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见过他。只是相关的记忆不是原生在自己头脑里,是爸爸嫁接给我的。
爸爸说在60年代初带我去看过巴金伯伯。那次巴金伯伯是来北京开会,下榻处似乎是在西单的民族饭店。爸爸说,在饭店的房间里,我一直在看一只信封上的邮票,后来巴金伯伯发现了,曾问过我是不是喜欢集邮。那时我应该是10岁或稍多一些,一张有彩色图案的邮票,显然比大人的谈话吸引我。事隔多年,爸爸再与我聊起这事的时候,我已经连那张相对有趣的邮票也不再记得,当然也不再记得两位长辈未必有趣的会面。
在70年代后期,我比较勤奋地学习过日语。爸爸给我的支持之一,是托请巴金伯伯为我搜求学习教材。爸爸是个拘谨到古板的人,能够为了这件事向别人开口,说明他对我曾经很期待,也说明了他对巴金伯伯的信赖。那时社会开放程度有限,取得国外资料的渠道也有限,巴金伯伯利用出访的机会,为我带来过小学、中学到高等中学的日语教科书,因为第一批带来的全部是上半学年的课本,后来又带了一批下半学年的课本把它配齐,两批共20余册。以后的两年我与这套书朝夕相伴,在学习中,也选译部分课文,试寄给不同的刊物,偶尔也得到采用。记得翻译过一篇课文《盼晴娘》,被《儿童时代》作为“小小说”采用了,编辑部还给我复了短信,那位编辑就是当时刚在文坛崭露头角的王安忆。后来我也搞过一些其他各类翻译,但起步是从这套教科书开始的。这些年来常是心存旁骛,对于译事三心二意,对这套书却是一心一意地珍藏着。它们是我切实地受惠于巴金伯伯的纪念,使他在我心里变得比较具体,但是我没有再见过他。
80年代和90年代,各去过一次上海。
前一次正巧爸爸也出差,他已经先一步到了上海。去会合他的时候,见到巴金伯伯的女婿祝先生正在房里,他刚刚帮助爸爸从一个较差的住处调房过来。后来我们父子去访过巴金伯伯,记不得是什么原因未能相遇,家里只有两位老媪,猜得出就是长期与巴金伯伯同住的他的两位妹妹,她们和爸爸闲谈,并留我们用了午饭。那一餐不俭不奢,与我们的口味很相近。爸爸留在沪上时间较长,后来应该再度往访过,而我另有公务在身,第二日就离沪去了浙江。那次无缘见到巴金伯伯。
后一次是1997年巴金伯伯94岁寿辰的时候,文汇出版社出版了《巴金书简——致王仰晨》,这个集子收了巴金伯伯写给爸爸的300多封信。社方请爸爸去上海参加有关活动,我也陪同去了。那时巴金伯伯已经住在医院的病房里,爸爸去看过他两次。前一次他是随主办单位《文汇报》去的,我在饭店房间里看到了电视报道;后一次我陪了他去,但在医院门口就止步了。那是一个下午,出门前爸爸面有难色地问我:“你是不是不去了?”我想他是不愿意别人有任何误会,其实这心思在我也一样,因为我不但没有工作上的名份,甚至不是巴金作品的热心读者。但那时爸爸年近八旬,我不放心他自己去,便陪他去了华东医院,约好了在外面等他。爸爸出来后对我说,小林姐姐问到了我,说应该让我同去。爸爸一生谨慎又自抑,他情愿显得不近人情,也不情愿被别人视为攀附,其谦卑之下的傲骨,是我看得清楚并且尊敬他的地方。这次我仍无缘见到巴金伯伯。
爸爸与巴金伯伯的友谊,持续了60多年;爸爸做巴金作品的编辑工作,前后也有30年的时间。《巴金全集》和《巴金译文全集》的编辑工作,爸爸是在离休后才开始做的,历时10余年;两部《全集》出版以后到他去世以前,他还在继续编辑一些未能收入《全集》的文稿。在作家生前出版其全集,似乎未闻先例,在外间也引发了不同意见。然而两位老人终能良好沟通与合作,比较圆满地完成了这项文化工程。一个编辑和一个作家,这种历久弥深的友谊,在文学史上也算得是罕有之例了。
爸爸不大对家人讲他的工作和他的朋友,关于他与巴金伯伯交往,也只听说过一些零星的小事。比如抗战胜利重回到上海后,他曾设宴款待过巴金伯伯,那是请了厨师到家里来张罗的,那种规格的宴客,他生平大约没搞过第二次,据说是雇了黄包车接送巴金伯伯往返。有个小插曲是:作陪者中有我的姑姑和姑夫,姑夫来时把汽车停在弄堂里,饭后出得门去,发现车上的油箱盖子不翼而飞了。有的回忆便没有什么细节,比如50年代里巴金伯伯来北京公干,时尔会约了爸爸外出吃饭,或去北海公园划船。妈妈说曾见过他们两人长谈,就站在西总布胡同三联书店总管理处的庭院里,巴金伯伯年长,可能先累了,就用一只手扶住树继续站在那里。写此文中,翻阅了《巴金文集》日记部分,在1962年12月29日项内记有,“去淮海路邮局取回王树基汇还的借款一百五十元,……复树基信”。这里的“树基”是爸爸的曾用名。经问妈妈得知,那时为了度过饥馑的日子,不得不请在家帮佣的董阿姨,分期分批地去乡间黑市“套购”鸡蛋,所以有借款一事。
爸爸与巴金伯伯一家过从较密,我却与巴金伯伯缘悭一面。记忆中仅与小林姐姐有过一面之缘,那是早年家住平房院落的时候,她来访过一次,是20多年前的事了。她和爸爸谈话的时候,我回避了,只在她告辞时才去尽过礼数。小林姐姐的言谈和气质都是很温和很大方的,那次短暂见面,留给我的印象很分明。另外,与巴金伯伯情同父子的马绍弥大兄,是住在北京的,他多次来家里看望爸爸,我们碰过几次面,他也是一位朴实而谦和的人。爸爸在今年6月间去世,小林姐姐很快来了电话,她动情地说,想不到王叔叔会先走,真是想不到,也说了鉴于巴金伯伯的健康状况,不便将消息告诉给他。后来她又通过马大哥,对我的情况表示了关心。济生伯伯也有信来,并撰《好编辑,真君子》一文怀念爸爸,刊在《新民晚报》上。4个月后的秋天,巴金伯伯也去世了,虽然他是久病且已年逾百岁,仍然使我感觉意外与不可接受,闻讯后的第一件事,是写信表示自己的哀悼,并向他的家属表示慰问。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比许多读者多了亲近巴金的可能,又因为爸爸个性的关系,使这个可能终未实现。这固然不无遗憾,不过既然这种可能的机会是爸爸带给我的,他把它收回去我也无可抱怨。我相信我已经从上辈人的友情中受益了,那种欲辨无形、不着痕迹的友情,其实是沛然存在也可以切实感受到的。它的意义在于,使我不致被尘世中不如人意的事情蒙住眼睛,看不到美好人性的光辉。此生虽然与巴金伯伯缘悭一面,而今而后,在精神上与他会面,也许并不是不能期待的吧。
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