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搬家。春节是自己搬家,中秋是母亲搬家。家无长物只是多书,搬家就是搬书,或者说主要是搬书,这是搬家最辛苦的地方,这期间反反复复想到本文题目上的四个字,可见它是实感不是无病呻吟,而后又意识到它可能已超出了搬家覆盖了我的人生。
父亲留下的图书,文学作品居多,它们不是收藏,没有专题,是因工作关系和阅读兴趣累积起来的。这些书从没有清点过,有过流失,尚存的约在两万之数,这数量相对于父母的住房面积是不小的负荷,明显挤占了生活空间。为了提高使用效率,家里书柜都是内外双层放书的;又为了读取方便,内层的书是必需垫高的。为此,曾做过专用的小木架去垫,也曾直接用书去垫,比如马恩列斯的全集或文集,就会被派作这种用场。想到过电影里列宁称某些书不能枕头只能垫脚,心里会对革命导师有些歉然,其实我家的做法并不包含贬意或歧视,只是因为家里多半不会有人有时间去读那类书。
我和哥哥成家后,各自的书当然是各自存放,我们也都从父亲那里有所继承,我这边在文学书籍之外多了工具书和外文书,哥哥那边在文学书籍之外芜杂到难以概括,兄弟二人的共同之处是在文学书籍外都有不少围棋书,父子三人的共同之处是家里都有些书满为患。
今年我迁入新居,半年后征得母亲和哥哥同意,在同一小区同一座楼内租到房,请母亲也迁居过来了。我的新居有书柜八只,将自己旧居的书移来,将将就填满了。母亲的新居虽不算小,格局和设施却不便存放图书,所以她旧宅中的书一时无法随迁。旧宅中原本分置在两套两居室的书,全部集中到一间居室存放,室内整面墙的书柜之外,另装了五只书柜,书照例全部是内外两层存放,尚有余者,只能装箱堆放。
父亲终生与书为伍。少年时做排字学徒,青年时进书店,再转入出版社,从在职到离休后的岁月,都在以不同的角色从事书籍的生产。他经年阅读作者的手稿,阅读付梓后的清样,说他终生在阅读中渡过也不为过。但是他生前最多的感慨就是,有太多该看的书还没看,有太多想看的书还没看。他曾有的宿愿是,到了晚年能脱离工作凭兴趣读书,然而真正到了离休以后,要做的事情简直比在职时更多了:零星者不论,多卷本《巴金全集》和《巴金译文全集》的全部工作,《茅盾全集》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他离休以后完成的。他在写给巴金的信里也提到过读书与工作两种心愿的矛盾,大意是读书只能愉悦自己,而工作可能愉悦众多读者,他决意选择后者。
父亲读书多是正襟危坐。他极爱整洁,他看过的书历来是完好如新,唯一的阅读痕迹只是加包了书皮。晚年他在病榻上读书,也同样是包了书皮,并且必在书下衬托木板阅读。他晚年收受旧雨新知的赠书越来越多,而同期中国出版物上的差错也越来越多,他看过的书内往往会夹一纸条,上面是勘误记录,有时还誊清一份寄给作者。在《王仰晨编辑人生》书内,就收入了他与徐开垒、沈毓刚两位先生的相关通信。我觉得,父亲终生为难以实现的阅读规划苦恼,除去工作的耽搁,也是被这种正襟危坐的阅读方式影响了效率。处身这种状况,父亲还是不停地买书,逢有书市活动而又抽得出时间,不去走一遭抱些书回来总是心有不甘,我曾笑他为书所困。
我读书与父亲不同。一是没有端正的仪态,倒是与欧阳修“三上”之法(马上、枕上、厕上)暗合,二是没有虔敬的心态,基本是兴之所至,信马由韁。少年时,是予取予读不问价值不思责任;青年以后,阅读内容有所斟酌,阅读数量锐减;进入中年愈发懈怠懒散,往往并无什么原由,就无声无息地搁置了阅读,明明是期望亲近的书,也会近在咫尺地与之隔绝,总是心猿意马,总是耽于游乐,明日复明日地拖延。到父亲去世后,真正意识到自己也不年轻了,非但不年轻,依照我们中土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进入保障范围的日子也不远了。随之想到应该抓紧读书,缩小“书有未曾经我读”那个“未曾”的圈子。这样想的时候,不免也会想到为什么读书的问题。为人生而读书么?可是人生际遇和世事沧桑带来的困惑,有多少能由阅读而拨云见日呢?为读书而读书么?不合先贤的教诲,却是实在的理由,然而在读书中获得的感官享受,真能多过现实中所获得的么?一方面有和父亲完全一样的想法,感觉有太多该看的书还没看,有太多想看的书还没看,另一方面又有太多的狐疑在侵蚀“拥书万卷”的情怀,结局是继续听任书籍束之高阁。
阅读减少的另一层原因是,随着本身生活阅历的增长,多少会对于他人的说教或是感受产生抗拒,经常产生逆向的思维,换言之就是对他人的否定。不惑之年前后,父母都曾问我,怎么很少见你看书了啊?我答该是产出的时候了,一味看下去所为何来?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并不足,知道不该将汲取与产出对立起来,更何况腆颜以产出作了托辞,却未见产品问世,反而徒增压力,时常令自己困扰甚至是焦虑。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没有,我到今天也理不清自己与书的关系。幼时的生长环境使我较早形成了对书的喜爱,那原本是对阅读的喜爱,后来好像变了味儿,变成了对阅读载体的喜爱,变成了以书籍为玩物的叶公好龙式的占有欲,从爱阅读到爱书籍,表面看是相承的习性和情结,其实是经历了沦落,是从信仰沦落入幻觉了。在这种幻觉支持下,明知书中未必有千锺粟和颜如玉,明知为书所困,为书所误,还是不思自赎不能自拔,这与陷身股市的股民相仿佛,明知熊途中难有收获,就是难以割舍,说不清究竟是知识/财富的渴望还是书香/市场的氛围攫住了自己。
前半生为书所困,一事无成,未能满足父母的期望,也未能满足自我期望,后半生能脱出困境么?实在不敢说。无论未来还有多少日子,世上的书肯定读不完,就像世上的钱赚不完一样,终我此生,恐怕连家中的书也读不完。自己又属于极懒散的人,喜欢轻松自在,不愿难为自己,想得到做得到的,大概还是沿老路走下去,偶尔勤快时就读几页书,再勤快时就涂几个字,将忘掉被困当作脱困吧。
2008年10月