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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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976年《鲁迅书信集》出版风波

《鲁迅书信集》(上下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是1976年8月的事。在此之前,结集出版的鲁迅书信约有7种,其中收录鲁迅书信最多的是《鲁迅书简》,由鲁迅全集出版社1946年出版,收入书信867封;其次是《鲁迅书信》,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收入书信334封。新版《鲁迅书信集》收录鲁迅书信1381封,其中包括致日本人士信96封,另有收信人姓名未详的2封和散见于书刊的片段16则;印数165000套,其中精装本60700套,另有少量特精装本。在稍早的同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出版了《鲁迅日记》(上下卷)。这两种鲁迅著作的出版,算是给十年****中萧条的出版界带来了一线生机,也为荒芜的读书界吹进了一丝清风。但是编辑部门的工作人员,却有过一次惊魂经历。

当年的9月16日,时任人文社鲁迅著作编辑室主任的王仰晨,接到了国家出版局的电话传唤。晋见之时,上司的训示相当严厉,指出了《鲁迅书信集》书中多条“严重的********”:一、《出版说明》中没有提到毛主席对鲁迅的高度评价;二、没有点名批判刘少奇和周扬的罪行;三、没有说明为什么收入了鲁迅给坏人的信;四、在《致****中央》一信的题解文中,没有提“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而是采用了“资产阶级报纸的语言”。最后的指示是,在印厂的书要停止发送,已经发到书店的书要停止销售并收回,已经寄给一些研究者或有关单位的书要全部追回。《出版说明》要重写重印,成品书要由工厂重新改装。

事实上,《出版说明》的原稿是曾经送呈出版局诸领导审阅的,并且几次催询过意见,但是没有获得任何答复,而书籍的出版总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事发之后,没有人出面说明这一情况,王仰晨也是有口难言。

重写出来的《出版说明》,篇幅比原文整整多出了一页,用它和原文进行对比,可能是对这一问题的最好说明。修订文增加的部分大致如下:

伟大领袖毛主席曾多次高度评价鲁迅,指出“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黑体字也是修订时特别加的)……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这些书信是鲁迅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用以进行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特别是一九三五年致****中央的贺电,热情地表达了鲁迅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无限崇敬、依赖和爱戴,表达了他得知毛主席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冲破******的重重包围,胜利到达陕北后的兴奋心情,因此它更是中国革命史上的珍贵文献。

在鲁迅书信的出版工作中,存在着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

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贯十分重视鲁迅著作的出版工作。……由于周扬等“四条汉子”为推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掩盖他们的反革命罪行,并为王明机会主义路线翻案,竟对这些书信肆意砍削……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扫除了鲁迅书信出版工作的障碍。在毛主席迭次号召学习鲁迅的推动下,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下,鲁迅书信的搜集、整理工作又有了进一步的开展。

……在这些书信的收信人中,有些是胡风等坏人。由于鲁迅全部书信的内容反映了鲁迅的思想和他鲜明的战斗精神,因此我们未作取舍,都予辑入。

除以上部分之外,基本就是个别词句的改动了,写作日期也由1976年5月改成了8月。在这些增加和改动的部分中,正面突出的是******,反面突出的是王明、刘少奇、周扬,鲁迅本身的价值退居末位,重要的只是对这正反两方面的烘托。

书中《致****中央》一信是一段电文,题解的原文为:“此件为鲁迅获悉中国工农红军经过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后发的贺电,是通过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发出的。时间大约在1935年11月间。电文据1947年7月27日《新华日报》(太行版)载《从红军到人民解放军——英勇斗争二十年》所引抄存”。这被指为是采用了“资产阶级报纸的语言”,可能是改动书中正文的技术难度太大,所以未作改动。

现存若干学者致王仰晨的信中,也有对此事的反映。可以想见,当时北京的鲁编室感冒,远在南方的几位老先生好像也咳嗽了。兹按时间顺序引用上海的赵家璧、杭州的黄源和正在黄山休养的唐弢书信片断如下。

唐弢在9月22日信中说:

“……今天收到社里来信,要我将《鲁迅书信集》寄还,说是《出版说明》有误。这很使我为难。第一,我这次仓促出走,什么书都没带,此间更是无处借书,疗养院只有一部《黄山志》,还有不全的二十四史十几种。得《书信集》后,非常高兴,我想详细读一读,一来为写传,二来摸一摸思想发展线索,有书可据,有事可做。第二,我阅读注释时,有些事情记不大清,无材料可查,得力于书信不少。现在《且介亭杂文》尚未看完,如将《书信集》寄还,等于缴械。考虑再三,想到一个办法,既然误在《出版说明》,就将《说明》撕下寄还,请您向社里说明一下,这样我可以不中断工作。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个爱书的人,不愿撕掉,但为出版社可以统一安排,只得这样做,并请出版社原谅。以后补给我两张《说明》就是。”

