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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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试为刘大杰先生辩白

鲁迅对于刘大杰古文断句错误的批评,是现代文坛上历时已久而没有澄清的一件公案。

1934年11月,北平《中华日报》刊出过曹聚仁的《标点三不朽》一文,列举了刘大杰等人校编《袁中郎全集?广庄?齐物论》的断句错误。10天后,同报再刊出了鲁迅的《骂杀与捧杀》一文,也是说这个问题。那段古文是:“色借日月,借烛,借青黄,借眼;色无常。声借钟鼓,借枯竹窍,借……”,在书中被错误地标点作:“色借,日月借,烛借,青黄借,眼色无常。声借,钟鼓借,枯竹窍借……”。这桩公案由大记者率先发难,再由大作家推波助澜,牵入者均是名人,是非所系,关注甚多。此后曹聚仁又作过《我和林语堂吵了嘴》一文,再度提到这段旧话。

《袁中郎全集》由刘大杰校编,林语堂、阿英同阅,书中出了错讹,刘大杰成为第一被告。此案发生后,有过漫长的“真空期”,到1992年才又被重新提起,这既是因为早前刘大杰已经公开出面担当了责任,也是与以往政治和学术气氛不无关系。越10余年,此案再度被人提起,成了跨世纪的话题。特别值得关注的是,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中确凿地写道,“当时刘大杰标点、林语堂校阅的《袁中郎全集》断句错误甚多”(第5卷586页);“刘大杰……他标点的《琅嬛文集》、《袁中郎全集》中却有不少错误”(第6卷161页)。而且2005年新版《鲁迅全集》的注释,仍然沿用了这个说法。

《袁中郎全集》的断句错误是确凿的,但是错误的责任究竟归属何人,尚存在有待辨明之处。涉案的议论文章,笔者未必都能看到,或可尽其大意而已。如果不算当事人刘大杰、曹聚仁和鲁迅,今人基本可以分为持冤案说和持铁案说两派。持冤案说者有刘大杰的学生陈四益,文见《臆说前辈?关于刘大杰先生》;有魏邦良,文见《刘大杰和曹聚仁:失去勇气之后》。持铁案说者有倪墨炎,文见《现代文坛短笺?刘大杰与〈袁中郎全集〉的标点》;有史建国,文见《刘大杰的“怯懦”》;又有两个版本《鲁迅全集》注释的支持。另在网上见过某君作《也谈刘大杰》,不仅持铁案说,更牵出若干贬损刘大杰的其他传言。

陈四益先生的依据,是听说得来:“……一位明白底里的朋友告诉我,那本由时代图书公司印行的《袁中郎全集》的标点,其实并非出自大杰先生之手,而是一位从事革命活动的朋友(也是一位文化界名人),因生活无着,借大杰先生之名,标点此书,弄几文稿费谋生的。”陈先生说到的文化界名人,是指阿英,即钱杏邨。冤案派的论据相同,而据之论及刘大杰的人品,却又得出了不同的结论,陈誉之为虚怀若谷,魏贬之为性情怯懦。

倪墨炎先生的依据,是对刘大杰和阿英的走访得来。然而,相关的走访恐怕并不成功,因为被访者阿英一方虽然态度明确,刘大杰一方却语多含糊。倪是这样转述刘大杰的说法的:“我和阿英是老朋友,过去一直是互相帮助的。他既然这样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们看着办吧。”话中的保留和无奈溢于言表,是无需品味也能听出的。但是倪先生写道,“……事情的真相最终还是弄得清楚的,因为这部《袁中郎全集》本身就是铁证。”笔者对这句话感到不解——倘若“事情的真相最终还是弄得清楚的”,“弄清”的过程应能令人信服才是;倘若仅将《袁中郎全集》指为“铁证”,那么所有的争论就都是无谓的了,鲁迅著作编辑室也不必委倪先生等人去走访了。相形之下,笔者比较欣赏倪先生后来的另一句话:“……读了四益兄《乱翻书》的读者,也能见到本文。两种说法,供他们抉择”。至于陈、倪以外的诸人,虽然各持己见,但对于刘大杰断句案本身,并未掌握直接或间接的依据。

