老丁墓碑等阿拉伯文碑刻。寺正面无甚可观,行到它后身的后市街,能看到有三座攒尖顶的后殿穹顶。寺院正面,隔街坐落的是万源绸庄,也是杭城有近百年历史的标志性建筑,气派比寺院恢宏得多。

河坊街是浓缩了历史文化内容的商业街。街内房屋多是青瓦木结构,有茶楼、饭庄、药铺、字画店、丝绸庄等不一而足,不遗余力地试图再现“钱塘自古繁华”。街口有笑容可掬的送子弥勒,街内有神气活现的大刀关帝。见有游戏称“大宋沙包”,玩法是用沙包投向前面馒头形的木偶,击中获奖。道具上写着联语:“岳飞精忠报国名垂千古秦桧贼心为己身臭万年”。儿时的沙包游戏,出处真在这里吗?不得而知。又见有身材短小的唐装汉子,在出售武大郎炊饼,看得人有点心酸。昨天错过了奎元馆的虾爆鳝面,权且在这里补上了。妈妈喜欢的江南绿豆糕,推销员拍胸脯说全天候保质15天,后来到家已经生出了白毛。

下午按约定去访巴阿姨,与曹阿姨一样,她是先父另一位朋友的遗孀,今年93岁了。也是与曹阿姨一样,是在父亲故去后与我有了书信联系。不巧的是,前两天她去海盐为黄源先生上坟,又逢一大家人五十年不遇的团聚,劳累和兴奋引发了心脏的毛病,正在家里输氧。她的样子鹤发红颜眼瞳明亮,相信是没有大碍,谨慎起见只与她交谈了一刻钟左右,其余时间是与两位公子说说闲话,黄三公子健谈,黄二公子在北京的住处距我很近。

返程的前一天,决定骑车环湖游览并去一趟灵隐寺。其他景点不去也罢了,不去隐灵似有些说不过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到佛前打个电话给妈妈,给她别样的祝福吧。

出门租的一辆车子,骑到北山路口等红灯时出了问题,车架连接中轴的地方,两个焊点张开了一个,脚蹬子撇向了一边。很郁闷地一路推了车回去,想不到的是,那位小老板竟对我大吼起来,意思是一大早被触了霉头。他问我车骑出去是不是好的,问我两个焊点中另一个是不是完好的,问得我哑口无言。

在慕才亭停了一下。苏小小的坟茔是“****”后重修的,上有米黄色的像是有机玻璃的材质覆盖,这位小女子在辞世后的1500年间被无数的人纪念,是因为她的才情,还是因为她特别的身世?有些分说不清。亭柱上刻满了楹联,最喜欢的是这一幅:“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其实原句中的“花月”原本是“风月”,我看不出改版比原版有高明处,即令是有,这种改法也嫌唐突了。一个穿劣质西装的莽汉闯进了我的镜头,他匆匆从电动车下来,双手在墓丘上大力抚了几下,又匆匆离去。全套动作他做得一气呵成,我看得发呆,不由替墓中的小小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我无法掌握挑选我的人”。

杨公堤与赵公堤,在前面提到的《杭州自助旅游手册》成书时还没有修复。杨公堤因杨孟瑛得名,他1503年任杭州郡守,是疏浚西湖的功臣。赵公堤因赵与得名,他是赵匡胤十世孙,任临安知府十一年。一路骑行杨公堤上,经过赵公堤的东端,有导游木牌提示内有盖叫天故居,但也提示自行车莫入。再骑下去看见了纪念赵之谦的半隐亭,又有盖叫天墓。此外,路边还有非常漂亮的原木厕所,杭州的公厕有时称为社会厕所,通常比北京干净,与之相反的是出租车不如北京的清洁。杨公堤上有西湖国宾馆,几个煞风景的红字题于石上,库恩博士用《他改变了中国》吹捧过的那位人物,可知涂鸦是种陋习?可曾试过改变自己?

骑车去灵隐是上坡路,不过路不远坡也平缓,并不会很辛苦。来到灵隐寺山门,相机电池告罄。之前已发现了忘记带来备用电池,已想到了会有这样的时刻,所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可情绪还是有点低落。于是避开游人如织的正面,选择三天竺方向信步走去。行至下天竺的法镜寺,见有僧人在寺前溪边濯衣,呆看了片刻就折返了。经南屏山时游人众多,混迹其中先后到张沧水、章太炎墓前心祭。

万松书院也无可无不可地去了,事前没想到去那里的路途比去灵隐还要辛苦。书院正门的街对面,聚着很多人,手里拿着记录纸或小广告,他们都是为儿女相亲聚来这里的,这种场面在北京的中山公园里也看得到。不同的是此处萦绕着往昔梁祝的余音,演绎男女故事就多了些情调。但愿这些为操心儿女婚事聚来的人,记得梁祝悲剧发生的缘由。

离开当日,早晨睡大大的懒觉,近午时分用餐、退房,然后打车去火车站。存好行李箱以后,就候在公交站上,任凭哪趟车先来,任凭它带我去随便哪里。遇有好奇的地方就下车,漫无目标地闲游。

此行会了新老朋友,重温了钱塘胜迹,不说不亦乐乎,至少稍稍改善了心情。

口腹之欲未能遂心。虽然从有模有样的醉白楼到记不得名字的鸡毛小店都出入过,总感觉吃到的东西不是希望中的,却也说不出所以然。

经此行按图索骥,对十余年前和几个朋友分头编写《自助旅游手册》丛书的孟浪事,多少有些后怕,那次我承接过《杭州》一册。

回家见到家人,问我怎么这么黑啊?此前浑然未觉,闻言后揽镜也是一怔。心想江南的春天怎么是这样啊,怎么没遇上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

管它是阴是晴呢,王观有诗句说,“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留春住”,写下这样的句子时,春天必定在诗人心里,回顾此行,春天也留在了我心里。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