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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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与曹禺交往琐记

父亲与曹禺的交往,如果算上他们晚年失和的一段时间,大约有55年历史。这里所说的“晚年失和”,也许并非确切,下文将会谈到。

据父亲回忆,他与曹禺相识于话剧《北京人》初版之前,那时曹在四川江安国立剧专任教,父亲在南方印书馆(从上海迁到重庆)的印厂任工务主任,曹曾有信与他商讨剧本的出版时间。那个剧本,好像写作于1940年,1941年由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这家出版社是巴金先生主持的,父亲与巴金相识,大约是在同时稍晚,他曾在旧文中说到,1943年秋在桂林,巴金曾兴致勃勃地邀他去观看《日出》的上演,曹也曾多次向他盛赞巴金。40年代的初期,父亲去桂林之前是在重庆,经常出入设在曾家岩的八路军办事处,据闻曹禺也是那里的常客。

父亲在上世纪50年代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后,经手编辑的图书中就包括了曹禺和巴金这两位友人的作品,如《曹禺选集》和14卷本《巴金文集》。30余年过后,父亲又完成了26卷本《巴金全集》和10卷本《巴金译文集》的编辑工作,而7卷本《曹禺全集》是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他便无缘这件工作了。

现存父亲的笔记有这样一段:

“前两天晚上,去看了曹禺同志。

谈话中他告诉我,北京出版社将他解放后散见报刊的文章收集起来,请他自己看一遍,预备为他出个集子。他说,‘我感到很兴奋,原来这些文章写了也就算了,现在他们帮我收集了,还要出集子,这是我没想到过的事……’另外又说了一番对自己的文章谦虚的话。

这件事使我颇有所感。看看人家,想想我们的组稿工作,我感到歉然,恧然。有人说我们是“大社主义”,此其一例乎?”

这段文字未记时间,估计写于1957或1958年,文中提到的集子,应该是曹禺的《迎春集》。1958年后父亲一度在作家出版社工作,他在这段时间里编辑了《曹禺选集》,完成这项工作,也许可以看作他对笔记中所记之事的补救。1959年曹禺曾到青岛疗养,在那里写给父亲两信,里面都提到了《曹禺选集》的事。

“月来连读您的信,因为一直在头昏目眩,提笔又头痛,就延至今日才作复。最近,失眠好多了,精神也好了一些,感谢你的信,你的信都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大致,安心养病,才能有效。现在每日在海滩晒太阳,打太极拳,站椿,晚间读毛主席的选集,精神好多了,也能睡、能吃了。我无论作什么都过分紧张,因此好终日疲乏、烦躁不安,这一点我才知道要克服。我的病与自己的政治修养太欠缺有关。你若有功夫,给我多提些意见。

整风学习中,你一定很忙。几年来,我拖拖拉拉地病,都未能参加学习,只有赶紧养好病,安心养病,不久回到工作中补课。

青岛风景优美,气候温和,现在十月末稍头了,海滩还有人游泳。我住一小楼上,对面便是大海,晴天丽日,浪涛挟着海风,迎面而来,爽朗极了。但是非常想北京,想首都的建设,首都的人。首都一切是可爱的,离开北京才更体会在北京的幸福。

我的选集如已出版,望寄二三本来,准备送人。书价请由稿酬扣。(10月28日)”

在70年代初期的几年里,笔者曾多次奉父命去张自忠路路北曹禺先生家。那时曹禺时常向父亲借阅文学翻译作品,笔者做的是居间传送的事。具体的书名,现在只记得杰克?伦敦著《野性的呼唤》这一种了。笔者在曹先生家也见到他的夫人方瑞,记得有一次,对他们兴奋地谈到读曹禺早期剧作的感受时,明显也感染了曹禺的情绪,他一边示意笔者说下去,一边在观察他夫人的反映。彼时,他经历过了长时间的创作低谷在先,又经历过了“****”的冲击在后,显然很愿意听他人提及自己的“当年勇”。

1977年,****的阴霾初散,父亲积极建议重版一批优秀文学作品,《曹禺选集》也因此有机会再版。为新版后记的修改事,曹禺不止一次写信给父亲。9月13日有一信说:

“稿收到,改得很好。实在感谢!

但有些地方,我又改了一些,又托朋友按格抄了一遍,以便付印。不知好否?

你的腰病如何,十分念念。如是骨刺,请按我告的疗法,即,按桌立起,扭转腰部,时时刻刻地勤磨骨刺处,定会逐渐不痛。开始,有点疼,坚持下去,就不疼了。我现在腰痛已经好多了。”

12月17日又有一信说:

“改稿奉上。你的严谨、高度负责精神和你我二人多年的友谊,耀(跃)然纸上。衷心感谢!但此话也是多余,这样,反尔(而)见外了。你我都还年轻(虽早已六十有余),然要保重身体,劳逸结合才是,珍重珍重!!!”

1974年方瑞女士去世时,父亲写了信把曹禺的情况告诉给巴金。当时社会上还在“批林批孔”,巴金是蛰伏在家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他在给父亲的回信中说:

“很感谢你告诉我家宝的情况,我也很难过。他和方瑞的确是相依为命的,这些年他什么事都靠她替他安排,帮助他,连他写文章也是她笔录。没有想到她会先离开他,就像蕴珍先离开我一样。我更担心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你说今后尽可能多去看他,这很好。有什么情况,请你常常告诉我。”

但是后来出现的情况,却是父亲无法告诉巴金的了。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曹禺与父亲的关系后来出现了隔阂。开始听说,曹好像有些回避他,言语间似还不很确定;后来再提起,好像就比较确定了,但起因是什么,却无从知道。巴金致父亲的信里,多处提到曹禺,却也未牵出相关的线索。巴金日记中至少有两处提到,“家宝来,树基先走”(树基是父亲的曾用名)的话,但是年代较早,与二人关系出现狭隙的时间并不吻合。直到90年代编辑《巴金全集》期间,父亲曾有信给现代文学馆的刘麟先生,其中提到:

“还有一件不大好办的事,即曹禺处是否还有信,这如有遗漏也只好算了;只是前些时候巴公来信说,曹禺创作六十周年(?)时曾给过他一贺信或贺电,要我去医院问问他并补入全集,我想借此机会去看看他并解一下铃也好(至今我全不明白这“铃”是什么),但想到他的傲气和冷漠,我还是无此勇气(倒不一定是自尊),不知你能否助我解决这一难题,如你感到为难亦不必勉强,缺了也算了,反正书信也未收齐。”

其后刘先生也未能承担此任,所以这个结一直没有解开。直到父亲临终前住在医院里,还曾对我旧话重提,遗憾之情溢于言表,那时曹禺伯伯去世已经十年了。

当年的铁狮子胡同3号,现在是张自忠路5号,门首至今不变地座落着记忆中那个石拱门,门边墙上嵌了一方石刻,说明是欧阳予倩先生的故居,在1986年列为东城区文物保护单位了,曹禺故居应是在院内更靠北面的位置。巴金致父亲的信中提到,曹禺搬去三里屯新居后,原来的平房还是保留着。笔者曾去寻访过,因见有“闲人莫入”的警示,只好知难而退,那三间北房现在是不是还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