出于两点理由,笔者对于“铁案说”持有疑问。其一,倪先生走访阿英、刘大杰两位先生的时候,并未取得足够明确的答复,其中显见的原因,是后者囿于私人情面,囿于当时的政治和学术氛围,未能畅所欲言;其二,由于偶然发现了刘大杰致唐弢、唐弢致王仰晨的书信,敦促笔者从旁观者站入持“冤案说”的一派,因为这些书信支持和补充了陈四益先生听到的情况。

1976年,刘大杰曾给唐弢写信,专为说明此案。有关标点《琅嬛文集》与《袁中郎全集》的情况,在信中是分别陈述的。关于《袁中郎全集》,信中是这样写的:

另外,关于《袁中郎全集》标点事,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向您说明一下。四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向人说过,知其详者只有郁达夫,他又早死了,可惜。

“袁中郎全集有不为斋丛书刘大杰校编林语堂、阿英同阅”这是印在书面上的。

此书共六册,标点人如下:

第一册,尺牍;第二册,游记、杂文、广庄,林语堂点。

第三册,传记、书序,林语堂约阿英点,后阿英不点,由我担任。

第四册,第五册,诗歌,郁达夫点。

第六册,一部分诗,郁达夫点,其余由我担任。

我当时担任之工作,为抄写全书,汇合各集性质相同之作,依照年代次序,加以编定;再校勘各本不同之文字。当时所用版本,有锦帆集、解脱集、瓶花斋集、潇碧堂集、梨云馆本、四十卷本等。凡书中之注及校记,俱是我作。书面上写我“校编”不写我标点,原因即在于此。书出版后,受到曹聚仁之批评,集中于一、二册。林语堂看后,非常紧张。希望我出来承担责任,并约郁达夫和我吃饭,再三致以歉意。我当时为“友情”所动,在报上发表一篇短文,承认错误由我负责。我当时所以这样做,一面由于自己还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视此为寻常小事;同时也没有想到鲁迅先生会以此为题材来写文章。……回顾前事,已有四十余年。今年已七十,事过境迁。有破旧立新之意,无文过饰非之心。承您关怀,略陈真相。知我谅我,幸何如之。(5月20日)刘大杰先生的这封信条理清楚,笔者看不出疑点。提要概括他的意思就是,《琅嬛文集》是由阿英标点的,《袁中郎全集》出了毛病的一、二册则是林语堂标点的。案发之后,刘大杰完全是在代人受过。笔者绝难相信,当时年届七十的刘大杰会用谎言去洗刷自己。同年里,唐弢曾两次致信王仰晨论及此案,下面摘录部分段落:

……关于刘大杰标点袁中郎文章的问题。上次游长城时,延边大学一位女同志提出:她在上海,刘大杰面请更正,说这书是阿英标点,而用他名义的,我记得当时您也在场。后来刘大杰写了一封信给我,说书的底本是他的,阿英曾向他借钱买旧书,后来林语堂要出这书,阿英就写信向刘大杰借这本书,代为标点,用刘名义,并将标点费送给刘,作为还书债云云。此信我留在北京,大意如此,但据我所知,三十年代时传说标点此书另有其人,并非阿英,这事复杂得很(请勿外传),我问过刘大杰,有否别人代庖,他说他不知道,要问阿英本人。所以,我个人意见:最好访问一下阿英,告诉他刘大杰的意见,要求更正。如果阿英愿意承担责任,就更正;如果阿英不肯承担责任,那就无法,只能照旧。……此事万勿外传,您可根据延边那位女同志意见向注释组提出访问阿英问题。(9月22日)我的意见仍如上信所述。阿英如肯承担责任(关键在是否阿英本人标点),说明里可让他分担一些,否则有点困难。此事请与原注释单位(《且介亭杂文》、《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二集》三书)协商一下。刘大杰提出这个要求,如何处理?这封信仍是写给我个人的,但我不能擅自作主。而且他最初是向《二集》注释单位提出的。我的任务就是转这封信。(10月1日)唐弢先生是旧时上海文坛的过来人,对文坛掌故非常熟悉,他在上面的信中说,“但据我所知,三十年代时传说标点此书另有其人,并非阿英,这事复杂得很”,他的说法不应是空穴来风,并且也可以支持刘本人的说明。

