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的这个集子要有一篇小序,不意竟落在了自己身上。
本书的编选,原本是以“述而不作”为基调。为此,初时采用了两篇“代序”,分别是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对父亲所作的人物介绍,用意也是保持充分的客观性。但责任编辑海波女士有不同意见,她认为那两篇文字写作时期过早,而且是辞典条目,作为序言不是很合适。她的话言之成理,于是作序的事成了问题。与父亲同时期的同事和朋友多已谢世,思来想去,熟悉其为人、了解其工作,而健康状况还允许属文的人,竟一个也想不出来。最终还是接受海波女士的提议,由我来勉为其难地做这件事了。
作法变了,原则仍应坚守。因而在这里,最多涉及个人感受,不涉及品评。
父亲八十四年的人生道路,有七十年服务于印刷、新闻、发行和出版行业,其中不下五十年的时间是在做编辑工作。他的生平和他所做的事,大致是反映在这本书里了;他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态度,大致也反映在这本书里了。
父亲这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做事,做他认为有意义的事。他所做最多的,是文学编辑方面的事,其中包括了鲁迅、茅盾、巴金三位大作家的全集。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他平生所做的“只是技术性的工作”;据我所知,他还围绕编辑工作做过一些其他工作,姑且就他的语意,称之为“事务性的工作”吧。父亲所做过的事情,有些因为没有文字材料,已经无法在本书中反映出来,不过我相信所有他做过的事,无论是否留有个人的痕迹,都是有意义的,都是他留给社会的回馈。
此书选取材料的范围,包括父亲的文章,包括工作或私人通信,以及他人的评价和怀念文章,另外也收入了部分能够说明他身世的材料。这些内容对父亲与作家和作品的联系有所反映,对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变迁也有所反映。在美国,有人将编辑帕金斯与海明威历时二十余年的友情,视为“文学出版史中的光辉一页”(董鼎山《纽约客书林漫步》),那么父亲与巴金历时六十年的友情,更是编辑与作家友谊的罕有之例了。他与曹禺、沙汀、杨沫等作家的工作关系和私人友情,在书中也有所反映。
在父亲去世一年有半的时候,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能够出版这个集子,作为对这位老出版人的纪念。
2006年11月16日
《王仰晨编辑人生》后记
经历了编这本书的过程,终于接受了爸爸已经远行的事实。
编书中间,遇到有待查明的问题,或是拿不准的字词,还是那么习惯地想拨通电话去问问他,有时伸出的手就停在那里,人也默然良久。作为编者,在为此书的结构和技术细节折磨得苦恼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很不称职的编辑。作为儿子,编书的过程充实了我对爸爸的了解,循着他的经历体会他的情感,循着他的事迹体会他思想,就像延续了与他共同生活的时间。
爸爸生命里没有辉煌,只有勤恳做事。曹苏玲阿姨几次提醒我,对于爸爸早年在上海追随革命的事,在重庆为八路军办事处做的事,应该写文章记述下来,但是我没能从命。我认为那些事要么是由别人讲述,要么是由爸爸本人讲述才好,譬如爸爸为延安发表《评》一文所做的事,即是有赖何启治先生在怀念文中作了记述。而且我又认为,就爸爸的生平而言,还是他所完成的编辑工作最体现他的人生价值。
他是献身给了编辑工作的人。他总是在忙,他的编辑角色总是与家庭角色碰撞,记忆犹新的是:事亲至孝的爸爸,在奶奶病重到病故的期间,是在忙于《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给我至爱的爸爸,在我成婚的时候,是远在上海监印《鲁迅全集》,累倒了躺在医院里;还有妈妈做肺癌手术的时候,术后发生了意外,在监护室里救治了三四十天,爸爸是在忙《巴金全集》的编辑工作。他总是在抱怨没有时间看书,连报纸也时常是积压着看不完。这种忙碌曾被我讥为庸碌,是的,耽于事务可能会减少对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可是面对他所完成的工作,现在我有些为那种清议抱愧了。
这本小书记录的工作和人生,是属于过去的时代。我推测爸爸也未必会喜欢这本书,同时,我也意识到今后做事做人的得失,都不能再得到他的臧否了,诸如熬夜、驼背等不良习惯,也许会就此伴随我终身了。更糟糕的是,已经是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对于安身立命的根本问题,也还时有困惑呢。下周即到清明了,我想整理心情去看爸爸。除了告诉他我的思念,也想让他告诉我未来的方向。
2007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