赵家璧在9月25日信中说:

“……蒙你社寄赠新出《鲁迅书信集》精装一部,不胜感谢。此书装帧印刷,都属上乘,内容较《书简》多半数以上,可见你们花出了极大的劳动。本月上旬,上海市委统战小组通过上海市政协给了我一项任务,为纪念鲁迅逝世四十周年写一篇对台宣传稿。这是党给我的光荣任务,虽然有十多年不写文章,总算花了几天时间写成了一篇题为《纪念鲁迅,学习鲁迅》的四千字文章,于十三日交上去了,是否可用,何时何地用何方式发表都不知道,因文中提到许多书信,为供领导参考核实起见,我把《鲁迅书信集》下册,连同一本《鲁迅全集》一起送去了。十八日突然接到你社来信,我因一则下册不在手边,二则出版说明印在上册,所以第二天就把上册挂号寄京,谅早收到,如果需要我把下册也寄回,请来示,当照办。”

黄源在10月5日、30日信中说:

“……犯错误是难免的。你又忙又紧张,容易出错。……新《出版说明》有便掷下”。

“……上次《书信集》未寄还,我是看透这批鬼捣乱,但终在四十逝世周年前夕揪出来了。真是大快人心。《出版说明》已交叶兄。……”

那时鲁迅作品的注释工作正在紧张进行,赵家璧、黄源和唐弢三位先生,各抱老病之身参与了对注释的校订,为新版《鲁迅全集》出力甚多。而在北京和全国各地,像他们一样共襄此项文化工程的专家学者所在多有,楼适夷和孙用两位先生,也在私人通信中表露过对此事的不解。

巴金在9月25日信中也宽慰老友:

“知道《书信集》的说明受到批评。我早已得到你们编辑室寄来的信,第二天就把书寄回去了,虽然我已在书上盖了章签了名。你受到批评,不应当灰心。有错就认错,错了就改。对自己要求严一点,也会有好处。水平不高,不要紧,慢慢地提高嘛,而且只有在工作中才能够提高,边做边学,边学边改。心情开朗些,想得远一些,据我看,即使受点委屈,也不要放在心上。我觉得能够为鲁迅先生著作的传播尽一点力,能够为革命做一点工作,这是幸福。工作未做好,不管是谁的责任,既然自己参加了,自己多负点责任有什么不可以?只要能使工作做得更好。不要把一点委屈放在心上,继续愉快地做下去吧,尽自己的力,但要注意身体,不能把身体搞垮,因此必需做到心情舒畅。我想鲁迅先生若在,他对你这样工作一定会满意,一定会鼓励你。……”(文汇出版社《巴金书简——致王仰晨》P.84)原《出版说明》经过修订和重新排印以后,不得不请印刷厂为将近17万册的书换页,将书中原有的《出版说明》页撕去,粘贴新印的《出版说明》页。修订后的《出版说明》中“胡风等坏人”的写法,显然不是书面用语,不知是审阅者后来加上去的话,还是编辑者受到训斥后写出了如此不像样的文字。这项无益的举措,徒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干扰了出版社的正常工作秩序,伤害了鲁迅著作编辑、注释者的工作热情。据笔者了解,此事造成的经济损失,使王仰晨先生深深自责。而在政治方面的教训,则未闻他提及。回想起来,在往昔的政治气候下,意识形态问题的不可知性,也并非有过教训后便能独善其身的。稍后的11月17日,当时的国家出版局局长石西民曾有信给他说:“仰晨同志:你的检讨信已读,有关的同志也都看到了。主席教导:‘错误改了就好’,我希望你遵照主席指示努力去做。你对自己所作的检查,对我也是深刻的教育。鲁编室今后的任务十分艰巨,望你带领同志们努力学习理论,努力工作。具体任务将来再谈。对我有什么意见、批评或建议,今后希望不客气的提出来,帮助我进步。”

与这部《鲁迅书信集》相关的,还有一件事值得记录。起初,国家出版局曾将此书的印数限定在200部,限定为工作用书,这种无视读者需求,无视经济成本的指令,对于“**********”是如何革文化的命,也是一点说明。后来因为周海婴就鲁迅著作出版问题上书,得到******正面的批复,国家出版局才通知出版社自定印数。

当年10月,四凶殄灭。

次年1月,《鲁迅书信集》再版印刷了205000套。所以存世的《鲁迅书信集》版本有三种:第一种是没有经过换页,采用原《出版说明》的原版本,量极稀少;第二种是经过换页,粘贴了新《出版说明》的版本;第三种是采用新《出版说明》的重印本。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