鲁迅著作编辑室派员走访阿英和刘大杰,是在1977年。也就是说,时间上略晚于以上通信。对于这件断句标点的公案,唐弢没有说明他自己的看法,只是两次叮嘱王仰晨不要外传,想来王先生也谨慎地照办了。可以看出,后来鲁编室的工作人员或借调人员走访钱、刘二人之时,并不知道以上的通信的内容。鲁编室进行的走访,没有取得能够翻案的证据,所以在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中,刘大杰继续成为被告。鲁编室和唐弢没有接受刘大杰的解释,可能是有几方面的考虑:一、刘是当事人,说服力打了折扣;二、另一当事人阿英未有改口;三、虽然唐也听到此案另有隐情,但不能确知或不便说明;四、彼时言路未开,对于鲁迅著作的注释,学术考虑肯定是要服从于政治考虑。遗憾的是,2005年问世的新版《鲁迅全集》,在相关问题上仍然沿用了很有疑问的原注释。

笔者的看法是,刘大杰致唐弢信所说,即是事实真相,至少是最接近事实真相。也就是说,《琅嬛文集》与《袁中郎全集》的断句错误不是出在刘大杰身上。也可以提出一种假说即是:《袁中郎全集》的断句错误首先不是出在刘大杰身上,又可能不是出在钱杏邨甚至不是林语堂身上,而是另有其人,这当然有待证实。前面引用过的倪墨炎先生的那句话,也许可以稍加修改后在这里套用:希望读了《乱翻书》和《现代文坛短笺》的读者,也能见到本文。三种说法,供他们选择。

提出更多的线索,表面上可能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实际上会使事实比较接近于澄清。我们经历过不能给每个人提供平等说话机会的时代,但是它终将过去,刘大杰先生是知名学者也是一位公民,他的冤情在生前已经背负了四十年,没有理由让他在身后一直背负下去了。

补记:发现刘大杰和唐弢两位先生的信,事出偶然,却不料偶然之后又有偶然。日内翻捡旧书,忽然又看见了刘大杰的名字,手上的书是《初中学生文库——注释历代小品文选》,书分上下两册,刘大杰编选并注释,中华书局有限公司民国廿四年十月初版。书中选入由晋至清十八人小品文一百六十二篇,其中并有袁宏道(中郎)十五篇。这多少可以说明,在刘大杰“案发”以后,中华书局对他仍有信心。因见史建国与魏邦良二先生文中,有对刘大杰“古文底子”的探讨,录来备作参考。

还想多唠叨两句。笔者以为刘大杰、阿英或林语堂中的任何一位,本来都可以胜任为袁中郎集断句的工作,之所以出现了毛病,应属疏漏,或也不排除将工作委以他人完成的可能。另外,三人中唯林语堂自幼就读教会学校,恰是“古文底子”略逊的一位,问题出在他身上似乎多一些合理性,而且也与刘大杰致唐弢信中所言一致,这可以算是一种想当然的看法吧。鲁迅先生在这上面做文章,表面是嘲讽提倡古文的人读不通古文,其实恐另有用意。刘大杰先生也说:“鲁迅当日写此等批评文章,并不在于一两句古书之断句,其精神实质,是反击在当日国事危急时期,林、周诸人宣扬晚明消极文风,麻痹青年革命意志,引导青年走上颓废道路(致唐弢信)”。

刘大杰先生后来离沪赴川,他自己说也是要离开林语堂,既然产生了这样的认识,或许在他内心,对自己所受的冤枉已经比较看轻了吧?笔者这样臆测。

200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