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读戴季陶的《日本论》,有点儿佩服。这是因为,80年后看人家80年前的作品,天命之年后看人家不惑之年前的作品,除了接受其见解,并未能有比人家更周全更深刻的认识。一起读的,还有小泉八云(1850~1904)的《日本与日本人》。这两种书都是上年末购自特价书店,店在复旦大学对面的国权路那条街上。它们是海南出版社《人人袖珍丛书》中的两种,48开的小册子,印装粗劣,不过既是名著又是有阅读兴趣的题目,以现价6元买十年前原价11元的书,还挑剔什么呢?后来走进同一条街上另一家书店,发现也有这两种书,并且价仅4元,被稍稍打击了一下--得与失相伴随,恰是淘书的味道。
戴季陶这个名字,是40年前知道的,他出现在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那是******“雄文四卷”的首篇。当时仅从《毛选》注释中知道,他参加过同盟会,从事过反清反袁,反对国共合作、反对工农革命,不知道他留学日本和著有此书。《日本论》书前有胡汉民(1879~1936)序,是一篇可读的读书笔记。序中说,“大抵批评一种历史民族,不在乎说它的好坏,而只要还它一个究竟是什么?和为什么这样?”,这话表明了胡的见地也表明了对戴文的认可,这也是戴文价值所在。自己数年前身在海外的时候,设想归国后的生活内容,曾发愿做一点儿日本研究,后来俗务缠身,人又懒散,虽时时记起,却迟迟没有做起来。而那时之所以产生这念头,是出于对日本的恶感;之所以对日本产生恶感,是出于对日本侵华及其不反省的痛恨。现在想来,如果真是出于恶感和痛恨去研究日本,见识必然要有局限,公允性必然要打折扣,而如此浅显的道理还要他人点醒,日后还是多学习他人的见解,不要轻易动“研究”的念头了。
对于中国人研究日本的必要性,戴的认识理智而冷静,他说,“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也不知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验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工夫……。这真叫做思想上闭关自守”,“智识上的义和团了”。《日本论》这个题目下,作者先已作过一文,被胡汉民批评为“主观过重,好像有心说人家的坏话”,后作的这篇,则不仅为胡所肯定,更称为“爱不释手”。戴作此文前,日本对中国有过了甲午战争,戴作此文后,日本又有过侵华战争,虽然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但是那阴影至少在我心里是没有消除。未来两国间能否和平相处,是我关心日本问题的出发点。
对于武士道,戴评价说,“他的最初的事实不用说只是一种奴道”,胡汉民也称之一语中的,并认为这种日本社会的普遍伦理,连日本人本身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联想到1936年发动2.26兵变的日本少壮派军人,或是太平洋战争中的“神风突击队”,不读戴先生的高论,怎么勘得破他们藏于血性下的奴性?这些历史事件正可以支持戴先生的论断。再去查书,《広辞源》称武士道形成于镰仓时代(13~14世纪),成熟于江户时代(17~19世纪)。《不列颠百科全书》称它是“日本武士阶级的行动准则。19世纪中叶日本整个社会伦理教育的基础。主要提倡效忠天皇和尚武精神”。武学之道,中国人用武艺将其限定于技艺范畴,用武德规范其暴戾和杀气;日本人却更多地赋予它意识形态的内容,武士道的尚武强化了暴戾和杀气,武士道崇尚的忠诚更近于盲从,用戴先生的话说,“制度论的武士道,一进而为道德论的武士道,再进而为信仰论的武士道”。这已经深入日本的民族精神,变成可以建设文明,也可以摧毁文明的力量。
对于军国主义,戴评价说,“日本到了现代还没有完全脱离君主神权的迷信”,“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是神权思想的现代化”,“他们所信仰的是男性万能的君主神权,是武力为中心的统帅政治,而祭祀,是他们理论上的政权出处”。对他的见地,我又想说佩服了。他引我们注意一个现象,日本这个国家,受“君权神授”的思想统治比中国持久,而变法维新却比中国占了先机。又引我们注意另一个现象,《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待“祀”这件事,中国人早已经很马虎了,日本人却很坚持,其政界高层人物参拜靖国神社是有代表性的例子。上世纪中日恢复邦交之初,两国关系有过短暂的蜜月,后来由于日方的原因再度转冷,是有必然性在其中。日本的军国主义在二战后受到了清算,转型成了民主国家,但是只要对那个监护它实现转型的民主国家稍有了解,就应该知道民主国家也绝非绵羊。
对于日本文明,戴评价说,“如果把中国的、印度的、欧美的文化通同取了出来,赤裸裸的留下一个日本固有的本质,我想会和南洋土番差不多。”这说法有一定代表性,虽然严苛却基本站得住脚。所谓“日本文明”,不乏拾人牙慧和繁文缛节的内容,如茶道、花道就是;所谓“南洋土番”,像在印度尼西亚屡屡发生的排华事件中滥施兽行的那些人就是。我认为倭寇在13~16世纪侵扰中国沿海,日军在19~20世纪侵占中国及其他国家,以及同时伴随的烧杀****等劣迹,都要到他们的文明中去寻根。日本文明的精神,不可能摆脱岛国文明的特征,在汲取岛外的文化艺术和科学技术的同时,永远有对岛外领土、资源和财富的觊觎和憧憬,从中能够产生趋于极端的建设性,同样能够产生趋于极端破坏性。
戴季陶先生强调中国人研究日本的必要性,进而对日本武士道、日本军国主义、日本文明条分缕析,剖开的是日本的民族性。我认为这种民族性之难以改变,正与中日间的地缘关系相同。我们知道前人有过这样的结论:“战争是人类的常态,和平是短暂的休歇”,我非常担心未来的中日关系再度验证这种论断。我们听惯了一种有害的滥调,说“要把日本人民与领导者区别看待”,说“日本人民是爱好和平的”,这是自欺欺人。是否发生侵略战争,与你如何看待人家有什么关系?别国将战火烧到你的国土之时,他的人民爱好和平与否有什么区别?与这个具有虎狼之性的国家相邻,必须永远睁大眼睛保持警惕,这是居安思危,不是庸人自扰。
此书后附蒋百里(1882~1938)《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蒋有留日、留德双重经历,续弦娶的是日本女子,对于日本的自然、历史、政治诸方问题,都有他自己的认识。前面提到的小泉八云那本书,不合我的口味,读得潦草。
写了这些之后,有一点想找补一下,即戴这本书里对日本的评论和结论,并不是如我这样表明褒贬,不排除我将他有关日本的一些论点发挥和引申到负面去了。换言之,如果是另一名读者写这么一篇文,也可能将戴的论点引申到相反的方向去。可是我想,如果戴先生是在日本侵华后才写这本书,他的一些观点和结论会更鲜明一些吧。我们知道这位有思想有抱负的戴先生,后来竟自杀了,就在本书里他还批评说:“最贪者莫过于自杀,最弱者莫过于自杀,最无自信者莫过于自杀,在人道的意义上,最残忍的更莫过于自杀,在精神的生活上,最矛盾最纷乱而不能统驭的心理无过于自杀”;就在1949年2月,他又曾对陈布雷(1890~1948)的自杀表示不以为然。然而同年末,他本人也仰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退一万步说,就算戴先生在地下顿足说我错会了他的意,我也很容易为自己开脱。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